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看見祁因,王昱童本能地想和平時一樣對她笑,祁因沒有絲毫想要笑的意思,臉繃得緊緊的,一雙眼睛沒有絲毫神采。她看見了王昱童,神色淡淡的。
王昱童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的出現并沒有讓祁因開心,那招呼也就硬生生地被她吞了回去。
仇秀珍上前去握了握楊素的手,楊素眼睛很久沒眨了,盯着地上。
“節哀。”仇秀珍說。
楊素像沒聽見似的,仇秀珍剛放開,她的手便失控地往下垂,在輪椅邊晃蕩了幾下。
仇秀珍再去握祁因的手,就像對待一個大人一般嚴肅認真地說:“節哀。照顧好你媽媽,你媽媽太辛苦了。”
這個場景讓王昱童很別扭,她覺得媽媽應該像安撫小孩一樣摸摸祁因的腦袋比較好吧?
祁因微微彎了一下腰,小聲地說謝謝。仇秀珍又看向楊素,問祁因:“你媽媽最近身體怎麽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
“是嗎……哎,怎麽會這樣。以後家裏有什麽困難就跟小童說吧,小童跟你那麽好,我也當你是我女兒。”
“謝謝阿姨。”
祁因的言語間沒有任何的興奮,并不因為仇秀珍的示好而有所觸動。她完全不笑的臉和過于成熟的對話讓王昱童覺得陌生,仿佛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和她年紀相同的同學兼好友,而是她媽媽的朋友。
仇秀珍蹲下身,和楊素平視。
眼前蹲了一個人,楊素的眼神還是沒有一點變化,焦距也沒有改變,她就像是被掏空了魂魄的軀殼,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
仇秀珍看了楊素的臉龐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将她嘴角的唾液擦去了。
“小童。”仇秀珍叫王昱童,“你陪祁因出去玩一會兒,這裏爸爸媽媽來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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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王昱童并不知曉媽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讓祁因離開這裏,但一想到能脫離讓她緊繃到無所适從的環境,她就覺得開心。一開心臉上也繃不住了,笑容綻放,拉着祁因說,“走,我們出去玩。”
王昱童拉了祁因一下祁因沒動,祁因說:“叔叔阿姨,沒關系,我在這裏照看就好了。一會兒我舅舅他們還要過來,我要接待他們。”
這話倒是讓熱心的仇秀珍有點尴尬:“那好,那我們先到外面去,一會兒回來。”
祁因點頭。
王昱童被爸爸媽媽帶到了外面,吵着要再進去。
“裏面味道那麽難聞你不難受麽?還進去。”本來天氣就熱,被王昱童這麽一吵王建國有點心煩了,點了根煙撒撒火。
被爸爸這麽一說王昱童才回憶起,從進禮堂大門開始就有一股混合着煙火和腐敗氣息的怪味一直萦繞在她的嗅覺之中,只是她的注意力放在尋找祁因上,沒有太過在意。
盛夏氣候炎熱,屍體腐敗迅速,祁先軍死了兩天多,沒有放在冰棺裏只用一層玻璃罩罩上,下面墊了點水袋,味道已經很大了。當初喪葬一條龍的人有說可以租冰棺給祁因,祁因聽了價格之後婉言拒絕了。
反正到了今天也要火化,人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何必在意這些事情?
只是要苦了這些來為他送行的人。
祁因從身後的黑布袋裏拖出來一箱水,一瓶瓶地發給到訪的親朋好友。
站在外面的王昱童遠遠地看着她從人群中閃現又消失,又再出現被淹沒……王昱童害怕再次的恍惚之後祁因就會真的消失,急忙掙開媽媽的手,跑了進去。
“哎,這孩子。”仇秀珍拿她沒辦法,“由她去吧。”
“可是裏面那味道,我都受不了。”
王昱童站到祁因身邊,不說話,幫她把水拽出來,學着她的模樣分給大家。
“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乖?”被分到水的阿姨見王昱童美麗乖巧的模樣很喜歡,摸着她的頭問道。
“我叫王昱童!阿姨好!”
“哦,是王主任的閨女啊,長這麽大了?”
突然出現的家長裏短讓祁因扭頭到另外一邊分水去了,王昱童跟阿姨說:“阿姨,我先去和祁因一起分水,等一下再來和您說話。”
“哎,好好好,去吧。”
王昱童又出現在祁因身邊,祁因回頭看她,低聲說了一句:“跟屁蟲。”
王昱童回頭,額上的劉海都被汗水沾濕了,她還以為祁因在罵她,結果轉身一看,祁因擠出了一絲笑容,正對着她笑。
這個笑容讓王昱童馬上複活,心中的喜悅立刻反應到了臉上:“就要做你的跟屁蟲。”
這算是她們這一天下來第一次正式交談。這麽近的距離之下,王昱童發現祁因的眼珠裏有好多血絲。
“你累嗎?”王昱童把手中的水瓶放下,輕輕幫祁因揉眼睛。
“還好。”祁因也不動,就站在原地讓王昱童幫她揉。
“昨天我去你家找你了,敲你的門,但你沒開。”
“嗯,我爸老家來了親戚在我家裏一直哭鬧,我沒聽見。後來你媽媽又來了。”
王昱童正要說話,祁因搶白道:
“我不要你們的錢,你拿回去,我有錢。”
“亂講,你哪裏來的錢?你爸爸都去世了,媽媽又那樣,你怎麽會有錢?”
“反正有。”祁因不是那種擅長争吵或者辯解的人,少女心性卻讓她不太喜歡服輸。她表姑坐在禮堂門口收禮錢,她看到了,但覺得那和自己無關。可王昱童家包了禮之後還私下給了現金,這麽直白的幫助自然是帶着濃厚同情的因素。她不想讓別人同情,特別是王昱童。
王昱童也有點不高興,她可是送去了一百塊,她爸媽一個月加起來才賺不到一千塊錢,平時省吃儉用的,一百塊可以買很多東西了。難道祁因不應該表示感謝嗎?把手中三瓶礦泉水放下,她拿了其中的一瓶走出去,不想和這個脾氣怪怪的祁因再說話了。
來參加追悼會的同事圍繞着祁先軍的遺體走了一圈,瞻仰他最後的模樣。王昱童也想去,但是媽媽不讓她去。
“我想看看祁因爸爸。”王昱童抗議,她記得祁因和她爸爸長得蠻像的,祁先軍其實長得很帥,眉宇間帶着點古代俊男的風采,只是每次去她家都看見他在喝酒,有次還耍酒瘋把祁因的書本都掀翻到地上,王昱童吓得跑了回來。但她還是喜歡看祁因爸爸,有種特別的親切感。
祁因的确很像祁先軍,眉眼清秀,眼眸裏總是藏着事兒,一笑梨渦很甜……
哀樂驟然變大,王昱童被吓了一跳,嚎哭聲随着哀樂一同變大,仿佛逝者又死了一次,仿佛在場的所有人同時想到了極其悲痛的事,連哭帶喊,弄得她相當不自在。
那麽多人哭得撕心裂肺,卻沒見幾滴眼淚。
王昱童看見人群之中的祁因,她靜靜地站在那兒,略長的劉海遮在明亮的眼睛上,她沒有哭,也沒有要哭的意願。
好奇怪啊。
追悼會其實到最後也沒有什麽好追悼的,祁因爸爸似乎人緣不好,當時在追悼會上哭的的确是祁因表姑從鄉下請來的,哭一哭,讓場面好看點。倒是一堆人說閑話,光是王昱童就聽到了不少。
追悼會要開完的時候她看見祁因的姑姑給那些哭得最大聲的人每人塞了點錢。王昱童拉着媽媽的手,問媽媽為什麽要給她們錢。
仇秀珍小聲說:“因為他們幫忙哭了所以給她們錢。她們是來幫忙的。”
“哭還需要幫忙嗎?難道不是因為人死了難過才哭嗎?”
“不是。祁因他爸爸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沒人懷念他,所以需要幫忙。”
“這樣……”王昱童對這種事感到非常的厭惡,人都死了,還需要什麽假情假意嗎?做給活人看的面子功夫,也不知道祁因他爸爸躺在那裏如果知道自己的死換來的是一場虛情假意的悼念,會作何感想。
真是有夠虛僞的,幸好他爸爸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不會知道也不會難過了。
“這不怪我表姑。”對于王昱童說的假哭一事,祁因為她表姑說話。
追悼會之後就是火化,火化完祁先軍就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祁因将他放在家中不算醒目的位置。
王昱童說要去祁因家幫忙,她一個人照顧癱瘓的媽媽肯定很累。但是見爸媽都不說話不贊同,她有點生氣,堅持要去。爸爸媽媽這才無奈地答應。
王昱童不知道爸媽在忌諱什麽,她只知道不能讓祁因一個人那麽辛苦,而且媽媽不是說以後祁因也是她的女兒嗎?都只是說說而已麽?要知道上次春游的時候祁因為了幫她背一堆的食物和柴火崴了腳卻不喊疼,就這樣走了一路,等王昱童和同學們把食物都開開心心地吃幹淨之後才發現祁因走不動路了。
王昱童覺得祁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長得漂亮,學習又好,還常常給她作業抄,有人說過她是班花。可能班上的确還有女生比她長得好看,就算如此,祁因也和其他高傲又漂亮喜歡被男生圍繞的女孩不同,她不愛搭理男生,只和女生玩。
王昱童想要把全世界最美好的形容詞都用在祁因的身上,她畫過她的漫畫像,為她寫過歌詞,還把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塊兒寫進日記本裏。
這些是王昱童的秘密,不對誰說。她知道這種事不太尋常,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能下個清晰的定論,只是每天心裏裝着小小的期待,見到祁因就很開心。
而現在祁因家裏遭受了這麽大的變故,王昱童自然想要陪在她身邊。即便因為錢的事情兩人別扭了一會兒,一想到祁因現在的情況,王昱童很快也心軟了。
暑假總是有揮霍不去的時間,作業也不急,反正到時候別的同學做完之後總是有的抄。
王昱童來到祁因家時她正在擰毛巾,想要幫她媽媽翻個身。她一個人力氣有些不夠,翻了幾次都沒成功,王昱童上來幫她一起翻,這才翻過去了。
說起之前追悼會上假哭的鄉下親戚,祁因說那不是她表姑的錯。
“畢竟場面太冷清的話很不好看。人死了,不管怎樣都是要哭一哭的。而且我表姑請來的那些人是農村裏職業哭喪的,哭得好哭得讓別人難過了,覺得死者有人惦念,家裏就有面子,就得給錢。”
“還有這樣的……我還是覺得很假。”
祁因對她笑:“難道我爸死了沒一個人哭就好了麽?不過沒人哭也正常,我表姑大概早猜到了,也知道我肯定哭不出來,就請人來了。她也是一番好意。”
祁因一邊說一邊将她的長發紮起來,王昱童看見她露出白皙的脖子,一些碎發無法紮起,顯得有點慵懶淩亂。頭發紮起來之後她的臉顯的更小巧,從側面看睫毛濃密,鼻子精巧挺拔,一張薄唇下面小下巴往外翹,标準的美人臉。雖然比王昱童大一歲,祁因依舊是個13歲的小孩子,她五官還沒長開,有點兒青澀帶着明顯的童真,臉白白的還有些嬰兒肥。王昱童每次見她露出臉龐都很想咬一口,口感肯定又甜又軟。
祁因家很窄,只是一間小小的開間,不過三十平。
之前祁先軍沒去世的時候王昱童也是有來過的,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有兩張床,爸爸媽媽的雙人床擺在餐桌的邊上,祁因的小床擺裏面,中間用牡丹花色的簾子隔開。王昱童來玩的時候就和祁因一起躲在小床上,拉好簾子。
的确是窄到連翻身的空間都沒有,但王昱童喜歡這個密閉的小空間,可以讓她和祁因親密無間地說只有她們兩人才知道的小秘密,聞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和陽光的香氣。
只是那些美好的記憶都在冬天,一到夏天,王昱童對于祁因家就有點望而卻步了。
陽光的直射讓衛生所二樓像一個大火爐,一臺小小的臺式電風扇拼命搖頭也只能給予一些可有可無的熱風,在這個屋子裏待上幾分鐘鐵定得中暑。
她真的無法想象祁因是怎樣耐熱的體質,可以在這種天氣待在屋裏還不怎麽出汗。
祁因把頭發盤起之後幫她媽媽擦後背,王昱童問道:“你媽媽熱嗎?”
祁因說:“她肯定熱。她都知道,只是不會說。”
“喔……”
“這種天氣最容易長褥瘡,我要經常幫她翻動一下,長了褥瘡沒法好,太受罪。而且她皮膚和肌肉都會壞死的。”
“你媽媽好不了了嗎?”王昱童熱得不行了,盤腿坐在地板上,可惜地板也是熱的,她坐在那裏什麽也不幹汗水都停不住,一直聳肩膀用短袖的袖口去擦。
祁因搖頭。
“好不了了吧。”
“那你要照顧她一輩子嗎?”
“應該是。”
祁因回答的時候在挽袖子,露出細細的上半胳膊。王昱童發現胳膊上有淤青。
“你胳膊怎麽了?”
“我爸打的。”
“……我有聽過,說你爸打你媽還打你,原來是真的。”
“誰說的?”
王昱童不好意思說是她爸媽八卦說的,只說:“大家都這麽說。”
“我家的事情還真是多人關心。”祁因嘆氣,“也是,他那麽出名,大概大家都在看笑話。”
王昱童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有點難堪,就站起到祁因身邊說:“你身上的傷重不重?給我看看。”
“你又不是醫生,給你看幹嘛?”祁因轉頭對她笑,清秀的面孔上帶着一點汗水,跟剛洗完澡似的。
“不是醫生就不給看了嗎?”
“不給。”
“小氣。”王昱童又坐了回去,感覺渴得不行,問祁因,“我去買雪糕,你要什麽口味的?”
“我不吃。”
“少來了,這麽熱你幹嘛不吃。好啦,那我去買,你吃和我一樣的就好了。”
祁因想了想,将手上的毛巾放到一邊,踏着被擦得很幹淨的地板走過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百元說道:“拿這個去買吧,剩下的你也拿回家。”
王昱童自然是知道這一百塊是前兩天她媽媽給的那張。
王昱童把錢推了回去:“給你的就是你的了。”
“我沒說要,所以還是你的。”祁因直接将錢塞到王昱童上衣的口袋裏,“拿去吧。”
王昱童害怕得罪祁因,兩人又莫名鬧脾氣,所以最後也只好順着她的意把錢拿着了。
在去買雪糕的路上王昱童一直在想以後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給祁因家買冰箱,買空調,買一切祁因喜歡的。
然後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王昱童想着想着就笑起來。
哎,不過不行啊,王昱童想到,祁因一直嫌棄她英語說不好,所以以後她也賺不了錢,買不起家電,沒辦法和祁因在一起吧?
想到這裏王昱童就焦急起來,加快了腳步,想快點買了雪糕回去,說不定還有時間在祁因家翻翻英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