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長安連空氣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個月前,才接到朝廷诏令的。

“平樂監傅介子持節使誅斬樓蘭王安歸首,縣之北闕,以直報怨,不煩師衆。其封介子為義陽侯,食邑七百戶,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國增秩三等,補侍郎,其餘次者增秩二等。”

這便是朝廷對使節團在西域出生入死的獎勵,可以說十分豐厚了,不但領頭的傅介子實現了他封侯的夙願,吏士們不論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據各自表現斬獲,獲錢十萬到三十萬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漢斤金餅外,也憑借自己召婼羌人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現,被拜為“侍郎”!

那層因為任安之事,禁锢任弘多年的壁壘,就這樣轟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當于讓任弘連升三級,但更重要的是,這意味着任弘成為了漢朝郎官的一員,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因為郎官不但有資格入值宮禁,有機會見到皇帝,建言獻策,更是漢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備選庫。

可這一點對現在的任弘而言,并沒有什麽用,因為他被老傅坑了,要繼續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歸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雖然從三個月前,漢軍千餘騎入駐樓蘭,徹底控制這一區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後退。

但安歸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為“樓蘭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賓城,另立中央,妄圖分裂樓蘭,太惡毒了——好吧,雖然漢朝也打算将樓蘭一分為二,好方便控制。

這種情況下,樓蘭,或者說鄯善國局勢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當地事務的漢吏坐鎮,幫剛來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穩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選,誰讓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說得上話呢。

好容易當尉屠耆等來,已在此城站穩腳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領他去城中觀覽一番時,卻猛地發覺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怎麽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來巡視的漢朝官吏一樣,是不是哪裏搞錯了?”

這種錯位從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勁的樓蘭話開始,在整個過程裏,始終存在。

任弘首先指着城池介紹:

“扡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東西兩座城門,城中百姓為大王修築的宮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夾蘆葦夯築的低矮牆垣,直搖頭,用漢話低聲對任弘道:“任君去過長安麽?”

任弘搖搖頭:“沒去過。”

“任君真該去看看!”

說到長安,這個精神大漢人一雙青綠眼睛都黑了起來。

“長安,由高皇帝時的蕭相國營建,因龍首山制前殿,建北闕,光是未央宮便周回二十餘裏,整個長安城則周回七十裏!”

“小的門闼凡九十五!大的城門則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牆的橫門,若想橫穿長安,去到東牆的洛城門,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嘆了口氣:“反觀扡泥,說是國都,卻只相當于大漢一個普通鄉邑,更沒法和長安相比。”

接下來進入城中,任弘每每指點一處介紹,鄯善王就非要跟長安比較一番。

比如任弘指着低矮簡樸,且十分擁擠的居民區,鄯善王便道:

“長安城中闾裏有一百六十,我去過宣明裏、建陽裏、尚冠裏等,個個室居栉比,門巷修直,民衆富足。整個長安就不必說了,人丁繁茂,有數十萬人,只随便挑出一個裏來,人數和占地,都比扡泥城大。”

當任弘又給他介紹商旅寥寥無幾,一陣風卷着黃沙吹過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搖頭道:

“長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東。凡四裏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門,夾橫橋大道,市樓皆重屋。九州的貨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貿易,肩并着肩,腳挨着腳,早上穿着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來時已被擠得破破爛爛。”

說到這鄯善王笑得很開心,這似乎是他親身的經歷,可旋即就從回憶裏回過神來,看着人丁稀少的扡泥街市,只感到了無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這尉屠耆,對長安真了解啊,确實比自己這個現代人更像漢人。

而回憶總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長大成人,學字學書,享受富貴的長安,真是連空氣都泛着香甜,畢竟漢朝确實是東亞大地上最先進的國度,文明燈塔啊。

這不,尉屠耆留學歸來,便開始嫌貧愛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覺到二人身份錯位,鄯善王的話,連一旁的韓敢當都聽不下去了。

韓敢當是看在眼裏的,任弘自三個月前來到扡泥,便告訴自己和其餘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貴人自居,對當地貴族要有禮,彰顯大漢禮儀之邦的風範,更不得羞辱欺壓平民,哪怕是去女闾做交易,也要給錢。

任弘甚至經常邀請貴族和有威望的年長平民去城外漢軍營地宴飲,與他們分享些美味食物,應邀與之舞蹈,樓蘭話說得越來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與城內樓蘭貴庶打成一片,讓他們放下戒備,真有點漢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話了!

不同于任弘的斟酌用詞,韓敢當為人直爽,哪管你對方是不是藩屬王侯,竟直接開罵道:

“我也去過長安,城裏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裏闾也窮啊,才沒你說得這般處處富貴絕美。”

“我還聽任君說過一句話,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你既然是樓蘭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當着衆人面嫌這嫌那,否則,不消幾日,恐怕要被舉國上下嫌惡。”

“一旦匈奴人帶着前王安歸之子殺回來,誰肯幫你?定将斬汝頭而去!”

被韓敢當連罵帶吓,尉屠耆一時十分尴尬,有些不知該如何回應。

倒是任弘接下來的一席話,不僅為他解了圍。更讓心情低落,覺得未來遙遙無期的鄯善王,生出了無限激情來!

……

尉屠耆跟着任弘和城內貴族熟悉城中情況時,他的“王後”郭宮人,則被城裏的貴族妻女引到城裏人專門為她們夫妻修建的“宮殿”裏。

郭宮人雖然年輕,卻也是見過世面的,在長定宮裏服侍皇後多年,最是清楚宮殿該是什麽模樣。

宮牆要高要大,如未央宮,周回二十二裏,哪怕是小點的長定宮,她這宮女提着水,也要走到腿酸為止。

但眼前的,卻只是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樓蘭小院落,進去一瞧,不過是三進而已,有個兩層樓,不是郭宮人吹,還不如他兄長,一個小地主在長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宮人印象裏,宮內的殿堂要寬敞奢華,比如上官皇後冬天會去的溫室殿,乃是武帝建,冬處之溫暖也。以椒塗壁,被之文繡,香桂為柱,設火齊屏風,鴻羽帳,以罽賓毛毯鋪地,以象牙為火籠,夏設羽扇,冬設缯扇,從裏到外泛着雅貴和暖意。

可在院落內走了一圈,卻發現這裏雖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馬糞塗牆,燒火的竈臺都沒有,只是一個大火塘,兩個樓蘭庖廚在灰裏燒紙胡餅,取出來後拍幹淨灰,便請她食用。

郭宮人表面功夫比她丈夫強,雖然聽不懂樓蘭女人們在說什麽,但還按照皇宮裏教的規矩,彬彬有禮,一點點撕着胡餅入口,動作典雅,看得樓蘭女子們愣神。

只對她們遞過來的新鮮牛羊奶,再不肯嘗一口!

吃了一會,衆女又拉着她去看外面的“苑囿”,一口蹩腳漢話的女譯者說,這是整個城中最大的花園,僅次于樓蘭城那個。

“苑囿,池沼?”

郭宮人的腦海裏,卻浮現出了曾跟上官皇後去過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樣,池邊的亭閣連綿,水邊皆是雕胡、紫萚、綠節之類的觀賞植物,凫雛、雁子布滿其間,又多紫龜、綠鼈,在水中動辄成群。

郭宮人還記得,上官小皇後年紀小,才11歲,貪玩,最喜歡坐在亭子邊上,給池塘的笨魚撒食,一邊撒還一邊露出咯咯的歡笑。

還有一次,皇後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蓮藕般的小腿,卻被詹事板着臉阻止了。皇後那張稚嫩的臉很失望啊,但規矩就是規矩,哪怕貴為一國之母,也得遵循,她只能望着自由翺翔遠去,徹底離開宮室、長安的群鳥,不知道在想什麽。

記憶裏的園囿是那樣的,可出了院子,郭宮人卻哭笑不得,這不就是個稍大一點的葡萄園麽!

距離葡萄成熟還早,不能采食,又因為語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長,城內貴族的妻女陸續告辭,郭宮人便在頭頂的綠葡萄下發呆。

好吧,她以為做了“王後“,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後的煩惱,可現在才發現,她們的煩惱,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會郭宮人無奈地笑了:

“沒無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宮裏不知何日得罪了誰而慘死的日子,才想辦法出宮的,我就當是,複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着這小院,生幾雙兒女,安生過日子罷。”

畢竟漢宮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後的,椒房溫室的華貴器物,她能用麽?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亂拔一株麽!

可這扡泥的“宮室”雖小,卻是屬于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這不,還有兩個奴仆跪在身側,輕輕地搖着蒲扇為她扇涼,曾幾時何,這匍匐不敢擡頭的,可是自己啊!

郭宮人一下子就釋然了,伸手到頭頂,摘了一顆還泛綠的小葡萄塞進嘴裏。

嚯,真酸!

可仔細一品,卻已有了一小絲的甜意!

正想着時,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卻回來了,也不管奴仆在側,竟直接将郭宮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轉了兩圈。

“夫人,我不難過了!”

尉屠耆緊緊抱着妻子,滿臉興奮地說道:

“因為任侍郎對我說,這裏雖然不是大漢。”

“但是,我可以将鄯善,建成如大漢一般的禮儀教化之邦。”

“這裏雖然不是長安。”

“但我可以将扡泥城,建成為整個西域諸邦都豔羨的……小長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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