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婦聯和廠工會的人對楊素的事挺上心,沒過幾天果然帶了位醫生上門給楊素檢查。
那天王昱童正好在祁因家,兩人對着一道幾何題解了半天,輔助線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紙都磨破了都累出汗了還沒證出來。
這幫阿姨帶了吃的喝的一窩蜂湧進來,本來安安靜靜的小房間忽然歡聲笑語,王昱童抱着書包都沒處落腳。
醫生帶來一堆儀器在給楊素檢查,祁因陪在窗邊,王昱童站在外圍繼續看卷子,聽見邊上兩個阿姨小聲說:“什麽樣的老公能把老婆打成這樣啊?孩子還這麽小,作孽。”
“啊?她老公打的?”
“可不麽?你還不知道啊?她老公以前也是我們廠裏大修車間的,40歲了也沒見從工人往上走走,和他一批進廠的不是當班長就當主任了,她老公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完全不顧家,家裏的事全都是楊素在管。
每個月就600來塊錢,全都自己吃喝掉了,還打老婆打孩子。
哎,祁先軍剛剛進廠的時候還是挺好一小夥子,雖然內向,可長得标标致致很多姑娘喜歡,據說他爸爸還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
“日本留學回來?那個年代去國外留學可不簡單。”
“可不麽?大概也是因為被弄到咱們小縣城來插隊很不樂意,後來分配工作家裏又覺得國企工作穩定,畢竟也是國企老廠了,就讓他待在這裏。
他還會彈吉他寫寫詩,就是不願意當工人,這麽些年沒奮鬥上去,毀了。
不僅毀了自己,還毀了老婆一輩子,孩子嘛……“她們兩人一齊看向祁因,見祁因站在醫生邊上聽得特別認真,醫生說一句她點點頭,全都記下來了。
“孩子就要看她造化了。”
王昱童還真從來不知道祁因家長輩的事,她爺爺是日本留學生?可是從來都沒聽她提起過。
“我爺爺?對啊,他是在日本學習過,怎麽了?”醫生走之前對祁因說她媽媽是頸椎導致的癱瘓,不過手臂能自主活動的話說明還有希望,建議她來市立醫院做檢查。
祁因聽到醫生這麽說特別開心,約好了時間之後廠工會的阿姨承諾她會再來幫忙,帶她媽媽去檢查,檢查确定的話需要進行最少兩次的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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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之後我媽媽能好嗎?”祁因迫切地想要醫生給予她确切的答複。
“咱們努力試試吧。”
醫生笑起來一排整齊的白牙,特別有親和力。
人都走了,祁因再把折疊桌攤開放平,王昱童将卷子重新鋪開,問祁因她爺爺的事。
祁因嘴角全程上揚,眼睛裏閃着亮光,說什麽都帶着笑意,整個人喜慶得不得了。
王昱童這麽一問倒是讓她回憶起以前的事。
其實她爸爸也去過日本,還會說幾句日語,後來爺爺說要回來建設祖國就把他帶了回來。
他回來後對生活一直都不太滿意,性格越來越差——這些祁因都是聽她奶奶說的。
祁因小的時候爺爺奶奶還會來廠裏看她們一家,每次他們來祁先軍就大吵大鬧把他們趕走,要不然就是向他們要錢。
爺爺奶奶很失望,之後身體越來越不好,也就少來了。
祁因很喜歡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會給她帶衣服和玩具,還會給她紅包。
雖然紅包回頭就被媽媽收走了,不過那不重要,她喜歡他們身上香香的氣味,喜歡他們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和溫和輕聲細語。
“現在呢?”王昱童的聲音将祁因從回憶裏帶回來,“他們還有再來麽?”
祁因望着桌面搖搖頭:“我爺爺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之後我奶奶好像中風,跟着我小叔叔他們住在外省,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祁因的回憶讓王昱童想起了她的爺爺,想起了在醫院見到最後一面時的他。
不只為何她忘不了爺爺臨走前的那一幕,這麽多年過去,她怎麽去的省會怎麽進的醫院已經全部忘記,唯有爺爺凝視她時不舍的眼神依舊停留在她腦海中,清晰如昨。
幾何題解不出來,她們擠在祁因的小床上聊天,聊她們平日裏并不感興趣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聊她們家,聊她們的爸媽。
她們的情感非常類似,對于去世的長輩又陌生又懷念,說不出的血緣親情維系着陰陽兩隔的隔代親人間的思念。
這些都好理解,但有件事卻讓王昱童非常不明白。
“你恨你爸嗎?”王昱童記得那天是她主動問祁因這個問題。
已經做好要聆聽祁因所有埋在心裏的難過悲傷和憤怒的王昱童靜靜看着她的側臉,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将她長長的睫毛照得發亮,她想了很久,非常認真地思考之後說:“我不恨他。”
難得的晴天過後便是一如既往的陰雨。
仇秀珍忙裏偷閑給王建國和王昱童一人打了件毛衣,自己還穿前年的那件。
快要過新年了,王建國偷偷到商場給仇秀珍買了一件風衣,美滋滋地帶回來想給她驚喜,沒想到風衣太小,仇秀珍一穿肩膀發緊袖子短一截。
“我說你,別弄這些有的沒的了,要給我買衣服直說啊,咱們一起去挑不行?”仇秀珍逮着王建國一頓說叨,“還怕我不讓你買哦?”在王昱童的嘲笑下夫妻倆回到商場換了件大號的回來,一家人都有新衣服穿,就差王昱童考完期末考就可以安心過年了。
期末考前最後一次月考,王昱童又掉到了十八名,還是該死的英語拖分。
自從迷上韓國組合之後,她的零用錢都用來買磁帶、VCD和海報照片,漫畫也不要了,搜刮來一堆的雜志,最喜歡的是《當代歌壇COOL輕音樂》,這雜志一半是韓國明星一半是日本明星,看得她不亦樂乎,還将喜歡的組合相關報道全部剪下來做剪貼畫冊。
月考成績下來之後仇秀珍臉色就不太好看,有幾次借口拿東西進女兒的房間突擊檢查,發現她一進去王昱童那邊立即手忙腳亂,将什麽東西藏到作業下面了。
仇秀珍也不吭聲,待第二天王昱童上課之時把她那些明星相關的東西全部翻出來,鎖到放衣服的箱子裏去。
不鎖不知道一鎖吓一跳,這麽大的箱子居然被撐得合不起來,這孩子花了多少錢追星?難怪成績上不去。
仇秀珍拿起本寫真集,寫真上五個小男生頭發炸得有兩個腦袋大,又紅又綠又黃,各個嘴唇抹得跟小姑娘一樣,不清不楚的哪裏好看了?現在孩子怎麽喜歡這些東西?仇秀珍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王昱童回家之後發現寶貝們不見了,和仇秀珍生了好大一頓氣,仇秀珍根本不在乎她在那裏大呼小叫:“你這回能考進前15名放假我就不管你。
之前說好的獎勵也都給你。
不然這個寒假你就給我好好學習。”
祁因家總算又裝了座機,王昱童打電話過去哭訴,祁因那邊吞吞吐吐的她也沒發現,倒是發洩完挂了電話後心情好多了。
祁因放下電話,看一眼玻璃窗。
玻璃窗下那個人還沒走。
這麽大的雨,這麽冷的夜晚她在這裏要幹嘛?其實祁因心裏有答案,只是覺得對方太幼稚。
都是要高考的人了,為什麽還這麽有時間?張婕依舊沒帶傘,校服外面套了件透明雨衣,不停在衛生所樓下徘徊。
運動鞋早就濕透了,沾滿了泥,書包帶不停往下滴水。
張婕呼出一口氣,擡頭看了眼祁因家昏暗的窗口。
“行吧。”
她說,“你不出來我今天就在這過夜了。”
她的聲音不算大,不過二樓的祁因聽得一清二楚。
張婕就要坐到臺階上時聽到了腳步聲。
祁因重新紮好了頭發穿整齊校服,甚至連腳趾都沒有露出來,運動鞋踏在臺階上有節奏的聲音吸引張婕往回看。
祁因站在她身後的臺階上,二樓漏下來點兒光亮,張婕看不清她的臉龐。
祁因:“說吧。”
張婕被堵了一下,想說的話要是以這種開場白說出口的話,感覺是自己在犯蠢。
可也沒錯,不是犯蠢又是什麽?“你知道我想說什麽。”
“我不知道。”
“你不是這麽鐵石心腸的人。”
“我是。”
張婕緩了一口氣,感覺已經被插了無數刀。
“你是和我一樣的人。”
張婕說,“你敢否認這點嗎?我早就看出來你喜歡女生,你和我一樣。”
“嗯。”
祁因說,“那又如何。”
張婕急了:“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冷淡?你也喜歡過我我知道!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我不想有任何遺憾,我……”祁因打斷她:“我沒喜歡過你,我喜歡的一直都是別人。”
張婕的目光忽然尖了起來,随即迅速暗淡。
“誰?我認識嗎?”祁因沒有回答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