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屏門直入,打眼兒處便可見居于廳堂正央繡闼雕甍的玉砌勾欄。
勾欄之處香煙缭繞,團團霧霭映着籠中燈火升騰出五光十色,煞是绮麗!幾個身着散花水霧曳地裙的舞姬,正人手各執一盞六角宮燈翩然起舞。環琅珊珊,香風馥馥,一經出場便贏得了滿堂賓客的交口贊譽!
勾欄往裏處有一通廊,與屏門相對。廊上的雕花檀木梁處懸着簾幕,由珍珠銀線串成。這會兒楚妤正卷起珠簾,一邊谛視着舞榭歌臺的表演是否到位,一邊時不時的掃一眼對過的屏門處。
楚妤是有些擔憂的,她憂心今日會有不速之客。
原本她只想着隐姓埋名在這裏做個買賣,可誰料這才開門沒幾日,就被人給認出了身份。據說眼下京城的上流圈子業已傳開了……
難怪今日客滿的格外早,而且一個個的似乎心思也不在姑娘們身上,怕多是些不懷好意來看熱鬧的,來看她這位前平陽侯夫人,是怎麽從貴婦搖身一變成老鸨妓婦的。
楚妤猶記得離開侯府那日,侯爺叮囑:“你要時刻謹記自己是從平陽侯府出去的,縱是被休了,身上也永遠帶着前平陽侯夫人這個印記!一生不可再嫁,恪守婦道,不可再丢了我侯府的臉面!”
呵呵,她至少沒有再嫁。
只是一但侯爺聽到了這些流言,該是不會輕易放過她吧。可她又能怎麽辦?
兩年前只身一人嫁來京城進了平陽侯府,兩月前一封休書讓她淨身出府,連陪嫁的嫁妝都未能拿回。這棟小樓還是她當初磨破嘴皮子給官凝青求來的,後來幾經置換以為終于安全了,偏偏又與花街柳巷相銜,想做個正經行當都難。
更重要的是,她憑什麽要為一個始亂終棄,上輩子害死她的人守名聲?
“小姐,有新客進門了。”思雲的一句話,将楚妤的心思拉了回來。
牟思雲是打娘家便跟着楚妤的丫鬟,一路陪着她出嫁,陪着她被休,又陪着她開了這間青樓。
楚妤往屏門處看了看……一個主子帶四個護衛?
若是平日,她會熱情過去招呼着,可這次她沒有。只是淡淡的吩咐了句:“去給他們說今日客滿。”
楚妤雖不認得陸九卿,但一看他這派頭便知妥妥的是世家子弟,再看那眉眼間,少私寡欲的,多半也不是沖着尋歡作樂來的。
思雲怔了怔,大堂如今确已坐滿,但裏頭的雅間分明還有間空着的。不過既然小姐不願接待這波客人,便只有她去唱個白臉兒了。
思雲堆起一臉造作的媚笑,妄誕的甩着帕子走得搖曳生姿。這些青樓老鸨的基本功楚妤是學不來的,但思雲倒學的很快。
她來到陸九卿面前,打眼兒一看便知這人身份不一般,畢竟她跟着小姐在侯府這一兩年也見了不少達官貴人。
“喲,這位貴客真是好面相吶~”眼前公子端得是一幅俊逸無匹的模樣,思雲的眼睛一時有些移不開,這樣的嬌客她真真兒是不忍開口往外推吶!
陸九卿只瞥了她一眼,便自顧自的掃視了圈兒大堂的裝潢,完全未理她的話茬兒。大堂內白玉為地,雕欄缭繞,篆拂瑤窗,倒是綽有大家模範。
元承本是同其它護衛一起跟在世子身後的,但見思雲神色言語間有些冒犯,他便本能的往前一擋,隔在二人之間,以斷了她的肖想。
他知道世子今日是沖着醉花閣的鸨兒-前平陽侯夫人來的,但一看思雲這氣度就知不會是侯夫人。便只當個下人使喚道:“來得正好,快給我們公子在大堂尋個位子。”陸九卿早有示下,在這種場合盡量不要張揚身份。
思雲咂了咂嘴,一颦一笑間那酸勁兒似是入了骨,對這新身份适應得極快。只見她拽着長腔,萬分遺憾的一拍腿道:“哎喲~幾位貴客來的可真是不湊巧!最後一個位子剛剛讓人訂下了……”說這話時,她眉宇間流露的皆是嘆息,仿佛生怕被看穿是純心來逐客的。
元承眉頭一皺,既然世子爺有叮囑在先,他也不敢造次,只得将怒氣暫且壓在心裏,換一種溫和的方式來處理。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食指中指夾着遞到思雲眼前,“現在有位置了嗎?”
思雲看着那錠銀子,十兩,打賞來說算是大手筆了。她稍猶豫了片刻,當然所猶豫的并不是該不該拿這銀子,而是該怎樣将話圓得好聽。
此時陸九卿從腰間抽了張銀票出來,思雲見狀連忙伸手去擋住,堅定的推拒道:“公子,奴家雖是青樓女子卻也是凡事講求個原則的,您就是賞給奴家一座金山,奴家也無能……”
不待她說完,就發現陸九卿的臉色已是極難看了!她瑟瑟縮縮的将手抽回,之後便看到陸九卿将那張銀票徑直塞進了元承的手裏,同時還沖着離勾欄較遠的一處位子微微挑了下眉。
思雲略顯尴尬的縷了縷歪鬓前的碎發,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原來那張銀票壓根兒不是給她的。
元承拿到銀票則瞬時領會,走到那個桌前簡單說了兩句什麽,既而将銀票往桌上一拍……就見兩位客人立即起身諾諾連聲道:“爺,您快坐!小弟先行告辭了。”
說完兩人便拿起銀票樂不可支的離開了醉花閣。路過陸九卿時還連連弓身致敬,只是陸九卿沒有半點兒想理會的意思。
這世上有幾件事兒是銀子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便用銀票。
待陸九卿落坐後,牟思雲往通廊處看了看,然後做了個萬般無奈的表情。楚妤便知這是個思雲應付不了的主兒,只得沖她點點頭,示意好生服侍。
思雲跟上去湊到陸九卿的一旁,柔聲問道:“這位客官貴姓吶?”既然拒不掉了,那跟新客套套近乎,也算是迎來送往的基本禮節。
“陸。”九卿并未特意掩藏身份,只是話語間透着股子拒人千裏的冷淡。
思雲是丫鬟出身,自會鑒貌辨色,一看陸九卿還在為先前的事兒不高興,便沒敢再多做寒暄,而是直接步入正題。
“噢,原來是陸公子吶。陸公子是頭回來,但您放心,咱們醉花閣的姑娘那可是一個比一個漂亮!不如奴家先喚過幾個來您給掌掌眼兒?”
陸九卿“嗯”了聲算是應允。他雖不喜,此時卻是身處青樓,沾花的銀子總是要扔些的。
待思雲退下去,他便對身後的護衛們命道:“都坐下吧。”
四名護衛誠惶誠恐:“世子,小的不敢!”
“不敢也得敢,這是命令。”
須臾,便見那通廊處的珠簾從中掀起,十多位着各色煙紗羅衫的曼妙姝子,盈盈作細步,嫣然媚笑着魚貫而出。
一般的青樓女子多俗媚,但醉花閣的女子顯然是被好生指點過的。從衣妝到發飾,再到手裏絞着的絹帕,質地配色都頗費了幾分心思。有紅粉便不會配綠蘭,有珍珠便不會再施鎏金……明豔不曾少半分,大紅大綠的媚俗卻是絕不出現。
護衛們不敢抗命,落座後每人都點了兩位姑娘留下來陪酒,這幾位姑娘也委實是才貌一流的。
牟思雲怎能不盡心安排?單單是先前勸退其它客人的那張百兩銀票,就讓她明白這位陸公子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逛青樓總要有點兒逛青樓的氛圍,四個護衛聽了令不敢再拘着,一個個左擁右抱的。反倒是世子爺孤身一人,這不免令他們感到讪然。
最後思雲再三勸說,陸九卿才點頭留了個專門給他斟酒倒茶的,坐在三尺開外。
他端起眼前的茶碗兒,拿碗蓋兒刮了刮浮葉,顧自抿了口。他的位置正對着勾欄,看了幾眼歌舞,對身旁的姑娘詢道:“怎麽不見你們醉花閣的媽媽?”
“媽媽……”那姑娘吱唔着不自覺的朝通廊那邊看去,一時辨不出當講還是不當講。
陸九卿沒等到她的答複,卻是随着她的眼神也往那處看了看,正巧見一女子撩着珠簾左右顧盼。她身子隐在簾幕裏,只露一張粉臉出來,饒是有些遠,卻仍是看得出朱唇玉面,眉眼分明。
他嘴角噙着抹不明所以的笑,眼中流光似是有些滞澀,竟顯露了半分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癡拙。
那姑娘見陸九卿既已發現了,便也只好介紹道:“公子所見的便是我們醉花閣的媽媽。”
當元承他們也後知後覺的轉頭看去時,楚妤業已灑下了簾幕,他們只看到一片蕩漾着的煜煜珠光。
陸九卿斂了斂神色,他的确未曾想過這位被休了的平陽侯夫人會是這般容貌與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