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标記
房間內。
江靜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目光卻總忍不住往浴室的方向飄去——
并不是她對某人有非分之想,而是哪怕只隔了薄薄的一扇玻璃門,她也總覺得有些缺乏安全感。
大概是這個意識世界裏的鬼怪太恐怖了吧。
江靜影擡手摸了摸遙控器,雖然坐姿還是筆挺的,後背卻已經緊緊地貼在了沙發的靠背上, 好像這樣才會有依靠似的。
她的目光也沒專注在電視屏幕上, 盡管裏頭的電視劇在正常演着, 但她總想到一些關于電視的可怕故事,生怕前一秒還在上面載歌載舞的演員, 下一刻就換了模樣, 沖自己張揚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又或者是從電視機裏爬出來, 畢竟有很多恐怖故事這麽演過。
于是江靜影看似冷靜地坐在沙發上,目光一會兒游移到浴室的那扇磨砂玻璃門上, 瞧見裏面氤氲霧氣裏包裹的朦胧身形, 一會兒又從電視上的畫面掠過,走馬觀花地看着這裏頭上演的劇情。
對那個鮮血淋漓的鬼怪盯上的恐懼,如今已經占據了她所有的思考空間,甚至讓江靜影對于一會兒可能要和魏沉白同床共枕這件事接受良好。
或許是她的視線真的太迫切,也可能是魏沉白的五感太敏銳——
江靜影不知第幾次看過去的時候,浴室裏的嘩嘩水聲停了, 魏沉白帶着笑的嗓音從裏面透出來, 并着浴室的一層回音:
“這麽迫不及待嗎?”
江靜影:“……”
盡管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現在的神情, 她還是轉開了目光, 瞧向電視劇的畫面, 微微揚起語調提議道:“我不介意你把小黑放出來陪我。”
事實上她本來就是這麽想的。
魏沉白這人厲害歸厲害,卻總是對她別有企圖,讓她經常陷入一種“我究竟是死在自己的人手裏比較劃算還是給敵人送菜比較好”的糾結中。
魏沉黑就不一樣了,這影子雖然黑了點,但是性格又安靜又乖巧,聽她的話,陪着她的時候還能增加她的安全感,真是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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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
“做夢。”魏沉白在裏頭慢吞吞地按着沐浴露的泵口,在手心裏擠出乳-白色香味的液體,不緊不慢地隔着門和江靜影對話:“光有我一個還不能讓你滿意嗎?”
江靜影:“……”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她抿了一下唇,無奈的神色從眼底漫過,在鬼怪的威脅下,說話的語氣前所未有的緩和,甚至有點兒主動示弱的意味:“我不是這個意思。”
魏沉白哼了一聲,對她提議道:“你要是太害怕,實在不想一個人待着——我剛才不是給了你一個選項麽?”
“進來和我一起洗,就不用一個人了。”
江靜影眼觀鼻、鼻觀心,無視了她的豬話。
但大腦不知怎麽回事,下意識地沿着方才隔着磨砂玻璃隐隐綽綽見到的身形,一點點填充完這人該有的顏色。
想着想着,江靜影閉了閉眼睛,擡手捏了下自己的鼻梁,将自己莫名粗重的呼吸聲調整過來,不再去接魏沉白的話題。
浴室裏。
魏沉白腳底延伸出去的黑影左右動了動,像是想掙脫什麽痕跡,卻猶如被束縛了似的,怎麽都無法如願。
雖然那黑影在無聲掙紮,但魏沉白的腦海裏卻并不安靜,充斥着一片叫嚷聲:
“你松開我!我要告訴阿碧你欺負我!”
“小影喊得明明就是我,她讓我去陪她的,不是你!你這是公報私仇,你想獨占她!”
魏沉白慢慢地用掌心将沐浴露給搓開,化作綿密雪白的泡沫往身上塗去,她一面塗一面慢吞吞在心中回答道:“是又怎麽樣,我什麽時候同意跟你分享她了?”
“何況,魏沉碧的脾氣也沒比我好哪兒去,我先前吵醒她的下場你也看到了,你是覺得她這個冷漠的家夥會看在你還小的份上對你手軟?”
“老實點,別叫她,我用這身子,好歹還能護一下江靜影,若是她,你說不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位小影被血魔吃了——唔,小影這稱呼不錯,我喜歡。”
魏沉黑聽了她的話,莫名消停了一下,地上的影子晃動幅度也小了許多,似乎真的在考慮她說的對不對。
魏沉白見她消停,無聲揚了揚唇。
小屁孩就是好騙。
她得意地哼了哼歌,調子是以前不知哪兒聽來的流行曲兒,歡快又悠揚,從浴室一路傳到外面。
江靜影聽見她哼的歌兒,神情裏浮出幾分訝異,這歌兒明顯和魏沉白這氣質非常不搭,但因為她的嗓子好,所以哼這調子時有一點彈跳的俏皮感。
是《暖暖》。
如今回想起來,江靜影才發現,自己很久沒有聽到魏沉璧唱歌了。
以前讀書的時候,她就是個在學習上奮鬥的死腦筋,不像魏沉璧,書讀得好,人也是多才多藝的,弦樂器都能上手撥兩下,唱歌也是格外有天分的類型。
高中畢業同學聚會的時候,在一幹勉強搭邊,偶爾驚豔兩句調調的學生裏,她一開嗓子,就驚豔全場。
至于江靜影……
因為不習慣表現自己,唱點兒慢歌還能往正确的調子上稍稍靠個邊,但凡歌曲有點兒難度,登時就能看出她的五音不全。
她不願意碰麥,那場畢業聚會的時候,從頭到尾她都在角落裏坐着看魏沉璧握着話筒時閃閃發光的樣子。
聚光燈從魏沉璧的臉上掃過,隐約能讓人從她漸漸長開的五官裏尋到日後驚豔全場的模樣,從那一刻起,她就是江靜影心中的巨星。
看着那個無比耀眼的人,江靜影隐隐約約意識到,自己正在見證朝陽初升的時刻。
後來的一切果然驗證了她那日的預感——
這顆太陽成為了粉絲心目中的光,卻再難讓哪一個人擁有,将她的懷抱烙得滾燙,痛到她不得不松手,看着那日光重回天際,沒有人能再擁有。
只如今……
江靜影隐隐約約又意識到,自己的身影始終被這道光所追逐,如果她藏在角落,這陽光就會将她所躲的那面牆暖熱;如果她在陰雨天,這陽光就穿破烏雲,将她濕漉漉的褲腳重新烘幹。
或許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失去過她的小太陽。
……
“咚咚。”
敲門聲響起,把江靜影從那半放松的狀态裏拉了出來。
廁所裏的歌聲也随之一頓。
“誰?”江靜影無端端将遙控器按了靜音,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敲門的動靜上,莫名其妙的,她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門外很快傳來回答:“江老師,是我。”
“晚上您吃的少,我剛才有點兒餓,就在手機上多點了點兒外賣,您和魏老師看看要不要也吃點兒?”
江靜影聽見自家小助理的聲音,将信将疑地往門口的方向而去,借着貓眼看到外面站着的人,小助理對她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晃了晃自己手裏的食品袋。
松下一口氣,江靜影把門打開了,看着助理手裏的食品袋回答:“我不怎麽吃夜宵——”
說到這裏,她又揚着腦袋去問浴室裏的人:“魏老師,你吃夜宵嗎?”
轉過腦袋的片刻,江靜影并未注意到,自家助理眼底忽然深下去的顏色。
魏沉白忙着跟魏沉黑鬥智鬥勇,擡手像是抓腰帶一樣拽住黑影,本來想直接拒絕,畢竟她也是跟着魏沉碧在魏家待過的,對食物非常挑剔,這種外賣她根本沒興趣嘗試。
然而手中拉住的黑影卻掙紮的十分厲害,為了安撫住魏沉黑,她不得不中途妥協:
“嗯……有甜點嗎?奶茶、冰淇淋或者是小蛋糕都行。”
江靜影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助理。
小助理将左手的奶茶袋子對她舉起來晃了晃,回答道:“有的,一杯加了糖,一杯微糖。”
雖然江靜影并不愛甜食,但好在也不太抵觸,點了點頭将奶茶接過,回了小助理一句:“早點睡吧,不用操心我這邊。”
“好的,江老師。”助理低眉順眼,乖巧地回答道。
江靜影把門重新關上,拎着奶茶往屋裏走去的時候,不自覺地挑了下眉頭,
看來小助理是徹底把稱呼問題改過來了,之前總喜歡在“江老師”前面加個小字,很偶爾的時候還會直接叫成小姐,現在總算是別扭過來了。
她坐在沙發上,從奶茶袋子裏拆出兩杯奶茶,仔細找了找标簽,發現沒有哪一杯标的微糖,想來應該是店家忘了。
江靜影在“要不試着嘗一口全糖”和“算了還是不喝了”之間抉擇了半秒。
大約是被持續的恐懼消磨了體力,她确實有點兒餓了。
最終,江靜影還是擰着眉頭用吸管戳開了一杯奶茶,想着就嘗一口,要是真的過甜她再放棄。
黑色的珍珠順着她的吸管往上鑽,江靜影把這口奶茶含在嘴裏,忍不住把眉頭皺了起來——
這什麽怪味兒?
就像是變質了一樣。
她起身往魏沉白所在浴室的隔壁走去,想把這口古怪的奶吐到馬桶裏去。
但是剛走到一半,她口中的液體不知怎麽回事,就像是有了自主意識一樣,竟然往她的喉嚨裏鑽去。
江靜影根本沒能走到洗手間,身不由己地躬下腰,本能地捂着嘴,軟下膝蓋,将口中的東西都吐到了沙發旁的垃圾桶裏。
一大口帶着珍珠的奶茶落進了垃圾桶裏。
慢慢地……
那淺棕色的奶茶變成了一團烏漆嘛黑的頭發,中間的珍珠變作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等江靜影看清楚自己吃進去了什麽東西之後,她的臉色都有些發白,她條件反射地往旁邊避了避,表情幾乎皺成一團。
胃部因為這惡心的東西被激起了生理地厭惡,胃液翻滾,引起腹部一陣陣的抽痛,以至于江靜影一時半會兒無法站起來。
恰在此時——
伴着茫茫白色的水霧從浴室飄出,魏沉白從裏面走出來,擡眼就看到在垃圾桶旁邊臉色蒼白的人。
她當即變了臉色,三步化作兩步朝着江靜影的方向而去。
但為時已晚。
在垃圾桶裏的頭發團動了動,忽然根根直豎,像是刺猬背後的硬刺一樣分明,朝着江靜影擱在桶邊的手腕紮去。
細如牛毛的黑色發絲變得無比尖利,刺破那白皙的肌膚,沒入其間,因為這東西的主人氣息太過陰森,導致産生的疼痛感,足以讓任何正常人疼的如同斷了手腕。
等到魏沉白抵達江靜影身邊,恰好将她無力的身子接了個正着,瞧見她手腕上的動靜,登時就意識到了什麽——
魏沉白地抓住還未沒入她皮膚裏的部分,使了使勁用力往外拽,想粗暴地破壞對方的計劃。
江靜影卻驀地察覺到激痛,無法控制地從唇間溢出聲音來,但卻并未制止她的動作。
“你被血魔标記了。”
魏沉白着急又憤怒的模樣倏然頓了頓,變作一道冷靜的聲音,低低地在江靜影的耳邊響起。
平靜地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被血魔标記的獵物,身上等于永遠帶了那家夥的氣息,無論跑到天涯海角,都會被追上,無論清醒還是夢裏,都會看到血魔的影像。
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成為了被捕獵的對象。
先是一道隐隐綽綽的紅色身影,然後一天天靠近,直到真正看清楚她那張扭曲的面容,親眼看着自己被她扯斷手腳,鮮血從體內滲出,彙聚到對方的身上。
最後,在極度痛苦中流幹所有的血液而死。
江靜影雖然不知道這标記到底是多麽可怕的東西,卻也能從這疼痛中隐約意識到這情況非常糟糕。
哪怕面前的人好像已經不是魏沉白了,她還是擡起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扯了扯身前這人的衣角,動了動唇,用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顫抖的聲音問:
“把這個全部拔-出來,就不會被标記了,對嗎?”
“那你幫我把它全部拔-出來,可以嗎?”
明明也沒有很痛,江靜影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這麽像撒嬌。
對于正抱着她的魏沉碧而言,她同樣能聽出懷中這人軟下來的、近似哀求的意味。
按理說她不該被觸動的。
甚至還要冷靜地思考一會兒幫這個忙到底順不順手。
将人丢在原地,起身冷靜地評價一句“既然知道被盯上,就應該小心一點”這種話,她也不是說不出來。
但魏沉碧偏偏就順着對方的意思,想也不想地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而後,她清楚地看見,被從血脈裏拔出的黑色長絲上沾染的血跡。
鮮紅的顏色順着那白皙的手腕慢慢流淌下來。
很顯然,如果要通過暴力的方式将這東西除掉,很可能要冒着将這人的血肉也帶出來的風險。
江靜影緊緊咬着牙關,分不清自己口鼻間感受到的血腥味到底是聞見的,還是自己咬出來的。
魏沉碧皺了一下眉頭。
真奇怪。
看見這人如此痛的樣子,她竟然覺得自己的左邊胸口肋下也隐隐泛起疼痛來。
好像身體受的傷并沒恢複。
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松了手,任由那黑絲全然沒入江靜影的腕間,只留一灘腥紅的顏色作為這僵持的痕跡。
江靜影忍了半天,瞧見她突然放手的動作,心弦登時崩斷了,震驚地擡頭去看她。
魏沉碧盯着她腕上的痕跡,見到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不拔也行。”
“有別的辦法能把這個去掉。”
江靜影想到自己的血肉裏有頭發絲,就頓覺渾身不舒服。
就在這個時候——
房門的門縫處忽然流進來一灘黑紅的血,那血液慢慢彙聚,慢慢聚成一道扭曲的身影。
“她是我的了。”那身影裏出現一道尖細的聲音,裏頭透出十足的惡意和得意。
魏沉碧還保持着單手托住江靜影的姿勢,面無表情地轉頭去看它。
那血紅身影仔細辨別了一下她身上的氣息,尖細的聲音裏很快出現驚訝:“你是……玄學中人?”
血魔周身的氣息變得狂躁起來,意識到眼前這人不好對付。
可它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合胃口的獵物。
只要把這個人吞食掉,它就能變得更加厲害。
正準備動手的它忽然意識到什麽不對:“嗯?你這靈力是安南魏家,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魏家這一代的那個‘無情者’——”
“我可沒有得罪過你,你能将這獵物交給我嗎?”
這魏家的‘無情者’是個讓鬼怪們又愛又怕的家夥,若是它們不幸在魏家的除魔名單上,等待它們的就是魏沉碧無情的暴力超度。
但若是平日裏偶然遇見了……
只要不惹到她本人,哪怕在她面前為非作歹,也不必擔心什麽。
血魔仔細地想了想,它确實沒在魏家的地盤上放肆過,于是越發覺得自己運氣好了起來。
它甚至主動地示弱,表明了不願同魏沉碧起沖突的事實。
魏沉碧盯着它看了一會兒,神情裏沒有半分厭惡,好像看到的不是個對普通人下手的十惡不赦的鬼怪,與看一山一水一景并無什麽區別。
沒有察覺到她的敵意,血魔稍微放松了下來。
它那深紅色的一團臉部,裂開一個詭異的笑容。
就在這時,魏沉碧垂落在身側的另一手穿過了江靜影的膝彎,将她輕輕松松地打橫抱了起來。
一步步走到沙發邊,她将人放下。
血魔臉上的笑容越發張狂了。
下一刻——
密密麻麻的半透明金色字符浮現在空中,将那團紅色的身影圍住,如同一座金色的牢籠。
碰到金色符-咒的血水發出滋啦啦的蒸發聲音,室內頓時響起一陣能穿透耳膜的恐怖尖叫來:“啊啊啊啊啊啊!”
魏沉碧恍若未聞,彈了彈指尖,金色的符-咒碎屑從她的指尖落下,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瞧着這人慢慢走近,血魔忽然生出一點恐懼來,到現在它才有些明白為什麽那些鬼怪從不敢招惹魏家。
被金色字符燙得不斷縮小的血影痛苦地問出一句:
“……為什麽?”
魏沉碧眼眸微動,看向沙發上那道因為疼痛而稍顯無力的身影,沉吟片刻,平靜地敘述道:
“你不該讓她這麽痛。”
因為這樣讓自己也很痛。
而讓自己感到疼痛的……
都該死。
金色的符咒将那血紅的影子越燃越小,最後幾乎只剩下血珠了,魏沉碧才想起來什麽似的,憑空擡手點了點這血珠子,用吩咐的語氣理所當然地開口:
“對了,回去記得取消你的标記。”
“否則我讓你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