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個擁抱是平靜且溫暖的, 就像春風撫摸寂靜的山嶺,就像海浪攏住擱淺在沙灘的生靈,就像花晨月夕, 莺飛草長。

但陳兮貼他太久了, 好像拿他當木頭樁子, 趁機在他這裏歇個腳,連重量都不客氣地往他身上卸。

有位大爺把電瓶車停路邊的時候,朝他們望了一眼,大爺從小超市買了一兜東西出來,重新取電瓶車的時候, 又朝他們望了一眼。

有個小孩從街頭跑到街尾,又從街尾跑到街頭,中途兩次在他們旁邊駐足好奇,現在小孩開始了第三次奔跑。

還有一位派傳單的小哥, 距離他們三四十米,有路人經過, 小哥就塞一張傳單, 塞啊塞啊, 已經塞了一疊, 還剩最後兩張。小哥癡癡望着他們, 眼神裏是對下班的渴望。

于是平靜的春風淩亂了, 溫和的海浪也翻湧了, 晴空朗朗卻擂鼓咚咚,這擂鼓聲無所遁形,方岳上臂一繃, 猛地把人推開。

陳兮冷不丁地被人這麽一推, 腦袋像不倒翁似的前後搖擺了兩下, 她蒼白的面色已經恢複了一點紅潤,陳兮有些茫然地看向方岳。

方岳肅着張臉,若無其事地示意她旁邊一家小吃店,“餓不餓?午飯還沒吃,先去吃點東西?”

陳兮順着他的話轉頭,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好鎖上了小吃店的玻璃門,門上挂着一塊木牌,店主有事,暫停營業。

“……”

三天的五一假期結束,方茉開始戴着口罩上下學。方老板本來對她點痣這事頗有微詞,後來看到她戴上了口罩,竟然話鋒一轉,覺得方茉這樣隐藏住了自己的美貌,安全系數直線上升。他又聽說點完痣要想完全恢複,大概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方老板躍躍欲試,慫恿方茉和陳兮沒事多去醫院點點痣。

陳兮下巴上的紅點還很明顯,殺菌的噴劑已經用完了,那支祛疤膏還需要再塗一陣子。

李海龍那邊沒再找陳兮過去幫忙當手語翻譯,自然也沒消息傳回來。李海龍的意思是陳兮還小,如果他一早知道董珊珊的案件是涉及那方面的,他一開始就不會找陳兮幫忙。

所以陳兮又投入進了學習的海洋,她再知道董珊珊案件的後續,是在五月中旬。

那天高一年級籃球賽,班裏不打球的人基本都去球場上當了啦啦隊。

陳兮還沒過去,她刷題刷得頭昏腦漲,去了一趟洗手間。回教室的路上,她看見廖知時和一個漂亮女生從四班走出來。這女生陳兮記得,似乎是一名化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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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在走廊照了個面,廖知時遠遠沖她一揚下巴:“你好啊。”

“你好。”陳兮跟他打完招呼,就走進了自己班教室。

廖知時低頭跟女生說了兩句,然後獨自朝一班教室走去,進門的時候他看見零星幾個人,陳兮坐在第一排。

張筱夏站在自己座位旁,跟陳兮和白芷手舞足蹈比劃:“潘大洲真的好搞笑,他不是站在球場邊上嗎,然後有人不小心飛了個籃球過來,他看到了不知道躲,居然跳起來想把球拍飛,結果起步沒起好,直接摔了個四腳朝天。”

陳兮問:“他沒事吧?”

“摔壞了沒?”白芷也問道,“摔壞了他待會兒就打不了比賽了吧。”

張筱夏:“看起來是沒摔壞,就是他纏着方岳,讓方岳給他揉屁股。”

白芷陳兮:“……”

“那方岳給他揉了嗎?”

這聲音慢慢靠近,張筱夏這才看到廖知時走了進來。張筱夏眼都瞪大了,慢半拍才回答:“啊,沒,沒揉。”

說了幾個字,她調也順了,“方岳讓打飛球的那個人過去幫潘大洲揉屁股。”

“噗嗤。”白芷笑死。

陳兮和廖知時也都笑了,廖知時看向陳兮,“你這位置,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啊。”

“是啊,”陳兮說,“很好的位置。”

廖知時看出陳兮是說真心話,他笑了笑,問她:“待會兒去看方岳打球嗎?”

陳兮說:“去的,不過晚一點。”

張筱夏聽見了,“啊,那你不跟我們一起過去嗎?”

陳兮鋪了鋪桌上的一張卷子,“先等我把這塊骨頭啃下來。”

“哎,”張筱夏憂心,“我真替你的牙齒擔心啊。”

“放心啦,我牙口很好。”

廖知時忍俊不禁,白芷在旁邊有點好奇,她也是知道廖知時的。白芷問:“國境線今天通了嗎?”

“翻牆啊。”廖知時不遮不掩。

“啊……”

廖知時又問回陳兮:“你下巴上的傷好了?”

陳兮:“傷?”

“上回你那裏不是貼着紗布?”廖知時提醒道,“在那間律所。”

“哦,”這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陳兮摸摸下巴上已經變得很淡的小紅點,說道,“已經好了。”

張筱夏和白芷收拾收拾就要去籃球場了,她們拿好東西,對陳兮說:“那我們先過去了,你別去太晚啊。”

“好。”

陳兮旁邊位置空出,廖知時順勢坐了下來,“你最近有再去那家律所嗎?”

陳兮拿筆準備做題,見廖知時都坐下了,她只好先放下筆,“沒有。”

“那你知不知道董珊珊現在的情況?”

陳兮搖頭:“不清楚。”

“想知道嗎?”

陳兮詫異:“你知道?”

廖知時笑了一下表示默認。陳兮維護董珊珊隐私,那天她将人保護得很好,當着他們的面,陳兮只打手語,一字不提,後來還把董珊珊哄進了辦公室。

其實律所也有對案子保密,但董珊珊這事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律所內争論不休,董珊珊懂得又太少,她并不清楚律師們對她的維護,所以事情根本瞞不住,廖知時是從他表哥那裏聽來的。

廖知時說:“吵得還挺厲害,方岳舅舅想幫人,但律所不太支持。”

陳兮垂眸想了想,“哦”了一聲。

廖知時瞧她:“你這反應可有點兒冷淡了。”

“嗯?”

“我以為你會很關心,再不濟,多少有點好奇。”廖知時說。

陳兮摩挲着圓珠筆的筆身,說:“其實我能想得到。”

廖知時問:“想得到什麽?”

陳兮反問他:“他們報警了嗎?”

“報了。”

“那董珊珊能理解嗎?”

這話問得廖知時一愣,他還以為陳兮聽說律所有報警,會快意恩仇,他不解道:“怎麽這麽問?”

陳兮想了想,給出一種更能叫人聽懂的說法。

“假設一個人站在起火的大廈天臺,她自己感受不到大火,大廈下救援她的人讓她往下跳,他們會給她鋪上充氣墊,然後她就跳了。

可是她跳到半空中的時候,才發現充氣墊原來還沒有充滿,那麽,等她跳到底的時候,充氣墊能充滿嗎?如果充氣墊真的及時充滿了,那真的是再好不過,她從此以後就能自由地活下來了。但如果充氣墊沒來得及充滿,那麽,她當初留在那個天臺上,是不是反而能多活那麽一時半刻呢?”

陳兮想,律所為什麽不太支持方岳舅舅?也許是與利益有關,這顯然是宗虧本生意。也許他們也清楚,董珊珊情況特殊,如果不能将她徹底救出火海,那董珊珊也許會遭受更多苦難。

廖知時一言不發,看着陳兮側臉,他發現原來這人有着一種超乎她年齡的沉靜。

籃球場上人潮湧動,一班還沒有下場。潘大洲又混在了一班堆裏,看見張筱夏和白芷跑來了,他問:“陳兮呢,沒跟你們一塊兒來?”

張筱夏道:“她說她晚點來,要再啃一會兒試卷。”

潘大洲佩服:“不愧是我家學神啊,哎,這比賽都快開始了。”

白芷在旁邊說:“我懷疑她最後會忘記時間,畢竟她在跟大帥哥聊天呢。”

方岳蹲地上在綁鞋帶,綁好後他起身,瞟向了白芷。潘大洲熱心當兄弟的嘴替:“哪個大帥哥啊?”

“廖知時啊,”張筱夏興奮地紅臉撲撲,“托了兮兮的福,我剛才還跟廖知時說話了呢。”

廖知時确實說他今天要過來看他們打比賽,潘大洲好奇:“他倆聊天?他們倆能什麽啊。”

“那我怎麽知道,”張筱夏說,“我出教室的時候看到廖知時都坐我位置上了,應該有得聊吧。”

潘大洲鏡片底下的小眼睛偷摸觑着方岳,方岳倒是神色如常,原地熱了一會兒身,就跟沈南浩樓明理他們下場了。

球場外的看客挨山塞海,捬操踴躍。開場了一會兒,一班發揮不錯,主力方岳不斷拿分,但是随着戰況加劇,方岳連失兩球。

白芷最操心班級榮譽,“方岳怎麽回事啊,他這是電量不夠了?他是昨晚沒睡好還是今天沒吃飽啊?”

張筱夏也焦心:“好緊張好緊張,方岳加油啊!”

潘大洲也替方岳急,兄弟這邊!兄弟那邊!兄弟小心!他喊得一聲比一聲撕心裂肺,最後實在喊不動了,潘大洲拍拍張筱夏,“你們,去把陳兮叫來。”

“啊?”張筱夏還沉迷戰況呢。

“信我,陳兮腦子靈,我來問問她有沒有什麽戰術,教教我兄弟去。”潘大洲信誓旦旦地說。

張筱夏很懷疑:“真的假的啊?”

“我騙你這個幹什麽,不信我跟你打賭!”

“賭什麽?”

“随你!”

“好,你記着啊!”

張筱夏飛奔回教室,不一會兒就把陳兮拖來了球場,潘大洲敲鑼打鼓:“陳兮啊,你來了啊——”

這聲音穿雲裂石,震得球場上幾人腳一個踉跄,沈南浩氣道:“來個人把潘大洲拖下去!”

中場休息了,好些女生都在等着給球員們遞水,潘大洲操着老父親的心,忽然往陳兮手裏塞了一瓶礦泉水。陳兮剛剛跑到,還以為潘大洲是要給她喝,她說着謝謝就要擰開蓋子,剛擰一半,手就空了。

方岳拿着被陳兮擰了一半的礦泉水,他咔嚓一下擰完另一半,問她:“怎麽才來?”

“本來想做會兒題,後來碰到了廖知時,就跟他聊了一會兒。”陳兮盯着方岳手上的礦泉水。

方岳瞟了一眼不遠處,廖知時正跟一位四班女生說話,“哦,你們聊了什麽?”他沒看見陳兮眼神,仰頭咕嘟咕嘟就把水喝了。

陳兮本來沒那麽渴,見水一下子沒了,她突然就覺得好渴,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潘大洲背過身去,也嘆了一口氣,這老父親他不想當了。

高一剩下的一個多月,他們是在各種校內賽事中度過的。籃球賽結束後是校內文化節,方岳所在的英美讀書社還舉辦了一次大型活動,陳兮沒參加任何社團,她跟賈春一樣一心鑽研各學科。

期末考結束,暑假來臨,這暑假跟之前的一樣,八月份競賽班和實驗班都要返校補課。

陳兮和方岳的假期又是縮減的,但是暑假總還是比寒假長,方老板也信守承諾,決定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就帶陳兮回一趟老家。

陳兮趁着有時間,又去了之前她家教的那個小孩家裏。臨出發前,陳兮早早收拾好行李箱,方老板的高血壓卻在這時加重了,原本每天只需要早晨空腹吃一顆藥,現在需要一天吃兩顆。

倒不至于多危險,但方媽和方奶奶都不放心他長途跋涉,于是他們都将目光轉向了家裏另一位男人。

也算是男人了,過了十七歲生日,方岳臉部線條已經退去了幾分青澀,多了成年人的一點鋒利。

就像陳兮之前評價的,十七歲,聽上去似乎是靠譜了一點,方老板對人高馬大的兒子終于放了心。

“你替我去吧,準備準備,過兩天就出發,路上就你們兩個,你可得把人給我看好了,要眼都不眨,寸步不離,知道嗎。”方老板一聲令下。

“嗚嗚嗚,不是我不想陪你回家,是我的臉,嗚嗚嗚嗚。”方茉還戴着口罩不願摘,她趴在陳兮肩頭依依不舍。

眼都不眨,寸步不離。

方岳很平靜地“嗯”了一聲,然後沉默地回到自己卧室,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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