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日炙櫻桃已半紅(二)

傅辛眉頭微挑,似笑非笑地擡眼看向眼前的小娘子。流珠與他隔了段距離,不遠不近,傅辛嗤笑一聲,随意蹬上靴子,拿手一提,便起身上前,驟然圈住她,拉着她一同坐到藤椅之上。旁邊的花枝傾斜而來,微微擦着流珠的發,灼灼花光映着方桃譬李的美人兒,一時間相映生輝。

或許是時間緊迫,又或是因此地靜谧之故,傅辛十分少有地,沒有急着占有和折磨她。男人就這樣,半眯着眼,一手緩緩撫着她的臉,另一手半環着她的腰身。流珠卻并不看向他,只低着頭,垂着眼,手半搭在他的肩上。

男人低低笑着,大手迫着她低下頭來,然後十分輕柔地吻起了她。輕碾軟磨間,官家雙目半阖,仿佛極為愛憐,而流珠卻睜着眼,眸中一片清明,只在心底暗想道:這男人素來急燥,又因怕被人看出破綻而很少吻她,床笫之間時亦全然不顧她的感受,而如今卻這般溫柔,只怕是有又甚陰謀詭計罷?

親了半晌後,傅辛緩緩松開了她,靜靜凝視着她那嬌豔紅唇,忽地輕聲道:“先帝雖有三千佳麗,可死前唯一惦念的,卻是那大寧夫人。珠兒這般聰慧,不妨猜一猜,先帝撒手人寰之前,交待了我甚事?”

先帝生性風流,收盡百美,只大寧夫人最為特殊——她與先帝,實是偷了一輩子情,而他二人的秘事,卻是無人不曉,幾乎就是擺在明面上的。這般推測來說,大寧夫人大約是不願嫁與先帝罷。然而就是這樣的大寧夫人,卻在先帝死後,也跟着吞金自殺,死前好生梳妝一番,倒是引人遐想。

流珠低聲道:“先帝大約是說,教你令人殺了大寧夫人,好給先帝殉葬。”

傅辛沉默半晌,沉聲道:“我也是這麽猜的。然先帝說的是,拘了她一輩子,也該放她一回了。他教我多給大寧夫人些銀兩,送她離京,返回故裏。然而我對夫人說了之後,她只面上帶笑,輕聲應允,我在堂中候了片刻,緊接着便得到了她的死訊——她真真确确,是自殺。”

流珠微微挑眉,心上微沉,暗想道:若是傅辛所說果然為真,那大寧夫人對先皇的感情,到底有多複雜呢?是愛,抑或是恨?且罷,她總歸不會踏上大寧夫人的覆轍。

傅辛細細觀察着她神情變化,而後微微勾唇,徹底松開了她,拍了下她的不便處,并道:“走,看朕打馬球去。你也去換衣裳罷。”

他說罷,立起身來,黑亮的靴子踏在地上,铿然作響,煞是威風。關小郎緩緩現身,引着流珠又往小園的另一處,穿花拂柳之後,便見阮宜愛與魯元公主,及數位貴女正湊在一起,邊系着護膝,穿上馬靴,邊笑談不止。

流珠之前因做那訂衣生意的緣故,認識了不少貴女,此刻一眼掃過去,基本上也全都認識。阮宜愛見她過來,眼睛一亮,聲音甜甜地說道:“二娘速速去屋裏頭換褲子罷。奴奴備下了許多套京中時興的‘榮娘褲’,定有合适你的尺寸,你挑一條,打完球後,将褲兒帶走便是。”

流珠福身謝過,緩緩入了屋內,果見婢子已備下了許多條榮娘褲。這榮娘褲頗有些像現代的闊腳褲,上面微收,下面放寬,瘦人穿起來後,迎風而立,顯得爽利又好看,而阮二娘的身材,卻是稱不上纖瘦的——平常窩在宅子裏,她每日也要趁無人時稍稍活動一番,畢竟來自現代的她對于久坐傷身再清楚不過。

阮流珠胸脯飽滿,雙腿修長而結實,唯一纖細的地方便是腰。阮宜愛備下的褲兒裏,她比來比去,總算找着了一條能及至腳踝的,然而待上了身後,那褲兒上面窄的部分雖不算緊,但從旁人看來,相對這個朝代來說實在有些緊身,令流珠覺得十分尴尬。

只可惜魯元已在外頭笑着催促,流珠無法,只能蹬上馬靴,系上護膝,穿着這褲兒出了來。阮宜愛笑嘻嘻地緩步過來,給她披上翠色褙子,道:“你便與魯元一隊,呼做柳綠社。另一邊便喚作桃紅社罷。桃花柳綠,也是相配。”

阮宜愛雖不擅長此道,但卻是個愛熱鬧的人兒。流珠笑看着她,心裏卻微微一嘆,想道:她雖看着耳根子軟,誰說什麽都聽,然她不過是懶得多想罷了,心甘情願,做一個關起耳朵的人兒。先前傅辛說她沾了一回阿芙蓉膏便再也不會戒掉,可是阮宜愛卻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念想——為的只是怕再惹了傅辛不悅。

無論什麽事,只要說是為了傅辛,她都能做到。面對他暗藏劍戟的寵愛,她也從不懷疑,一心相信,全都是因為那個人是他,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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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跟在衆貴女身後,及至那球場,但見那場子煞是寬闊,平望若砥,下看猶鏡,十分光亮。場周立着面面繡旗兒,卻是來計分用的,至于場邊的弦鼓,均是備作助興。

流珠不願出了風頭,只打算找個偏僻地方坐着,誰知卻被魯元拉到了前面。公主黛眉青鬓,英姿飒爽,但對她笑道:“一會兒接了球,只管傳給我。我一杆子就能射中,決不讓你白傳。”

舞女上了鏡般的場子,不畏春寒,只着單薄絲裙,款款舞了一曲《涼州詞》,博得衆人喝彩。少頃過後,官家上馬,說了些場面話,而後便令臣子登馬入場。流珠把眼一看,卻是分作兩幫,一派由官家引領,下面跟着薛微之、阮恭臣、傅從謙等,而另一面挑大梁做隊首的則是傅從嘉,身後的高頭大馬上,坐着的則是眉眼俊秀而帶着殺氣的徐子期,及頭戴薄巾的金玉直等。據聞官家所挑的,均是打馬球的好手,先前考校了好一回。

擂鼓聲罷,這場比賽,便算作是正式拉開帷幕。流珠擡眼看着,官家一派先行發球,那球兒只不過拳頭大小,雕畫精細,塗朱漆紅,在場間飛馳如電,忽左忽右,在那偃月般的牛皮彩杖下被來回擊打。

傅辛雖不疏騎射,可怎比得徐子期弓馬娴熟。傅從嘉才将球兒傳于徐子期,那俊秀青年眸色微冷,擡臂狠狠擊打,倏然間便見球兒穿過一人耳側,又擦過一人發髻,簌簌破風,眼見着就要直直擊入那不過一尺有餘的小洞,卻被策馬馳奔,流星般閃過的傅辛掄圓了杖子,霎時擊遠。

傅從嘉又給徐子期傳了許多次球,徐子期都當機立斷,擡臂射門,然每次都被官家猛地攔下。場內人人都知他身手不凡,可他偏生進不了門,打了好一會兒後,傅從嘉一隊總有有人擊入了球門,拔得一籌,得到了一面繡旗。

傅辛只微微笑着,并不氣餒,重整旗鼓,交待了底下人幾句,再起攻勢。他這次倒是專門盯上了徐子期,徐子期面色平整,不慌不忙,直視着官家雙眸,唇角微勾。場上打得火熱,倒是無人注意到薛微之只在外圍處轉悠,臉色有些發青,似是在強忍着什麽,仿佛備受煎熬。

倏然之間,朱紅木球兒朝着薛微之的方向飛旋而來——他的位置距離球門不過咫尺,随便一擊,必能入門。而此時官家之隊已經落後兩球,且時間所剩無幾,故而薛微之所碰上的這一球,十分關鍵。

薛郎君只怔怔然擡眼,便見雲兒飄于天際,那輪紅日忽地從一個分成了倆,再看那飛馳而來的球兒,也跟着驟然變作了三五個,個個都在空中回旋不定。薛微之忍着骨頭裏那萬蟻蝕身之痛,只想着要在官家面前好生露上一手,教官家青眼待之。

他面露得意之色,緩笑着擡起胳膊,掄圓了杖子,卻是躊躇不定,咬着唇,實在不知該打哪個才好——徐明慧幾日沒給他送來阿芙蓉膏了,他斷不了瘾,狀況愈發不好,幻覺時常有之。

他這一番猶豫間,球兒又被金玉直搶了去。那狀元郎雖是書生,且身形纖瘦,但到底是富貴過的人家出來的子弟,對于馬球并不生疏,力雖不足,卻可以用智來補。金玉直驅馬急沖,擠過好幾人身側,擡臂一揮,球兒直直飛入洞中。這下一來,傅從嘉之隊伍已經領先三面繡旗,而傅辛一方已無回寰之機。

見傅辛要輸,坐在軟榻上的阮宜愛面色緊張,輕咬小唇,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清淚。魯元一見,連忙起身,飲了杯酒,笑着朗聲勸慰道:“嫂嫂休哭。四哥輸了,心裏本就不爽利,再見着嫂嫂哭,只怕會愈發難受,嫂嫂合該笑着迎他才好。”

阮宜愛聞言,連忙止住了哭泣,小手撫着胸膛,一雙眼兒目不轉視地盯着場內。流珠卻對場上不甚關心,只盼着娘子間的對決趕緊開始,她應付應付,便能下場離去。

時間所剩無幾,傅辛全力以赴,竟又追回了兩扇旗子,但最終還是以一球之差惜敗。傅辛輸了之後,只定定地看了徐子期一眼,故作毫不介懷,只笑着稱贊于他,這心裏面卻計較的很,只想要扳回一局。他這人,睚眦必報,受不得一點委屈,如何大度得起來?再想到方才只差一個球便能打個平手,都怪那薛微之,偏生出了岔子,磨磨叽叽,不知再胡思亂想什麽,傅辛這心裏頭,更是憋了股氣。

偏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傅辛把眼一看,竟是薛微之遽然倒地,當着在場貴人的面不住抽搐,口吐白沫,目露癡色,煞是吓人,引得旁觀貴女嬌呼四起,吓得阮宜愛更是拿帕子擋住了眼兒。傅辛眯眸一看,心上微驚,暗想道:這反應,倒是與傅朔信上所說的阿芙蓉上瘾的症狀一般無二。

他再想到那阮流珠将阿芙蓉膏拿回府中的事,不由勾了勾唇,心中的郁氣少了些許,面上卻仍是一派關切焦急,命人請了禦醫,将面上滿是白沫,一下接着一下抽搐的薛微之擡到了邊上,而後便令小娘子們上場,騎馬打球。

流珠見了薛微之犯毒瘾的模樣,并不驚訝,她早猜到徐明慧的阿芙蓉膏會拿給誰。流珠心裏有一杆秤,那便是一柄現代的秤——薛微之始亂終棄,害得徐明慧流産,按照現代法律來說,他雖然是個渣男,卻并沒有犯法。即便是拿法律以外的手段來制裁他,他也罪不至死,在流珠看來,若是能讓他身敗名裂,前程盡毀,那自然極好,不過誘他吸毒,似乎還是過分了些。

但轉念一想,流珠也明白:現代與古代卻也大為不同。在現代流産,并不是毀了一個人一生的大事,而在這古代,對于土生土長的徐明慧而言,那跟前程盡毀也差不多了。她引誘薛微之吸服阿芙蓉膏,也令得薛微之當場出醜,說不定日後還可能死在這東西上,或許……也算公平?

報仇這種事,并不能真的以彼之道,還諸彼身,說到底,是一個玉石俱焚的過程。只不過可能大火過後,石頭還剩着些沫兒,而玉則已完全燒毀,亦或者是玉還留有殘餘,而石頭則已灰飛煙滅。這般說來,誰也占不得大便宜,丢了的那些,也無法找補回來了。

流珠思及己身,自嘲似地一笑,轉而将精神集中于面前即将開場的比賽。鼓聲如若春雷般喧然而起,小娘子們之間的比賽卻是緩和多了,不必郎君那般激烈,流珠攏共只傳了一回球,其餘時候便在外面亂晃。她也算幸運,雖只傳了一次,可魯元接到她的球後直直射門,球兒飛旋着頂入小門,引得衆人一陣歡呼。

馬球打罷之後,傅辛心中雖有不豫,面上卻是龍顏大悅,領着一衆臣子貴女,轉至桃花開得正好的一處寬闊園林的空地上,設下宴席,賜下禦酒。阮宜愛不勝酒力,只喝了幾盞,便有些發暈,由宮婢背上小轎,晃晃悠悠地回了浣花小苑,而官家心有戾氣,便想着要發洩一番。

宴席漸酣,便連魯元公主都現出了些許迷醉之色,而流珠假意倦怠,卻仍是十分清醒。現代的阮流珠愛玩愛鬧,也沒少和朋友拼酒,而這古代的酒大多是發酵酒,超過十度的酒都十分少有,故而這阮二娘常常暗中笑這幫人酒量差。

徐子期上次是因喝了三碗燒酒,才有些不适,而現下的這些酒對他來說,自不是問題。他假作擡手,眸光卻分外冰冷,暗中往阮流珠那裏睨去——方才官家悄悄離去,他估摸着這阮二娘多半也該被人叫走了。

果不其然,不過少頃過後,便有個小太監與流珠說了些什麽。阮流珠只裝醉不去,起身欲離,那太監低着頭,又說了些什麽,流珠面色微變,迫不得已,只得随着他款步離去。她離開之時,回身往宴上一望,徐子期連忙收回目光,假裝正用心聽着身邊人說話。

流珠見得宴上之人大多已醉得不成樣子,一個注意到她的也無,這才輕輕一嘆,随着那太監往園子深處走去。那園子深處的桃花樹下,人跡罕至,傅辛半阖着眼兒,坐在一張春凳之上,褪了靴子,盤着腿兒,面貌好生俊美。官家見得阮流珠之後,只輕輕一笑,便強拉着她,桃花做帳,春風為幕,于那花營錦陣之間,雲雨一回。

因他心有郁氣,難免下手粗重,又見阮氏一聲不吭,只側頭受着,官家這心裏頭更是不爽利。他側手一拉,自那春凳下的小屜裏頭掏出了根細鞭。流珠一望,暗自心驚,傅辛抽身而起,低低笑着,擡手打了兩鞭在她背上,終是令這小娘子哀吟而出。細鞭至出,皮開而肉綻。桃花兒緩緩飄落,墜至雪白頸背處,與那傷口一般粉豔。

傅辛輕輕一按那傷處,阮流珠疼得都帶了些哭腔,便聽得男人聲音微啞,沉聲道:“以後不得再悶聲受着。給朕叫出來,你也能纾解些。”

流珠冷哼一聲,惹得官家怒氣尤盛,只可惜關小郎遠遠低喚,說是魯元公主來尋,快要走到此處了。傅辛迫不得已,只得整好衣衫,又深深望了趴伏着的阮二娘一眼,這才款款離去。昏昏沉沉間,阮流珠的眼兒張了又閉,但聽得官家腳步漸去,又隐隐聽見他交待人守住此處。

阮流珠背上生痛,只得在春凳上趴伏着,想着等痛意稍退後再行起身。可誰知正放慢呼吸,強忍痛楚之時,阮二娘忽地眼睛微張,但感覺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撫着她傷處的邊緣,指尖觸着發紅的肌膚,又為她緩緩拂去背上桃花。流珠心上大驚,側眸一看,便見那青年垂眸看着她,薄唇微抿,俊秀的面容上一片冰冷,似玄雲飛寒,亦仿佛白露凝霜,帶着煞氣。

被他向來銳利得不容纖塵的眼睛一看,流珠先是扯過衣裳蔽體,随即下意識地,有些尴尬地翹了翹唇角,而淚水卻也無法自控地,随之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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