第15章
天空像被抹了墨, 只有邊邊角角被遺漏,些微光線從邊角透出,暑氣熏蒸的盛夏深夜, 陳兮站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 遲疑問身邊的少年:“你覺得, 方茉真會藏在這裏?”
少年靜默。
時間回到幾小時前。
方岳家裏備着的現金兩天前已經用完,這兩天方老板還沒來得及去銀行取錢。方茉花錢大手大腳,昨天她還在吵吵鬧鬧追讨零花錢,方老板讓更有權威的方奶奶勒令誰都不準資助她。
所以方茉這次帶着行李離家出走,身上根本沒幾個錢, 她要麽留宿免費的地方,要麽去找能提供資金幫助的親朋好友。
方岳領着陳兮找人的第一站,是小區附近的體育館。兩年前方茉和家裏吵架,也曾經鬧出走。那時方岳為了找人, 輾轉聯系到方茉的小姐妹,最後衆人是在體育館游泳池的更衣室裏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方茉。
“那是她初中的時候, 現在她應該又交了不少朋友。”方岳下樓後邊朝體育館走, 邊手機詢問已知的方茉初中好友。
歷史重演, 方岳對方茉的高中交友情況一無所知, 但方岳交友還算廣泛, 方茉在十四中讀書, 方岳打球時認識了兩個十四中的男生, 只不過他們念高二,開學後就是高三,跟方茉不同級。
方岳在手機上讓他們幫忙打聽高一年級的方茉, 兩個男生辦事效率高, 在方岳進體育館前就傳回了幾個電話號碼和Q|Q號。方岳聯系後被告知, 方茉的幾個朋友,不是在外面旅游,就是在外地省親,唯二兩個沒走的,此時已經在網吧鏖戰了兩天兩夜,她們可能比方茉還缺錢,衆人都不知道方茉現在在哪。
體育館大門口兩邊都站着保安,車來車往行人絡繹,陳兮讓到行人的通道口。
她雖然跟方茉的關系很好,但她對方茉在方家以外的情況确實知之甚少,要找人得靠方岳,但陳兮覺得離家出走不能兩次都躲一個地方,她問方岳:“方茉現在還會跑到泳池更衣室?”
方岳徑自過了行人通道,進入了體育館,他道:“她如果不是逗人玩,那就不會還跑泳池更衣室。”
“所以?”
“但她腦子不好,先看了再說。”
陳兮:“……”
兩人去游泳館找了一圈,事實證明方茉腦子還行,他們果然沒找到人,但這裏還有其他場館,同樣适合躲藏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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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兮問:“再找?”
“嗯。”
陳兮望向泳池玻璃外,外面建築龐大。陳兮很認真地說:“這裏這麽大,你能不能搖人來一起找?”
……方岳眼皮微微跳了跳。
陳兮沒看出方岳表情有什麽不對,她還一本正經跟他分析:“這裏占地将近一百八十畝,建築面積就有五萬多平方,跟大海撈針沒什麽區別,該搖人時還是搖人吧,現在效率更重要。”
方岳知道陳兮進場館時瞄了眼體育館的建築圖,她永遠知道到了哪裏該怎麽做,進入陌生地方她不會兩眼一抹黑,論獨立性,她比很多成年人都做得好。
暮色四合,夕陽在玻璃上映出絢爛色彩,陳兮說話時仰着頭,眼裏像有一汪雲霞。
方岳移開視線,拿出手機,最後“搖”來了幾個住在附近的朋友,潘大洲沒來,他跟家裏人去外地旅游了。
現在是晚飯時間,體育館的人流高峰期還沒到,衆人各自組隊搜尋,從天明搜到天黑,一無所獲。
場館過道裏,陳兮肚子咕嚕嚕叫了,方岳看向她,陳兮也沒不好意思,她反問:“你還不餓嗎?”
“……走吧。”
方岳消耗大,比陳兮更早餓。他帶陳兮去了體育館的便利店,微波叮了兩盒泡菜肥牛飯,另外還買了點飯團和三明治,外加溏心蛋。
店裏沒凳子,兩人站在便利店窗邊的桌子前,中間相隔着三人距離,埋着頭一言不發地幹飯。
才吃了一會兒,方岳收到廖知時發來的詢問,問他人在哪裏,方岳回複說便利店。
沒多久便利店玻璃門被推開,一股熱浪打了個旋又消失了。
“都沒找到,他們先去打球了,說要是碰見你姐了就馬上告訴你。”廖知時走過來說。
“謝了。”方岳問,“喝點什麽?”
貼着玻璃的長條木桌,方岳站得靠裏,陳兮站得靠外,廖知時走到陳兮邊上就停住了,腰順勢往桌上一靠,胳膊搭着桌子,他微微側頭回答方岳:“跟我客氣?”眼睛卻笑盯着離他近的人,道,“好久不見,大神。”
“你好。”陳兮點頭,打完招呼埋頭繼續吃。
“吃的什麽,這麽香?”廖知時問。
“肥牛飯。”陳兮說。
“辣不辣?”
“泡菜辣。”
“你能吃辣麽?”
“能啊。”
“這盒量多少,能吃飽?”廖知時似乎對肥牛飯很感興趣。
方岳頭也不擡吃着自己的,最後夾起溏心蛋一口嚼了,順手把桌上垃圾收進垃圾袋,轉身就走。
陳兮還沒吃完,捧着飯盒要跟上去,後來看方岳是往貨架走,她才回轉到桌子上繼續吃。
方岳買了一兜飲料,拎給廖知時說:“請他們喝。”
廖知時接過來問:“你還繼續找?”
方岳:“先回家一趟。”
廖知時:“你家裏人那邊怎麽說?”
方岳:“還沒找到人。”
廖知時:“要幫忙随時說一聲。”
方岳:“行,先謝了。”
陳兮扔完飯盒,跟着方岳先回了錦緣豪庭。廖知時拎着便利店塑料袋去籃球館,進館喊人喝飲料。有人從塑料袋底下摸出一盒子,不解道:“方岳還給買了肥牛飯?”
出門前是五點多,回來已經八點多。找人找得滿頭大汗,方岳到家先沖涼,他出來後換陳兮。
方老板打來電話,說這邊親戚都已經問過了,現在他想去老家新洛鎮看看,說不定方茉跑去了那裏。
方老板還叮囑方岳:“你奶奶現在在你小叔家住着,她還不知道這事,你小叔沒跟她說,你也別說漏嘴,免得她擔驚受怕,人年紀大了不能受刺激。”
“知道了。”
“你們找不到就別瞎跑了,都老實在家呆着,我今晚不一定回來,你們不用等我,有你姐消息我會給你打電話。”
“好。”
挂斷電話,方岳關上抽屜,又打開櫃子,檢查裏面的東西。
奶奶房間裏是有金飾的,金飾也沒少。方茉幾乎身無分文,她拖着一箱子衣物是打算去哪裏常住?
方岳一邊思考,一邊繼續翻查,最後在陳兮出浴室之前,他發現家裏的小儲藏間少了一頂帳篷以及若幹露營用品,奶奶的抽屜裏少了一大串鑰匙。
陳兮洗完澡出來,見方岳換了一身外出的T恤和褲子,她連忙問:“你要去哪裏?”
方岳說:“我再出去找找,你不用去了。”
“你去哪找,有目标地點嗎?”
“有。”
“那我也去,你等我一下。”
“不用,”方岳說,“那裏比較偏,現在已經晚了,你在家呆着。”
陳兮一聽地方偏,她更堅持:“我要去的,換個衣服三分鐘,你等我!”
她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貼着衣服,小臉紅撲撲。方岳繞過她下樓,陳兮正要再說,就聽方岳冷淡的聲音傳來:“要去就快點。”
“馬上!”
陳兮趕緊回房,胡亂套上衣服,套衣服的時候她還在想手機裏一直沒删除的那條秘辛短信。
陳兮覺得人的姓名有時候也有一種玄妙,比如方岳姓方,四方形四邊平滑,看着毫無攻擊力。就像方岳性情平和,不論是方茉罵他,還是方奶奶叫他修收音機,他都不還嘴,也順從,很好說話,陳兮更多感覺他是一種漫不經心。
但平滑的四方形還有四個尖銳的角,攻擊人時他更能毫不留情。
方老板怕方茉脾氣不好會傷到方岳,陳兮不知道具體情況,但看那條短信和方茉早前的針對,陳兮很怕他們姐弟相見,拔刀相向。
方岳還說待會兒要去的地方偏,陳兮對此更不能放任自流了。
快速換好衣服,陳兮背上小挎包,披頭散發出來。方岳早已經等在大門口,見人好了,他推門走了出去。
提前叫好的出租車就在樓下,兩人上了後座,陳兮聽方岳跟司機報了地址,是她沒聽過的地方,她問:“那是哪裏?”
方岳說:“奶奶買的樓。”
方家在經歷第二次拆遷之後,方奶奶深刻意識到她的孩子不太聰明,她自己也不是很聰明,家裏沒人是做生意的料,但錢都放銀行她又覺得不夠安心,畢竟錢會貶值。
思來想去,她認為還是買房子好,以國內的行情來看,房子再如何買虧,最後也不會血本無歸,所以她開始致力于房東事業,雞蛋也不放一個籃子裏,她東買一套,西買一動棟,房産證厚厚一摞。
方岳這回要去的地方,是位于荷川偏遠郊區的一處待拆遷樓。那裏位置差,房子年代久遠,四年前大半已經人去樓空,房子不值錢。方奶奶覺得她有拆遷命,看好這片地方将來的升值空間,于是大手筆買了那條街上好多房子,可惜四年了,周邊倒是拆了不少,只有那條街無人問津,越來越凄涼。
方岳剛才翻抽屜,少的那串鑰匙,就是那些房子的房門鑰匙。
出租車上了高架,在夜色中行駛了大約五十多分鐘,終于到達了遠離荷川主城區的目的地。
于是,陳兮和方岳就站在了這片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
這片地方,南面是一大片荒草地,四周有搭鐵皮,看起來是要造省第二附屬醫院的分院,只是荒地還沒動工,往更遠的地方眺望,能看到城市的燈火闌珊。
至于另一邊,就是那條方奶奶期待拆遷的街道,從低矮的樓房和裸露的磚牆來看,這裏可以載入荷川發展歷史回顧冊。
街頭拐彎處有小賣部,臨近的兩棟矮樓看起來還有人居住,街背面也是有人煙的,那裏有點類似城中村。
但這條街道往裏顯然已經荒廢,兩邊有商鋪也有住宅,只是都破敗無人,有的牆面已經垮掉,能看到空蕩蕩的屋子,有的大門已經生鏽,牆邊雜草叢生。偶爾能聽到蟲鳴和蛙叫,這并沒讓人安心,反而更覺得詭異。
陳兮望着荒涼的街道問:“你覺得,方茉真會藏在這裏?”
方岳靜默,然後拿出手機,打開電筒,朝前方示意。微弱的光線讓這片漆黑死寂的街道多了一點存在于人間的實感,兩人一起往前。
方奶奶買的房子還算密集,方岳先領陳兮走進一棟三層單元樓。
這種年代久遠的老樓,過道都是一長條的陽臺樣式,每家大門邊上就是木質的窗戶,所以他們只要透過窗戶看看裏面,就能大致摸清房子裏有沒有人。
兩人摸完一棟空樓,換到對面另一棟,又連摸兩層空樓後,終于在第三層,聽到一間房子裏隐約傳出外放的音樂聲。
陳兮和方岳湊近窗戶,只看到微弱的燈光。方岳不管裏面住着誰,敲門最多打擾人,道歉賠禮就是了,他直接敲門,叩叩兩聲之後,是屋內的一聲驚慌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反把陳兮吓了一跳,人都彈了一下,方岳不自覺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後又敲兩下門,“開門。”他道。
這下兩人不用再确認了,陳兮大聲喊:“方茉方茉,是我,我是陳兮!”
“哇——兮兮——救命啊——”
完全不用人勸,裏面的人屁滾尿流地來開了門,一把抱住陳兮,陳兮被方茉勒得差點雙腳離地。
屋子裏全是灰塵蛛網,小帳篷支着,地上擺着露營燈,MP3裏還放着熱鬧的搖滾樂。
方茉來這裏的時候是白天,她雄心壯志,無所畏懼。誰知道轉眼天黑,荒棄的廢樓讓她腦中連續播放各種經典恐怖片。
剛才聽到敲門聲,她心髒瞬間開始蹦極。
方茉抱着陳兮哭嚎,方岳冷靜地關掉手機電筒,翻出方老板的號碼。
方茉嚎了兩嗓子,來了人,她膽子也大了,一心二用見方岳按手機,她就知道方岳要向家裏彙報。
方茉挂着鼻涕,松開陳兮就沖方岳撲:“你不許打電話回家,你要是敢告訴他們我在哪兒,我要你好看!”
方岳被她撞得一晃,手機摔在地上,方茉眼疾手快飛出一腳,咚一聲手機砸到了牆。
方岳皺眉,推開方茉。方茉剛才見到方岳,來不及生氣只顧發洩恐懼,這會兒她哪還有怕的,怒火一下沖冠,她揪住方岳T恤就上手:“我現在看見你就來氣,都怪你爸媽才鬧離婚——”
陳兮警報驟鳴,她立刻去扯方茉手臂:“方茉你冷靜!”
“給我家夥!”
“什麽家夥?”
“刀呢?給我刀!”
“我只有指甲刀啊,你要嗎?你松開手我就給你拿!”
方茉一聽差點氣死:“陳兮你到底站哪邊!?”
陳兮見方茉手松,她立刻調轉方向推方岳,“我當然站你啊,方岳你走你走——”
方岳垂眸看着個子只到他肩膀的人,腳底一松,配合着往後退了一步。
陳兮繼續推,方岳繼續退,慢慢的,方岳終于退到了門口,陳兮還貼着他的胸口。
方岳手垂在腿側,手心突然頂來一股力,是陳兮把她的手塞了進來。方岳呼吸錯亂了一瞬,不自覺地捉住了她的小手,然後感覺一個冰涼的方形物體落了進來。
“拿着。”陳兮說完,轉身進屋關門。
方岳低頭,手掌躺着陳兮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