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方岳房間寬敞清爽, 靠牆的電腦桌上一臺電腦,一臺打印機,書本壘放對齊, 文具都插在筆架上。電腦桌旁邊是一面牆的書架, 書的類型五花八門, 天文地理、風情名俗、科技人文各種都有,甚至還有一本《中華藥海》,厚度足有七八厘米。
他的每本書都分門別類擺放,書架當中還有三個空格,裏面放置的是拼好的樂高, 有白色的老鷹和灰色的艦艇,還有很特別的棋盤,棋盤上的樂高小人像兩軍對壘的戰士。
房間另一面是衣櫃和鞋櫃,茶色玻璃門的鞋櫃裏都是限量版球鞋。
方岳這裏基本都他自己收拾, 以前方媽會幫他打理床鋪,方媽不在家後, 更換床套方岳就自己來, 也不假手他人, 王阿姨只負責擦拭他房間的地板和家具表面。
方岳把卧室門關上, 樓下的吵鬧聲被阻隔在外, 耳邊陡然清靜。
他到家的時候方奶奶正在尋找丢失的錢財, 方岳外套沒來得及脫。現在進了卧室, 他拉下羽絨服拉鏈,脫下後拿起一只衣架,邊挂衣服邊問:“今天沒去家教?”
“去了的, 那個小朋友家裏有老人住院, 我今天上課才上了一會兒, 醫院那邊就來電話說老人不行了,所以他們全家都趕了過去,我就提前回來了。”陳兮站在房間過道,看着方岳慢條斯理動作。
方岳見微知著:“那你明天還要過去上課嗎?”
如果要辦喪事,明天應該不用再去,陳兮說:“不知道,他們今天走得很急,也沒說明天怎麽樣。”
“晚一點你發短信問一聲,免得明天白跑一趟。”
“我知道。”
外套挂好,方岳走到書桌邊,拉出電腦椅說:“坐吧。”
陳兮坐了過去,電腦椅下沉,發出很輕的一聲吱呀,方岳站着沒走。
陳兮穿着居家服,上身粉白,下身橘橙,低垂的馬尾辮松散淩亂,臉頰邊也落着不少細軟的發絲,顯然她之前在睡覺,睡過覺臉上也不見有什麽血色。
他們共用一個衛生間,方岳知道陳兮今天身體不适。
“冷嗎?”方岳問她,“要不要回去加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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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冷。”陳兮剛回來的時候因為腹痛,身體一陣陣發冷,睡過一覺後已經好了,只是她手腳免不了還有點冰涼。這裏一入冬就開了地暖,她很想脫掉拖鞋光腳踩地板,于是她腳丫子從拖鞋裏挪出小半截,腳後跟悄悄貼着地面,小火慢炖一般的暖意就這麽燎了上來。
方岳垂頭站在她邊上,自然看得到她的小動作。他書桌抽屜裏有一個暖手寶,是前段時間買打印機硒鼓時送的贈品。
陳兮坐的位置擋住了抽屜,其實方岳撥一下她的肩膀就能把抽屜拉開,但方岳手指在腿邊擡了擡,最後沒有去觸碰她的身體。
“我開下抽屜。”他道。
“哦。”
陳兮屁股還沒坐熱就起身讓開,方岳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包裝完整的暖手寶,拆開後他插上電源,然後坐到床沿,方岳下巴點了下電腦椅,陳兮重新坐下。
兩人面對着面,互相看着彼此,氣流短暫停了一瞬,方岳單刀直入:“剛都聽到了?”
“嗯。”陳兮點頭,心想他下一句會不會說“你別往心裏去”,還是說——
“我想知道,你為什麽總是避免一個人呆在我或者方茉的房間。”方岳有所停頓,“能說嗎?”
果然,方岳直白地問了出來,陳兮卻偏移了重心,她好奇道:“有選擇啊?”
“……別插科打诨。”方岳有點無奈。
方岳洞若觀火,但他平常不顯山不露水,陳兮覺得此刻面對他,确實很難插科打诨。
事實上陳兮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陳兮口吻輕松。
那年陳兮七歲,被陳爸陳媽從閉塞的山溝溝裏接來了南方小鎮,好像色盲看見了五彩缤紛,她瞧什麽都新鮮也都忐忑,經過一段時間小心翼翼的探索後,她對這新世界只充滿了驚喜。
讓她驚喜的東西太多,動畫片就是其中之一。
她家出租房附近有不少同齡小孩,陳兮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她到現在還記得對方的名字,小女孩叫蔣妙玲,跟她同歲。
蔣妙玲的媽媽在飯店打工,爸爸在棋牌室當保安,陳兮時常去蔣妙玲家看電視。那天雪後放晴,蔣妙玲說她要出去一下,陳兮被電視裏的動畫片吸引地動彈不得,就沒有跟她一起出去。蔣妙玲走後不久,蔣媽媽就回來了。
“陳兮又來了啊。”蔣媽媽放下手提包,摘着圍巾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妙玲呢?”
陳兮坐在沙發上說:“她說出去一下。”
蔣媽媽走到茶幾這,蹲下來翻找茶幾底下,“沒說去哪兒啊?”
“沒有。”
“這孩子,”蔣媽媽又問她,“你不跟她一塊兒出去?”
陳兮回答:“我看動畫片。”
“哦,你一個人看呀。”蔣媽媽回頭看了眼電視,起身走過去說,“一個人看太浪費了,等妙玲回來一起看吧,一起看劃算,省點電,啊。”說着就把電視機關了,然後回到茶幾,繼續翻找。
陳兮愣了愣,從沙發站了起來,有一點不知所措,然後說:“阿姨,我先回家了。”
“等會兒,”蔣媽媽忽然說,“陳兮,你有沒有拿過茶幾上的錢?”
“啊?”陳兮搖頭,“沒有。”
“我這茶幾底下放了一百塊錢,”蔣媽打量她,看到她外套口袋有點鼓,問道,“你口袋裏裝的什麽?”
陳兮摸出一把糖給蔣媽媽看,這些是前幾天陳爸的工友塞給她的喜糖。
“還有呢,你那個口袋裏有沒有東西?”蔣媽媽說着,上手就來摸。
陳兮條件反射扭開了,蔣媽媽一把拽住她胳膊,“你躲什麽,讓我看看是不是藏東西了。”
陳兮否認:“我沒有藏東西。”
這時蔣爸爸從外面回來,他喝了酒,面紅耳赤走路都不穩。
“幹什麽呢,你怎麽還沒做飯?”
蔣媽媽顧不上丈夫,她拽着陳兮不讓她走:“我中午出門的時候錢還在,就放在茶幾底下的,你跟阿姨說實話,是不是你拿的?”
“我沒有拿,我沒有看到錢。”陳兮用力掙開,蔣媽媽脫了手,陳兮見機就往門口跑,
蔣爸爸身高一米七五,一臉橫肉,他喝多酒了眼睛發紅,像頭豺狼,一看陳兮偷了他家的錢還要跑,蔣爸爸上去就是一腳。
陳兮像張小紙片,瞬間飛了出去,腦袋重重砸到了茶幾角,短暫的窒息後,她胸口疼得差點抽過去。
蔣媽媽目瞪口呆:“你瘋啦,你踢人幹嗎,要死啦你!”
蔣妙玲從外面跑了回來,站在門口看到家中景象吓了一跳,左手攥着的錢掉了出來,落在地面也悄無聲息,是破開一百元後剩的九十塊錢,她右手拎着一袋小零食。
陳兮從地上爬了起來,她家距離蔣妙玲家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
那天雪融後地面結冰,她怕摔跤,所以走得特別慢,慢到好像回家的路都變長了,每走一步她呼吸都艱難,她覺得是因為太冷了,可是她穿得挺厚的,因為快要過年,陳媽剛給她換上了新棉襖。
陳兮走回了家,陳爸陳媽在做晚飯,她很想說她有點痛,可是她知道爸媽聽不見。陳爸陳媽對她笑了笑,打手勢讓她等吃飯,陳兮擡不起手,她像半融的冰錐似的砸到了地上。
陳兮說到這裏,看出方岳神情已經不對。
方岳大多時候喜怒不形于色,他生氣的時候別人或許都看不出來,笑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像潘大洲一樣咧開滿嘴牙,他的情緒總是收斂着的。
家裏開着地暖,方岳現在身上只穿着一件長袖的薄T恤,單薄的布料底下,他胸口起伏特別明顯。
陳兮就斟酌着,放輕了點音量說:“我衣服穿得厚,所以檢查了之後只是脾髒受損,沒有脾髒破裂,腦震蕩也不嚴重,而且後來方叔知道了,也有來幫忙。”
“……嗯,然後呢。”方岳喉結滾了滾,聲音低低的,有種摩擦砂紙的粗糙質感。
本來方老板也不會知道這事,但陳爸陳媽沒有與醫生溝通的能力,所以他們沒頭蒼蠅似的求助了方老板,方老板二話不說沖到醫院。
陳兮躺病床上頭暈嘔吐,她蒼白着小臉,很費勁地把前因後果說了,方老板回家就找他老娘當靠山,母子倆撸起袖子就去撕了一通蔣家人。
陳兮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個月,很快又恢複了生龍活虎。
“這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覺得我也不是有什麽應激障礙,就好像——”陳兮想了想形容,“我知道我不愛吃大蒜,所以我沒必要吃大蒜啊,對不對?”
方岳明白陳兮的意思,她不是對大蒜過敏所以才不吃大蒜,而是她對大蒜不愛了。
所以她不獨自進別人房間不是因為應激,而是她不愛這樣做。
方岳不知道她這想法是在麻醉別人還是在自我麻醉。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水噼裏啪啦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明明進不來,那股潮濕卻像張網,仿佛帶人來到三四月的回南天,家裏所有玻璃都起了一層濕漉漉的霧,入戶大門外側挂着密布的水珠,瓷磚走廊濕滑,大堂的鏡面裝飾也像被潑了傾盆的水,犄角旮旯黴跡斑斑,天空灰暗壓抑。
方岳霍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戶邊。他這一下動作大,陳兮也不由跟着他起身。
方岳胸口堵着一口氣,這口氣壓不下去,又發不出來,他像面對着一堵又臭又硬的牆,他想把牆砸通,又怕牆受傷。
方岳轉身看見書桌上的暖手寶,不知道什麽時候,暖手寶的充電燈已經變綠。
他走過去把電源拔了,在手中捂了捂,然後将暖手寶遞給陳兮,一句話也沒說,就垂眸看着她。
陳兮看了他一眼,接過他的暖手寶,手上瞬間就熱乎乎的,這熱也像小火慢炖一樣燎上來。她的兩只手去年還是胖胖的,因為長着凍瘡,今年她已經沒再長。
她個子高了一點,站直頭頂已經超過他肩膀,方岳現在很想碰觸她,但他克制住了這種嚣張的想法,最後他只是難忍地摸了摸她的頭。兩人離得很近,就好像他有在抱她。
陳兮站着沒動,她餘光看到書桌上有只白色小兔子,跟她那只灰色的奇趣蛋兔子長得一樣,這畫風跟方岳井然有序的書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