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冠(下)

初秋的天氣,陽光正好,小校場上早已挂着大大小小各色花球的旗杆,其中最大的那束花冠上用絲線将各色花瓣層層朵朵彙集成一只五彩缤紛的花球,足有一只水缸那麽大,挂在最高最陡的斜坡上,隔着整條街都能看得到。

包括柳紅衣和葉九娘在內,一共有九個女孩緩緩步入校場的中央,眼光逐一掃過等待競技的年青人,目地是在那些骁勇善戰的勇士中找到最中意的冠花郎替自己射下盡可能多的花球。

場地中央,男人們牽着各自的坐騎,此時全都挺起胸膛躍躍預試,希望那些美人的纖纖玉指能選中自己代為出戰。

這游戲最初自草原上傳來,因為深受百姓的喜愛推崇,逐漸變成了金城關節日裏不可或缺的一項內容,每位參加競技的人只能使用三支箭,在大大小小的花球中射下花心顏色最多者取得最終的勝利,競技規則雖然簡單易行,對參賽者的眼力、速度、騎術、射技卻都是考驗。

今年來參賽的人似乎比往年又多十來個,除了那幾個城裏頗有名氣的獵戶、團練、還有幾個新手,也都是在武行、镖局裏有師承的世家子弟。

綠袖又緊張又激動,抓着呂東的袖子:“唉呀好想知道紅衣姐姐和那葉九娘會選誰呢?”

她歪着頭,掰着手指頭數:“順風镖局的少東家射術最佳,可是若論起馬上取勝,估計還得看小王莊魯公子吧?不過,聽說前街綢緞莊朱掌櫃的公子也是騎射的一把好手,唉呀呀,到底該選哪一個呢?”

綠袖的眼睛在校場中央每個選手身上掃來掃去,這個也好、那個也強,實在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正糾結呢,卻看柳紅衣和葉九娘兩人居然都轉過身向校場東邊王爺所在的高臺而來,不禁吓了一跳:“啊,她們……這是要請恭王府出馬麽?”

衆所周知,柳紅衣與王爺頗有私交,而王爺又似乎對葉九娘傾慕已久,若是以往,依照小王爺那憐香惜玉的性子,指不定會坐享齊人之福,将兩個美人一并收了,但今天的花月娘子只有一個,兩個美人中勢必要有一個拔得頭籌,所以,一向左右逢源的小王爺恐怕也要為難了吧?

綠袖眼睛轉來轉去,想到得意處,忍不住抿起嘴來偷偷笑。

那邊柳紅衣已行至高臺之前,盈盈下拜:“紅衣年青,不懂得競技之術,還請王爺在王府裏給紅衣指派一個冠花郎吧。”

誰都知道小王爺最護短,不管真的假的,自家的東西樣樣都要拔尖,柳紅衣這一相邀,擺明了是把王府拉到自己身後做靠山,那葉九娘再不争取只怕是要失了先機。

可是再看那葉九娘臉上,卻全無着急之色,甚至還略微側過身子讓了讓。

小王爺永洛端坐高臺,此時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只手撐在下巴上,眯起眼睛看向臺下,只見那紅衫美人仰着頭,眉眼彎彎像個孩子,臉上的表情誠懇磊落,再過分的要求也提的理直氣壯。

那蠻不講理的樣子到底像誰呢?

小王爺嘆口氣,嘴角溫柔的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行啊姑娘,我府裏的保裕你知道吧,去年在這裏奪過冠的,讓他為你出場可好?”

誰都知道在金城關的地盤上,只要肅恭王府的人上場,旁人就別想沾到什麽便宜,再瞧柳紅衣那信心滿滿的樣子,看來這花月娘子是非她莫屬了。

明明說好了要兩相競技的,一邊倒的比賽可沒什麽看頭,綠袖皺眉,小嘴撅起來:“不好玩!沒想到小王爺這麽沒定力,幾句話就答應給紅衣姐姐出頭,那九娘豈不是輸定了?”

再看葉九娘到也不急,沒事人一樣站在一邊,待紅衣拜謝之後方才上前,慢悠悠地說:“慕容公子,當日在定遠城裏,你曾經答應過奴家,只要奴家帶你出城,你便幫奴家做一件事情,這句話現在可還作數?”

咦?這慕容公子又是何方神聖?

綠袖忍不住伸長脖子看過去,只見王爺身邊的座位上站起一個少年,沖着九娘微笑着點頭:“在下答應姑娘的話當然作數,既然今日姑娘想當花月娘子,那在下一定竭盡全力幫姑娘完成心願。”

這麽隆重的場合,少年身上卻穿着最普通的布衣,頭上連個發冠也沒帶,只是簡單的束起來,細長眉毛溫柔的嘴,黑眼仁兒又大又亮,整個人看上去謙和有禮,但卻似乎有種不容侵犯的威儀。

這小公子……好漂亮……

綠袖有片刻的失神,良久才從震驚中清醒,扯起呂東的袖子拼命搖:“啊,這慕容公子好生俊俏,你要幫我引見一二!”

還未等呂東開口,她又緊張的咬起指甲來:“只是小公子如此單簿,怕是會吃虧吧?”

呂東看看綠袖那一臉花癡的樣子,不由伸出手指來戳她的腦袋:“你可別小瞧了人家慕容公子,他可是咱們金城關的恩人,這次星星峽阻擊瓦剌人,他要占頭功,我家王爺對他緊張的很,連自己的寝宮都讓出來給他住了。”

原來還有這一出!

綠袖越看越覺九娘的眼光比柳紅衣還要好,羞怯怯的咬着手帕,緊盯住那少年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慢慢覺查出了不對,是大家都眼瞎了麽?這小公子分明比葉九娘還要漂亮啊……

“等等等等,你剛才說……小王爺讓出了自己的寝宮給他住?”

她看着呂東,一字一頓的說:“老王爺的那張弓可還在府裏?”

“當然”呂東不明白她好端端為什麽偏又提起那張弓來,奇怪的看着她。

“這就不對了,誰都知道只要射中那只最大的花球,鐵定會勝出比賽,而要射那只花球,也只有老王爺的那張鐵弓才行,小王爺要是真心想讓紅衣姐姐勝出,為什麽不拿出那張弓給保裕?”

“除非,王爺是有意相讓……”

呂東亦覺得她分析的有理:“照你這麽說,王爺是想賣個人情給葉九娘?”

綠袖的一雙眼睛還粘在慕容身上,越看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搖搖頭,高深莫測的說:“王爺是有意相讓,但卻未必是送人情給九娘。”

……?

這邊呂東還未來得及問綠袖打的是什麽诳語,就只聽得校場裏馬蹄聲起,那邊比賽已經開始了。

校場裏豎着幾十只旗杆,杆上挂的花球大小不一,有的花球大但花心是空的,有的花球小但花心裏卻有兩色鮮花,風吹花動,就是站在地上要在這麽多的花球中射落最多花色的花球也非易事,更別說是坐在行進中的馬匹之上挽弓了,參加競技的騎士們一早就觀察好了地形,為了防止自己看中的花球被旁人射下,比賽剛一開始就紛紛打馬上前,片刻工夫就有幾只花球被射下。

“唉呀不好!”

綠袖緊張的盯向場內,手裏的絲帕繞了一圈又一圈:“慕容公子初來乍到,不懂得搶占先機,場裏的雙色花球都快被搶光了怎麽辦?”

說話的工夫,場內又有幾只花球落下,有心急的,已經射完了三箭,興沖沖的舉着花球向場邊而來,就連一向穩重的保裕也已經射中了兩只雙色花心的花球,正在瞄準第三只花球……

綠袖突然抓住呂東的袖子:“東哥哥,那慕容小公子跑去那裏,是不是想……”

話還未說完,就看到場內的慕容素騎行到陡坡之前,縱身一躍的同時拉滿了手裏的弓,射出第一只箭……

“不要!”

綠袖驚呼,眼睜睜的看着那只箭穩穩射中拉着巨形花球的麻繩,而那花球卻只是應聲搖動,并未有落下的跡象,校場邊有人低聲嘆息,都覺得那漂亮公子着實可惜……

“小公子不知道吧,那大花球的花心雖然花色最全,但是,挂它的繩子卻也是最粗最結實的,除非用老王爺的鐵弓,誰也無法射下來的。”

呂東本來暗中希望那慕容小公子贏得比賽,此時也覺得有些惋惜:“慕容公子還是心急了些,不過……”

沒想到那邊慕容素一射不中,竟然打馬返回,重新搭箭挽弓,再次縱身一躍,連着又射出了第二箭……

相同的高度、相同的位置……

兩支箭竟定在同一點上,大家暗自叫好,卻見那花球搖擺的弧度加劇,但仍未落下……

“我明白了……”

呂東一拍大腿:“慕容公子也知道單箭的力道有限,所以想集數箭的力量射下那花球,難是難點,但确實是可行的。”

場邊的衆人此時也看出了端倪,漸漸安靜下來,全都盯着慕容素如何射出最後一箭……

校場中央,慕容素突然放慢了騎行的速度,踱行出很遠才調轉馬頭,靜靜看着那只巨的的花球……

不知是不是因為風向有變,那只花球搖擺的幅度加大,沉重而遲緩的蕩過來,再蕩過去……

大家的心也仿佛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攥緊了一般,耳邊似乎只剩下了那只花球蕩來蕩去的聲音。

小王爺永洛木着一張臉,右手抵着腦袋,目不轉睛的盯着校場裏的競技,一場熱熱鬧鬧的好戲因為某個人而心思郁結,校場裏的兩箭中的引得衆人輕聲叫好,他換個舒服的姿式,靠在墊子上,思緒卻飛去了不相幹的地方……

數年之前,老王府花園邊的小校場裏。

大日頭火辣辣的挂在天上,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空蕩蕩的校場上一個不倒翁形的人偶單調的搖來擺去,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舉着手裏的小弓,一次次向那人偶射出竹箭,卻又一次次的落空。

她應該已經練習了很久,汗水浸濕了小衫,風一吹,月白色的長裙軟軟的貼在身上,越發令人心煩。

那只可笑的大胖子還在搖搖擺擺,似乎在笑話她的無能。

女孩咬着嘴唇,滿心怨氣的再次拉滿弓……

身後突然伸出一只手,穩穩的托住她的手腕,男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急……不要急……”

“等等,再等一下。”

男孩高出女孩一個頭,此時微微伏下身,伸出手臂把女孩的兩只手臂虛虛托起,低聲說:“感覺到了麽?只要你靜下來,它就擺動的越來越慢?”

“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一直到你的箭完全盯住它……”

“一……”

“二…………”

……

風乍起,校場邊的彩色旌旗被吹的完全鋪展開來。

那只巨大的花球加劇了擺動,一些零星的花瓣從花球上掉下來,揚揚灑灑的飛落而下……

小王爺永洛的左手突然輕輕扣動……

“三!”

與此同時,校場中央的慕容素縱馬返回,輕輕一躍,久懸未發的第三支箭破風而出……

明明距離很遠,可是場外的每個人似乎都聽到那只箭穿過空氣的聲音……

“篤”地一聲……

毫無意外的,箭羽第三次射中同一個地方!

花球還在擺動,花球上方,由幾股麻繩扭在一起的那只粗繩就好像永遠也不可能斷開一樣還是牢牢地挂在旗杆上。

人群中響起嘆息聲,有人惋惜、有人錯愕,幾個年青的小姑娘甚至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那只麻繩中的一股卻意外地跳脫開來……

很快的,第二股繩也應聲而斷……

本來嘈雜一片的人群又重新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跟着那只繩子搖擺不定,心意卻全都是一樣肯定,希望這斯文漂亮的慕容公子贏得比賽。

連呼吸似乎都靜止了。

和大家的緊張糾結不同的是,小王爺永洛此時卻完全置身事外一般,懶懶靠在墊子上,眯起眼睛養神……

只是,手邊的沙漏、空氣中穿行的風、楊樹上停駐的小鳥……

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住了。

良久之後……

耳聽得掌聲雷動,人群中響起壓抑不住的歡呼聲:“冠花郎!冠花郎!冠花郎!”

永洛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心裏的人。

身後是花雨紛紛,她拉緊缰繩,回眸不知看向什麽地方,本來繃緊了的面孔,因為衆人的歡呼而露出腼腆的微笑,整個人也似乎變得熠熠發光。

他和她之間,明明隔了太多東西。

舊時光,舊情誼,最初的遺憾和後來漸漸生長出來的怨恨……

明明知道的,在注定無法選擇和預判的結局前面,感情再深也是場玩笑。

可是,她在這裏。

恍如經過幽深漫長的子夜,乍然出現的第一道光,她重新站在這片土地上,手臂結實、脊背挺拔,眼睛裏能看到勇氣和堅韌的光芒。

他遠遠看着這樣的她,第一次覺得心亂如麻。

從前,她是妹妹,也是夥伴。

現在,她是他的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消防隊員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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