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江河聽到周雅說要辍學,忍不住皺了眉。
他沉默了一會,問周雅為什麽。
周雅說了一大堆,什麽成績不好,老頭身體不便,讀書無用論,最後說平凡可貴知足常樂。
說到後面,越說越沒底氣。
顧江河看他的眼神有些嚴厲,讓他忍不住怯懦。
這些想法早在他心裏轉過很多回了,他一直這麽想着,說服着自己。
等真的對着顧江河說出口,才發現蒼白無力得很。
顧江河問他:“那你之後打算做什麽養活自己?”
“種田呗,”周雅笑了一下,很勉強,扯了一下嘴角就挂不住笑容了。于是連忙又低下頭,不想讓顧江河看到他的表情,故作鎮定道,“我覺得我還挺有天賦的,你看我那空心菜不是蠻水靈。”
“種菜能有幾個錢?”顧江河又問道。
周雅這個還是考慮過的,雖然掙不到幾個錢,但是自己養活自己,自給自足,他覺得還是沒問題的。
“哦,”顧江河聽完,看着他應了一聲,“那如果生病了要用錢怎麽辦?”
不等周雅回答,他又繼續問:“病了就直接等死?死了怎麽埋?你爺爺這把年紀了,萬一沒了呢?現在不準土葬了,火葬你拿得出錢嗎?買得起公墓嗎?要是他病了沒死呢?你會伺候人嗎,你有錢給他送終嗎?”
周雅被他說得臉色越來越僵硬,他卻置若未見,咄咄逼人道:“平凡可貴?你要是一把年紀,已經經過了風雨漂泊,老了頓悟,我算你心胸開闊。十幾歲你在這裏平凡可貴?這一輩子剛開始,你就走到盡頭了?”
“可我确實已經走到盡頭了啊!”周雅低吼道,眼眶發紅,“我還能往哪走?能走去哪?我都自認倒黴,願意聽天由命了,你還要我怎麽辦?”
顧江河也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語氣有些過了,便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試圖跟周雅講道理。
“你才十七歲,人生還沒起步,哪裏就到了盡頭?就因為你現在所處的地方?”顧江河問他,“周舒然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一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會被換走,他待了十幾年都沒覺得自己止步于此了,你來了才一個月就覺得你在這裏生根了?”
說着說着他又火氣來了:“書不去讀,想待在家裏種田?你這是在選擇嗎?你根本是在逃避!”
“我逃避又怎麽了?犯法了嗎!”周雅被他說得忍不住哭了起來,抹了一把眼淚,哽咽着吼道,“周舒然牛逼!我垃圾不行嗎?!”
顧江河不是這個意思,聞言眉頭皺的更深了。
他還待要說什麽,周雅拍開他伸過來想要給他遞紙巾的手,道:“別碰我!”
說完便站起身沖出去了。
他跑得快,顧江河都沒反應過來,想抓住他的時候,他已經跑出去了。
顧江河跟出去,他已經踩上了自行車,跑開了。
顧江河朝着他喊道:“周雅!”
周雅卻充耳不聞。
周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不想在這裏看着顧江河了。
他蹬着輪子,踩的飛快,沒一會就跑了好遠。
騎到顧江河的那塊塘邊,他才慢了下來,心裏想着萬一顧江河開車追過來了。
他現在不想看到顧江河,所以轉頭往山上去了。
一邊走着,一邊就開始在心裏想着。
周舒然,周舒然,到處都是周舒然。
周雅都忍不住有點恨他了。
他聽到顧江河說周舒然好的時候,忍不住就在心裏怨恨,周舒然的出現,一下子把他的所有東西都奪走了。
但是這念頭一出來,他又想起來了,不是周舒然搶了他的東西,而是他霸占了本屬于周舒然的一切。
于是更加怨恨了。
怨自己沒本事,處處低周舒然一頭,又怨自己心胸狹隘,得了便宜還賣乖。
顧江河說他來這裏之後就放棄自己,其實不是,他一直都沒有人生的方向。
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能幹什麽。
迷迷茫茫的活着。
以前在那邊的時候,就一直想着,随便吧,随波逐流吧,總能活下去的。
不甘心當然是有的,更多的是彷徨。
感覺自己像大海中一條飄搖的小船,看不到燈塔,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會去往哪裏。岸在哪邊?看不到。
只能跟自己說,得過且過吧,活着總能有出路。
原本以為會這麽迷迷瞪瞪的過完一輩子,結果竟然還會突生變故。
先是會考前,被他養父突然發現了他的性取向。
養父那個人對這個不了解,也沒有了解的想法。
發現之後,直接把周雅一頓打。
大概是“孩子不聽話,打一頓就老實了”這種想法吧?
一邊打一邊就問他,改不改?
怎麽改?
改不了。
周雅本來也犟,他爹打他,他就跟他爹對着吼。
他吼得越大聲,他爹打得越狠。
周雅一邊痛的眼淚直流,一邊在那跟他說:“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得了!”
他爹也禁不住激,一聽這娃還敢威脅我?于是更是下狠手。
周父說這是變态,周雅就回他,說變态老子生變态兒子,我變态你也不是什麽好玩意。
然後就被打得鼻青臉腫,鎖在了卧室裏,說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把你放出來。
周雅想得通嗎?
當然想不通。
性向是天生的,又不是他做錯了。
于是他很倔的爬窗戶逃生了,剛跑到小區門口就被周父逮到了。
周父氣上心來,順手操起旁邊的一根棍子就往周雅身上抽。
那棍子是垃圾桶旁邊的一根生鏽的鐵管,表面還有破損,他一棍子抽下去,破損的地方突出來的尖銳部分,直接把周雅的胳膊紮破了。
周父這一下完全沒收力氣,直接把周雅抽趴下了。
他見周雅倒在地上,沖上去又準備是一棍,到周雅喊疼,說流血了,他才發現周雅的胳膊紮破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裏拿的東西不對。
他平時對周雅一直很嚴厲,但動手還是頭一回。
這下沒輕沒重的,周父自己心裏也吓了一跳,棍子一撒,就抱着周雅胳膊慌了神。
于是連忙送到醫院去,又是打破傷針,又是抽血化驗。
周母趕過來,急的要哭,問這是怎麽了,是誰打的。
周雅躺在病床上,一聲不吭。
周父倒是自己承認了,說是他動的手。
于是兩夫妻在他病床前鬧得不可開交。
周雅躺在床上,就當自己聾了瞎了,反正不看不聽不搭腔。
周父發現他性取向這件事,是在周雅的意料之外的,事出突然,于是成了一場鬧劇。
等終于歇下來了,他才開始考慮,要怎麽辦呢?
他之前也沒想過要出櫃,但是櫃已經出了,回是回不去了,然後得怎麽辦?能有說服周父的可能性嗎?
還沒等他想出個解決方案,他就得知了自己和父母不是親生的消息。
周父得知原來是抱錯了,便朝着周雅一頓冷嘲熱諷,意思是我就知道我生不出你這麽個變态。
周雅人在屋檐下,只能受着那話。
他被打得看起來挺吓人的,去學校的時候把老師吓了一跳。
也引起了同學的讨論。
反正也不是什麽好聽的話。
在學校裏憋屈,回家了更是難受。
憋屈,無助,茫然,害怕,還有對父母一些不可言說的怨恨。
周雅到現在都一直沒能從那情緒裏走出來。
顧江河說他在逃避,可是不逃避怎麽辦?
他不能一直讓自己陷在那一團亂的困惑中吧?
他也想解決問題啊,可是有什麽解決辦法?
讀書就能解決問題嗎?
就老頭那模樣,看着就不怎麽像會健康長壽的人。
說句不好聽的,可能他還沒能畢業,老頭就該沒了。
而且讀書的錢從哪裏來呢?他又能學出個什麽?
不是周雅不願意努力,努力也得有用吧?
就他那學習成績,這一年就是拼了老命,又能拼出個什麽?最後也就是浪費一年的時間和金錢了。
他立足實際去想了,最靠譜的,其實就是別太把自己看高了,幹脆就在這個山溝溝裏,安安心心本本分分的活一輩子得了。
沒有出路,完全看不到未來。
除了向現實妥協,還能做什麽?
站着說話不腰疼。
周雅倚靠在大樹旁,望着山下,恨恨的想道。
顧江河自己不也是在鄉下混日子嗎?有什麽資格說我?
為什麽他自己就可以選擇這條路,我選就是我逃避現實?就因為周舒然做到了心懷光明,所以我如果做不到他那麽好,我就有罪了嗎?
周雅靠着樹,靠得背都僵了,便蹲了下來。
順手揪了一把地上的草。
可能是自己太不帶愛相了吧?才會搞得每個人都不喜歡他。
周雅覺得自己就像個自作多情的皮球,被人踢來踢去,每個人都不想留着他,他還自顧自的在那裏規劃着,自己的,有那些人參與的未來。
結果沒人想與他一路,他也找不到通往未來的路。
太尴尬了。
就像演了一場鬧劇卻沒人觀看的小醜一樣。
周雅越想越難過,眼淚忍不住的往下掉,他一邊在心裏罵着自己愛哭鬼,一邊不住的擦着眼淚。
一開始的時候滿腔委屈,放肆的在那任由自己哭着,越哭越傷心。
哭到後面太陽穴開始脹痛了,他才張大了嘴,灌了一大口氣進來,然後喘着粗氣開始平複心情。
他腦袋裏的場景人物一幕幕過,爺爺,養父母,同學,老師,網上那些朋友,粉絲,還有老頭,和顧江河。
這些人在他腦海裏轉來轉去的,竟然沒能轉出一個能讓他勸慰自己的借口出來。
尤其是想到爺爺的時候,更是難過萬分。
好不容易停下了哭泣,因為這個,一口氣沒轉上來,胸腔湧起了一股絕望的哀嚎欲,又被哽住在喉嚨裏,只發出了短促的一聲響,而後便傳來嘶啞無聲的吶喊和吼叫。
他沒叫出聲,但吼得幾乎用盡了全力,喉嚨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用磨砂紙抹過牆面,臉也漲得通紅,腦門青筋直冒。
他奮力的嘶吼完,用手捂住臉和眼睛,長長的吸了口氣,又緩緩的顫抖着把它呼出來。
眼球哭到失水幹澀,連眼皮都有些發癢發痛了。
周雅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嗚咽着從口袋裏掏出衛生紙,狠狠擤了把鼻子,然後閉上眼睛倚靠着大樹想要平靜一下。
他胸膛随着呼吸,沉重緩慢的起伏着,間或抽噎一下,又連忙深呼吸來平複。
過了好半天,感覺好些了,才睜開眼看向山下。
山下靜悄悄的,正午的點,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鳥雀在林中宛轉的叫着互答,聲音從一邊響起,另一邊又應聲而鳴,樹影婆娑,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
周雅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聽覺上,仔細的聽着風聲鳥鳴,感受夏風撲上臉龐的溫暖觸感,漸漸的,終于感受到了寧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雅都快在這舒适的氛圍裏合上眼睛了,突然有汽車鳴笛的聲音響起,把他吓了一大跳,驚促的睜開眼,朝山下面看去。
顧江河那個皮卡車,從村口的方向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