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好燙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懸泉置時,外面正熱鬧。

懸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個四尺高的方形土竈,以青磚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則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氣口。

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準許後,帶着懸泉置裏的徒卒們築起來的,時值初秋,敦煌天氣酷熱,才一晝夜,土竈裏外就徹底幹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這竈坑裏,火燒得正旺,不斷有柴木被投進去,一直燒得坑壁滾燙,待明火消失後,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幾個面胚放進去。

徐奉德湊過去一瞧,卻見扁圓的黃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邊,紮了透氣孔。

面胚被緊緊貼在圓形坑壁上,待到貼完了,便用一張熟牛皮,将坑頂一蒙。

然後任弘等人,就什麽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發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穎吃法,無不是要在鐵鍋前努力翻炒,各種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費時費力,做出的菜肴價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貴客才能上案,今天怎麽如此簡單?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時,幾乎天天吃,做法也親眼見過無數次,今日只做最簡單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慮:“這胡麻是藥啊,能和餅放一起?”

任弘道:“幾個月前,啬夫不也說胡蒜是藥,辛辣難吃,拒絕食用麽,現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張骞老哥從西域帶回來的外來物種,眼下也只是作為藥材。

中原的醫者們認為,此物能通五髒,達諸竅,去寒濕,辟邪惡,而往來絲路的郵差信使,常随身帶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顆……

那滋味,別提多酸爽了,頭一次吃的人,估計辣得滿臉是淚吧。

有沒有效果任弘沒試過,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說話時滿口蒜味,那多半是經常出遠門的郵傳驿卒。

Advertisement

起碼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滾油裏就鍋一炒,不管炒菜還是炒肉,味道都變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沒有任何兩種食物,像蒜和面這樣般配。”

任弘忘了這是哪位名人說過的話,反正不是魯迅。

對大蒜,徐奉德一開始是拒絕的,直到他拗不過夏丁卯的力薦,嘗試了一次……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飯前,已經能娴熟地剝上幾頭大蒜,邊剝邊等面出鍋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而細細數下來,芝麻、大蒜、蠶豆、香菜、黃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鑿空西域後陸續傳入的……所以說,博望侯張骞,真真是大吃貨國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後,徐奉德便沒話說了,搖了搖頭,回到懸泉置的門口陰影下,讓人鋪了個蒲席,坐等任弘的傑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麽來。”

不過在任弘看來,老家夥就是饞了,想一出爐就嘗嘗。

幹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過去,給徐奉德又提了個建議。

“多種胡麻?”徐奉德眯起眼來:“為何?我懸泉置又不開藥鋪。”

“我前段時日,問過在效谷縣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釋道:“他們說,但凡是頭一年種過胡麻的地,來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産量高。”

“這說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殺蟲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懸泉溪水邊,再多開百餘畝新地麽?不妨先種胡麻試試。”

懸泉置原本只有百多畝地,不種糧食,只作為菜畦,種些蔥、韭、葵等,盡量保證蔬菜自足,近來随着往來河西的行客數量增加,已有些不夠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試。”

見徐奉德有所松動,任弘很是高興,胡麻價錢不菲,若是能每年種上幾十畝,懸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發愁了。

芝麻還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這年頭的油主要來自動物肥肉煉制,但哪怕是家養的動物也很羸瘦,沒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還在遠美洲,後世開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來物種,任弘至今尚未見到,也不知傳入中原沒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大豆和芝麻。若是能以懸泉置為起點,廣種芝麻,讓白色的芝麻花開遍河西。

這樣的話,再過些年,任弘或許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醬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饑腸辘辘,擡頭看看日頭,吃下午飯的餔時(15點到16點30)已到。

這時候,徐奉德鼻子卻動了動。

“好香!”

任弘也聞見了,這是麥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後散發的濃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爐時,馕坑的溫度依然是炙熱的,夏丁卯忍住滿頭大汗,手持火鉗,将馕一個個拎出來,廚佐羅小狗手持籮筐在旁接着。

卻見那烤制好的馕經過烤制,水分全去,糖分發生降解,為馕染上了焦黃色,濃郁麥香撲鼻而來。

羅小狗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時沒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觸到卻叫了起來:

“好燙,好燙!”

夏丁卯轉頭罵他道:“小狗,新食出爐,要由長者來嘗,你忘了?燙到活該!”

“我不是要給徐啬夫試試溫麽。”羅小狗這才将裝了十幾個馕的紅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嘗嘗?”

“這麽大怎麽下嘴。”徐奉德很是嫌棄,竟學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來。

還是任弘抽出随身攜帶的刀削,将碩大一塊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給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盤中金黃的烤馕,喉頭動了動,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入口是濃郁的麥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濃香過瘾。

因為面裏加了點鹽,還帶着淡淡的鹹味,咽下去後,有種飽腹的滿足感。

“如何?”

衆人都看着徐奉德,卻見他吧唧吧唧連吃了好幾塊,喝了口水後,才淡淡地說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幹,對老朽的牙不太好。”

這糟老頭子!

其他人也開動了,早已等待多時的羅小狗直接抱着一個馕啃,吃相難看,鼓着腮幫子直呼好吃。

任弘這邊則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與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廚夏丁卯也認為此物口感絕佳:“更勝于湯餅、蒸餅,能與君子教的焖餅、搓魚相媲美了。”

畢竟這年頭的湯餅,還不是面條,只是死面餅掰了煮,類似後世的泡馍,若沒有濃郁的羊肉湯就着,确實很難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簡單的,其實還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點油、撒一把蔥花,烤出來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餡。”

蒲陶就是葡萄,在後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簡直是萬物皆可入馕!

馕其實不是任弘的發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餅”,早已出現,是眼下西域綠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軟磨硬泡,讓那個滞留懸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餅的法子,竟然還處于最簡單的火堆旁埋餅階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們剛剛做出的馕完爆。

等衆人風卷殘雲,吃完三個馕後,徐奉德招呼任弘過去,說道:

“任弘,你且說說,此物吃倒是好吃,但這和招待傅介子,讓懸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關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後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雞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實十分便宜,且烤法簡便。”

“但哪怕是最簡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為漢兵軍糧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攜帶吧?”

……

忙活一天後,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時,已是“夜食”(21點到22點30)時分了,西北日頭落的晚,這會天才剛黑。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将士,連夜趕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塢牆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們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這東西能放很長時間,十天半月都沒問題。

懸泉置裏裏外外,一共二十七間屋子,其中十五間是給行客住宿吃飯的傳舍,再刨除廚房、辦公室、存放文件的倉庫,剩下的幾間,要平分給三十多人,顯然不可能。

所以懸泉置內,唯獨置啬夫徐奉德擁有單獨一間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擠在大通鋪睡,任弘他們這些小吏,則兩兩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個屋,屋子矮小狹窄,連家具都沒放置多少,僅有左右各一個卧榻,中間有張案幾,上面放着小巧的銅燈盞,這年頭膏油金貴,燈燭輕易不能點,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熱天裏烤馕,沒有叫一句苦,實則卻已累壞了,回來以後便酣然入睡。

任弘卻睡不着,卧榻上鋪了兩層麥稈,又加了一層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來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聽到任弘将烤馕和漢兵常吃的軍糧做對比後,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獻上?”

但還不等任弘詳細解釋自己的計劃,徐奉德卻打了個哈欠,對他道:“不必與我細說,這些話,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現罷。”

言罷轉身離去,招呼懸泉置的衆人,将這二十幾個烤馕分了吃,還給任弘丢下一句話:

“既然讓你全權籌辦此事,老朽啊,就什麽都不管了!”

這放權倒也放得徹底,讓任弘有些發怔,還是夏丁卯對他說道:

“徐啬夫就是說話難聽,心裏卻一直念着将懸泉置經營好,對置所裏的衆人,也一直關切,君子也不例外,畢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長大的啊。”

“雖然過去,徐啬夫有意讓君子留在懸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決,他也希望你能遂願。”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帶着君子來到敦煌,在懸泉置落腳,多虧了徐啬夫收留。本以為這邊塞苦寒之地,皆是窮兇極惡之徒,可沒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裏默默記下了這些話,也暗自發誓:“哪怕我離開了此地,也絕不會忘了懸泉置,更不會忘了這裏的人!”

按任弘推測,傅介子還有七八天才到,他的準備,還來得及……

夜色漸深,任弘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雞已叫過兩遍,他才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懸泉置門口旋即傳來大聲呼喊:

“速速開門!有郡府傳書送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