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重

民政局內。

江靜影的目光在周圍大紅色的裝飾牆上逡巡而過,入目的喜慶顏色同“執子之手”的标語無一不昭示着官方對新人們的祝福,便是不想結婚的人從這兒走過,怕也會生出一剎那的羨慕來。

空氣裏都充滿了幸福和期盼。

相比于前面隊伍裏喜形于色的情人們,江靜影的神色平白冷淡幾分,前面排隊的正好是一對小情侶,女方頻頻回頭打量她們倆,以至于魏璧不由往前擋了擋,微笑着問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沒沒,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們倆都好漂亮,像大明星一樣,氣質也很般配。”對方擺着手,笑容裏不由多了點歉意。

魏璧笑着說了聲“謝謝”,看到江靜影的模樣,緊了緊與她相牽的手,低聲湊過去問她一句:

“害羞了?還是太緊張?一會兒工作人員會不會以為我是把你綁來結婚的?”

江靜影被她的笑話弄得有些無奈,眸子裏的冷意化開稍許,過了會兒才聽她回答:“沒有,我只是看隊伍太長,所以在想之後的安排。”

話雖如此,其實江靜影是忽然想到了以前結婚的時候。

那會兒國內還不允許同性婚姻,加上魏沉璧的職業原因,擔心日後被國內的媒體挖出來這婚姻信息,所以兩人是在外國的一個爪哇小島上低調領的證。

如今看見魏沉璧的意識世界裏竟然将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勾勒的如此清晰、仔細,連細節處的桌椅紋路都清清楚楚,讓江靜影不由猜測……

魏沉璧是不是來過這地方很多次?

她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來這裏的呢?

她走神了許久,反應過來的時候,前邊兒那對小情侶已經歡歡喜喜地去裏面的房間拍照了,輪到她和魏璧填資料簽名。

江靜影手裏的筆握得很穩,如同在公司簽署文件一樣本能、自然地簽出流暢的名字,但是在影字最後一撇的時候,她忽然又想起來第一次鄭重其事、一筆一劃在婚姻登記處簽名的時刻。

那會兒她只想着要努力寫的好看一些、漂亮一點,卻又覺得分開的筆畫顯得像是小學生簽名,于是暗自糾結良久,筆尖将将觸到紙張又收回,如此反複幾次,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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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盡如人意。

顯得生硬又刻板,就像是後來她同魏沉璧的那段婚姻,努力想要做的好一點,終究因為年輕氣盛,讓結果變得那麽糟糕。

江靜影唇角不自覺地牽了牽唇,頭頂的室內光将她的影子淺淺地覆在面前那張表格上,蒙上了極淡的一層陰鹜。

“好了嗎?”旁邊的魏璧聲音裏充滿期待。

江靜影點了點頭,将表遞過去,看向她的目光裏閃過探究的意味:

與我重現這一場婚姻,你究竟想做什麽呢,魏沉璧?

……

四十分鐘後——

魏璧同江靜影從裏頭走出,江靜影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同她道:“帶你去個地方,走嗎?”

魏璧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神色裏滿是意氣風發的滋味,聞言便應她好,想看看江靜影會給她展現出什麽樣的一場驚喜。

兩人一同上了車,往附近的綠地廣場而去。

那是市中心的一個小公園,适合散步、鍛煉、放風筝,綠意十足的寬闊草坪,以及周圍種類繁多、錯落有序的植被,讓它偶爾也能客串人們拍婚紗照的背景。

魏璧随着江靜影從大門而入,走到一處落腳歇息的小亭子前,恰見證一場愛情——

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臉上帶着喜悅,作為新娘的那個似乎有些羞赧,頻頻往老伴兒的方向偏過頭,面上的羞意止也止不住,仿佛回到二十出頭,剛明白情愛為何物的模樣。

兩人的兒女、小輩都圍在周圍,替他們鼓掌。

牧師微笑着問他們:“你們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都将毫無保留地愛他/她,對他/她忠誠直到永遠?”

魏璧拉着江靜影停了步伐,示意她看向不遠處,笑着問:“你也給我準備了一場婚禮?”

江靜影勾了勾唇,眸子裏漾出笑意,本來冷淡的模樣剎那間就冰消雪融,好似從茫茫雪色裏第一朵探出腦袋的迎春花,天地間霎時生出融融暖意。

她忽然開口說道:“這對老人是慶祝金婚五十年。”

魏璧挑了下眉頭,似乎不懂她為何這麽說,嘴上卻不自覺地往下接:“放心,等我們五十年的時候,我給你更盛大的慶祝儀式。”

江靜影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時,路邊有個小女孩兒手中拿着一朵玫瑰,探頭探腦地瞧了瞧她們倆,遲疑半晌,還是穿着小皮鞋噔噔噔跑了過來,對着魏璧遞出了手頭的玫瑰。

魏璧愣了一下,以為是賣花的小孩兒,但想到今天是個好日子,正準備摸出手機給江靜影買下——

“是魏姐姐嗎?”小孩兒偷偷看了看旁邊的江靜影,不自覺挺直了脊背,對魏璧開口問道。

魏璧眨了下眼睛,“嗯?”

小女孩兒松了一口氣,把花又往她跟前遞了遞,然後朗聲道:“江靜影說她永遠喜歡你,從以前到以後,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

魏璧下意識地接了花,扭頭看着身旁的人,漂亮的眸子裏滿是訝異,身前的小孩兒完成了任務一溜煙跑走,留下她們倆。

“這是你安排的?”魏璧動了動唇,依然有些不敢置信自家戀人的浪漫技能什麽時候升級了。

江靜影偏過頭,目光躲閃着回答:“咳,群演不過關,你湊合一下——”

她強裝鎮定,卻還是抵不過小孩兒先前朝“贊助商”投來的一瞥,讓她的羞恥心無處可藏。

魏璧還待再說什麽,此刻又有一位瞧着同她們年紀相仿的女人同樣拿着玫瑰走了過來,看着像是方才那小孩兒的家長,顯然“臺詞”功力過關許多:

“是魏小姐麽?”

“江靜影說她永遠喜歡你,現在最喜歡你。”

魏璧愣愣地又接了一支花,這會兒反應了過來,說了一聲“謝謝”。

爾後是一位略有些風韻的中年女人,也朝着她走了過來,對她微微一笑,遞出玫瑰道:“江靜影以後也只會喜歡你,直到暮雪白頭,年歲已盡。”

魏璧手中集齊了三朵玫瑰,終于反應了過來,看向身旁的江靜影,卻對上一枚展開的戒指禮盒。

江靜影忍住羞意面對完雇傭來的助理及其家長,如今看向魏璧,她努力将那句最重要的話說出口:“最初見到的你很好,但我更高興能與你一塊兒成長。”

“十八歲的我會喜歡十八歲的你,二十八歲的我也會喜歡二十八歲的你。”

“我從來沒有想要人生只停在初見。”

抱歉,那時候對你說出那樣的話,并非本意。

魏璧看着面前閃閃發光的戒指,無端端紅了眼眶,她擡頭看着天空,右手拿着三支玫瑰,左手對她伸出,語氣是刻意的雲淡風輕:“我、我知道呀……現在的我才是最有魅力的,你必須最喜歡現在的我。”

江靜影拿出戒指,低頭給她戴上,不知哪兒落下的一滴水,恰好落在鑽面上,無聲的滴答,卻被鑽石反射的光芒一同映亮。

她低低應了一聲:“嗯。”

然後聽見跟前的人喚出一句:“江靜影。”

她沒敢擡頭,保持着一樣的姿勢,“嗯?”

魏璧對她微笑,鄭重又認真地開口:“我永遠喜歡你,永遠。”

江靜影喉頭恰好梗住,沒來得及應這一句,眼前人修長的指尖上忽而覆上一層淺淺的金光,她努力眨了眨眼睛,讓視線重新變得清明,再一擡頭——

魏璧竟然化作一道光,好似散落的螢火,倏然消散了。

江靜影愣在原地。

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消失?

是她又失敗了嗎?

她捏着手頭的戒指,被那冷硬的形狀硌得指尖生疼,思緒還未從魏璧突兀的消失裏反應過來,忽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不确定的呼喚:

“姐姐?”

江靜影五指收攏,深呼吸了幾口氣,聽見身後腳步聲接近,轉過身去。

正對上穿着白色小裙子的魏沉,對方斜斜背了個鉚釘小包,手裏還撐着遮陽傘,顯然是出門同朋友游玩的樣子。

“你不是跟朋友去水上樂園了?”江靜影匆匆将方才的情緒抛開,問跟前的小朋友。

魏沉擡手撓了撓腮,看了看不遠處幾位朋友,對他們擺了擺手,而後轉頭跟江靜影說道:“剛剛把刺激的項目都玩完,有個朋友說這邊公園湖旁的摩天輪比樂園的更大,視線也更開闊,非要和男朋友一塊兒坐這個摩天輪,我們就只能轉移過來了——”

“姐姐怎麽也在這裏?”

江靜影這會兒才後知後覺自己躲開了怎麽樣的致命修羅場,若是魏璧再晚那麽一刻,自己就會涼涼。

“處理一些事情,剛解決。”她模糊其次,将魏沉的注意力轉開,“摩天輪應該往那邊走。”

魏沉擡眼看着她,連睫毛的撲閃節奏都藏着羞意,捏了捏裙擺,試探着問她:“既然遇上了,姐姐喜歡坐摩天輪嗎?”

又擔心她不肯似的,魏沉急忙補上:“不跟我朋友們一起,他們都成雙成對的,我正好不當電燈泡,行嗎?姐姐。”

江靜影凝神看了她許久,終于點頭。

……

摩天輪在慢慢地上升。

江靜影轉頭看着小窗外,無數繁華美景向遠處延伸,自她腳下鋪設開來,摩天輪微微搖晃,一點點升到幸福的最高點。

“姐姐。”對面的魏沉忽然喊了她一聲。

江靜影回頭看她,恰好見到她起身前傾,額頭碰了過來,輕輕地與自己抵住:

“雖然這個梗太爛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去相信——”

好像走投無路的人,只能牛鬼蛇神什麽都拜,期待着那一絲奇跡。

“姐姐,我……我喜歡你很久了。”魏沉的聲音裏帶了一點沙啞,壓抑許久的情感厚積薄發,仿佛在溫室裏孵了許久的蛋殼,終于裂開一絲縫,透出生命的光。

江靜影擡手撫上她的後脖頸,鼻腔裏輕輕呼出一口氣,同她道:“生日快樂。”

語畢,擡了擡下颌,似乎想如她所願地落下吻,但動作到一半,還是偏了下腦袋,親在了她的唇角。

魏沉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邊咚咚作響,看見血液流動到心中,在心房裏澆灌出大朵的花兒,又被噴薄而出——

摩天輪抵到了至高點,她擡手回抱着江靜影,聲音顫抖又沙啞:“姐姐,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同意了……你願意與我共度往後餘生?”

江靜影看不見她的表情,只目視前方遙遠的地平線處的天光,慢慢應了一聲:“嗯。”

魏沉低低笑出來:“真好……”

她說:“姐姐,你要說到做到呀。”

江靜影動了動唇,不知怎麽應這一聲,然而面前的魏沉已經如同先前的魏璧那樣化作光點,逐漸消散。

爾後——

世界都變作暖色的光,景物、藍天、湖水皆消失不見,融成暖金色,包裹着她一同往下墜落而去。

失重感傳來時,江靜影後知後覺想起喚醒師先前科普的內容:

當你通過一層意識的考驗時,就會落入更深一層,墜入感和剛進入意識世界是相差無幾的。

于是她模模糊糊地想:

自己算是通過了第一層意識嗎?

……

古色古香的屋子裏。

床鋪裏躺着的人擰了擰眉頭,睜眼醒來,入目便是深色的房梁,雕花木欄的床柱,還有身上繡着淡色蘭花的錦被,仿佛一瞬間落入了古裝劇的拍攝現場。

江靜影擡手按了按腦海,緩過方才那陣失重感帶來的頭暈後遺症,還未了解眼前的世界,就見一位穿着鵝黃色古裝、婢女打扮的小姑娘俯身對自己悄悄道:

“小姐醒了——”

“先前小姐讓奴準備的衣裳,奴已備好了,快換上吧,相國怕是已等許久了。”

江靜影:“……”

她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

小姐?相國?

魏沉璧莫非是之前拍了什麽入戲太深?

她慢慢應了一聲“嗯”,從床鋪裏坐起來,便聽那小姑娘道:“我去喚紅兒來替您梳洗。”

江靜影不動聲色地點頭,準備從一會兒的那個“紅兒”口中打聽一下目前的情況。

不多時。

她坐在梳妝臺邊,聽見新來的那個伺候她的婢女小聲湊過來道:“小姐,太子那邊兒已托人送了準信兒,今晚的宮宴上必請皇上賜婚,小姐今兒看看是不是穿的喜慶些?”

江靜影:“……???”

賜婚?賜什麽婚?太子又是誰?!

她擡手揉了揉腦袋,紅兒就在她身旁擔憂道:“小姐是不是不舒服?我讓藍兒進來幫你瞧瞧?”

江靜影:“……”莫非她身邊的婢女起名是彩虹色?紅橙黃綠青藍紫這樣?

她清了清嗓子,不想面對突發狀況,便随口應道:“去吧。”

希望下一個來的人,不要再給她什麽驚喜了。

江靜影如此祈禱,并且希望只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就破滅了。

淺藍色衣裳的小姑娘一面給她把脈,一面将人支開,而後湊過來壓低聲音問她:“小姐,睿王聽說了你這幾日身子不大爽快,已經托人送了好些藥材過來,我估摸着今日便會上門來看你了,你可高興些了?”

江靜影:“……”

你看我像高興的樣子嗎?

睿王又是哪根蔥?

她頭疼,揉着腦袋,對藍兒開口:“我想去院兒裏走走,散散心。”

不知道為什麽,這接二連三的王啊太子啊什麽的,總讓她聯想到上個世界的修羅場——

院落裏。

江靜影麻木地被一個澆花的綠衣裳婢女拉住,聽見她附耳過來一句:

“大将軍托人來問,說是今兒下午進了一匹好馬,想問問小姐想不想過去騎一騎?”

江靜影:“……”

江靜影:“…………”

江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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