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程彥道:“爹爹的意思我都明白,表姐實在可憐,我不該對她趕盡殺絕,只是爹爹此話,将慘死邊疆的十萬亡靈置于何地?”
程仲卿一時語塞。
程彥若說其他的話,他倒也好接,可十萬性命實在太重,重到哪怕九五之尊的天子也無法輕易揭過。
那些人他甚至還見過,燈下挑劍笑談馬革裹屍還,他們不怕為大夏死,只怕自己的血肉之軀不夠硬,擋不住胡人進攻的刀槍。
他們都是立志報國的好兒郎,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抗過了胡人的馬蹄,卻沒有躲過自己人的算計,被謝家人害死在邊關。
何其慘烈又無辜。
程彥聲音輕輕的:“謝詩蘊可憐,他們未嘗不可憐。”
程仲卿呼吸一滞,袖子裏的手指緊緊攥着,潋滟眼眸閉上又睜開。
片刻後,程仲卿緩緩道:“彥兒,是我疏忽了。”
“下元節之前,我便送她們離開。”
程仲卿再不提讓謝詩蘊留下來的事情,程彥慢慢飲着茶。
師夷長技以制夷,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還是很好用的。
謝詩蘊母女搬出可憐這張大旗,那她就比她們更可憐。
程仲卿離開後,程彥讓紫蘇找幾個機靈的衛士去辦事,正巧被李夜城遇到,猶豫片刻,便來找程彥毛遂自薦。
李夜城正處于變聲期,聲音算不得好聽:“沒有人比我更合适。”
程彥蹙眉看着李夜城異于常人的碧色瞳孔,頗感棘手。
那年鎮遠侯還是一個沙場飲血的将軍,并未尚公主,得勝之後,當地異族官員獻上舞姬數名,鎮遠侯留下一個被夏人養大的胡姬,春風幾度後,便繼續征戰。
邊關戰亂不休,今日是大夏的城池,明日又被胡人占領。
鎮遠侯回到邊關小城,那個地方已經被胡人屠城,鎮遠侯找不到胡姬,只好作罷。
又一年,鎮遠侯還朝,得尚長公主,大婚之後,胡人興兵來犯,鎮遠侯匆匆奔赴疆場,又立數功。
鎮遠侯的戰功讓還是皇後的謝元晝夜不安,謝元設計讓他與十萬将士埋葬邊關。
後來長公主再嫁程仲卿,再後來一位胡姬求到公主府,求長公主救她的兒子。
那日長公主并未在家,是小小的程彥救的李夜城。
大夏與胡人有血仇,世代不通婚,或許是胡姬知曉自己的存在只會給戰功赫赫的鎮遠侯蒙羞,又或許是旁的原因,哪怕她知道鎮遠侯在找她,她也不曾出現。
若非李夜城有性命之憂,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讓自己和流着胡人血液的兒子與鎮遠侯扯上關系。
百年來的血仇,哪是這麽好解的?
夏人對胡人的恨,是刻在骨子裏,淌在血液裏的。
縱然李夜城的父親是戰功赫赫戰死邊關的鎮遠侯,可是母親是胡姬的身份也讓他在大夏寸步難行。
程彥猶豫道:“他們不會聽你的話的。”
她敬重以身報國的鎮遠侯,将李夜城當做兄長對待,但并不代表旁人也這樣看。
這些年她雖然把李夜城帶在身邊,但李夜城所受到的歧視并沒有減少分毫,反而因為身份暴露後,旁人更加抵制他——他的存在,是鎮遠侯的污點。
李夜城聲音低啞:“阿彥,你知道我娘為什麽給我取名夜城嗎?”
程彥搖頭。
李夜城聲色淡淡:“夜城,一夜被屠城。”
李夜城擡頭看着程彥,碧色的眼睛幽深:“所以,沒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做這件事。”
程彥手指微緊,半晌後,輕嘆一聲,道:“委屈你了。”
她當然知道李夜城是最恰當的人選。
之所以沒讓紫蘇找李夜城,是因為太明白夏人對胡人的恨意,讓夏人去聽一個胡人的話,怕是比登天還難。
然而李夜城也是最合适最有發言權的——他的父親一生征戰,與胡人不死不休,他所有親人盡死于胡人刀下,他與千萬個夏人一樣,對胡人的恨意也是刻在骨子裏的。
李夜城出發,紫蘇看了一眼他刻意避開府中人的背影,給程彥續上一杯茶,道:“昨夜我送侯爺,侯爺說,以後李夜城來府,無需顧忌旁人,老太太那裏,他自有分說。”
程彥眉頭微動:“爹爹倒是看得開。”
且不說李夜城是長公主前夫的孩子的事情,單只說李夜城的半個胡人身份,讓程仲卿一個上過戰場見識過胡人有多殘暴的人以平常心待他,其胸襟不可謂不寬廣。
程彥輕嘆,喝完茶後,繼續琢磨自己新培育的水稻和小麥苗子。
日頭西斜,程家的姐妹們下了學,結伴來找程彥說話。
她們知道程彥不喜謝詩蘊,一句關于謝詩蘊的話也不曾提,倒是程彥主動問起謝詩蘊:“祖母準備什麽時候送姑母離京?”
程家姐們面面相觑,猶豫片刻,最小的那個道:“我瞧着祖母的意思,怕是沒打算把她們送走呢。”
程彥挑眉一笑,道:“不送走?”
“那我可有得鬧了。”
她知道程老夫人不打算把謝詩蘊母女送走,說這句話,是借程家姐妹的口給程老夫人傳話,順便也提醒一下程明素——她容不得她,她做好的準備該排上用場了。
如此過了幾日。
下元節是祭祀祖先的日子,丁太後派人接程彥進宮祭祖。
謝詩蘊勾引太子的事情,被程老夫人壓下,外面無從得知,至于謝詩蘊攔路的事情,則在在華京城傳開了。
與書中不同的是,程彥不曾背上縱奴行兇仗勢欺人的惡毒罵名,反倒是謝家母女經攔路一事後,在華京城的風評頗為玩味。
當然,也有那等嫉妒她的人家,趁此機會渾水摸魚,把謝家母女說成完全無辜之人,把污水盡數潑在她的身上。
種種說法各執一詞,丁太後免不了有些擔憂,見了程彥,便拉着手問她謝家母女的事情。
程彥道:“不是什麽大事,謝家表姐不過是剛來華京,看不出那些人是潑皮流氓假扮的,這才與我發生了争執。”
吳皇後笑着道:“我就知道,阿彥是個懂事的。謝家人的心思,旁人不知道,母後還不知道嗎?最是奸險狡詐的。”
丁太後這才放心,拍了拍程彥的手,道:“阿彥沒事就好,若是受了旁人欺負,只管告訴我,縱然是你舅舅讓你心裏不痛快了,我也找他好好說道說道。”
天子李泓笑道:“朕哪敢說她?朕對她略微嚴肅點,姐姐便能扒了朕的皮。”
吳皇後微微一笑。
天下父母沒有一個不偏心的。
都道承恩侯的程老夫人是個偏心的,她瞧着,丁太後也不逞多讓,那麽多的皇子公主,丁太後眼裏只瞧見一個程彥。
她絲毫不懷疑,若是她的兒子娶了程彥,日後夫妻間有了争執,丁太後也會無條件幫着程彥罵她的太子兒子。
想到這,吳皇後心裏有些不痛快,面上的笑淡了一分,不過她素來端莊知禮,旁人倒也不曾察覺出什麽。
程彥又與丁太後說了一會兒話,便說回侯府。
因為是下元節,丁太後不好留程彥,便讓太子李承璋去送她出宮。
吳皇後明白丁太後這是有意讓李承璋給程彥做面子,讓那些說嘴的人也知道知道,不管他們怎麽說,程彥在丁太後這都是獨一份的。
吳皇後哪怕心裏不願意,也只能笑着去張羅。
李泓拍了拍李承璋的肩膀,道:“老四,好好照顧阿彥,莫叫旁人把她欺負了去。”
李承璋眉頭微動,領命而去。
他不喜歡老四這個稱呼。
這個稱呼似乎在無聲提醒他,他原本非嫡非長,之所以能做太子,完全是因為他是程彥未婚夫的緣故。
程彥上了鸾轎,李承璋帶隊而行。
中途李承璋派人來問程彥渴不渴,餓不餓,又派人買了明月樓的糕點送過來。
程彥把糕點分給侍女。
綠蘿吃着糕點道:“太子對翁主還是不錯的。”
程彥笑了笑:“誰說不是呢?”
好歹是做了多年儲君之位的人,這點表面功夫還是會做的。
紫蘇見程彥不吃李承璋侍從送來的點心,打開檀木食盒,裏面是李夜城昨夜買的榮悅齋的芙蓉糕,程彥咬上一口,眯了眯眼。
李承璋對她的好浮于表面,若是真的對她好,又怎會不細細打聽一番,她最喜歡的,其實是榮悅齋的芙蓉糕。
臨近承恩侯府,程彥聽到外面哭聲震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李承璋停了下來,看着不遠處抱頭痛哭的人群。
少女身着淺青色衣裳,鬓發僅用幾只玉簪子裝飾着,渾然不似華京貴女們的錦衣盛裝、滿頭珠翠,于滿天風雪中,柔弱得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
程老夫人摟着少女,大聲嚎哭:“翁主哪裏是要趕你走,這分明是要我這個老婆子的命!”
程彥扪心自問,在沒有接觸謝詩蘊母女之前,她對她們并無惡意,謝家人作惡,已經為此付出了代價,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百年世家,一夕消弭。
謝詩蘊母女雖然享受了謝家權傾天下的富貴無極,可并未參與謝家人的作惡,程明素功于心計,但說的那句話也有一定道理:稚子無辜,謝詩蘊不應該為謝家的罪孽在貧困交加的吳地葬送一生。
謝詩蘊的身世的确很可憐,但可憐并不是她用來攻擊別人的武器,更不應該用可憐來綁架別人的思想,讓別人接受她可憐,所以不僅不能追究上一代的恩怨,還要過分偏愛她。
若謝詩蘊母女不耍心機,她根本懶得理她們是留在華京還是回吳地的事情,偏她們步步為營扮可憐,将一切矛頭指向她,弄得好像是她容不下她們一樣。
天地良心,吃喝玩樂這麽爽,她哪有多餘的時間跟她們打機鋒?
可她們既然拿她作伐子,那就別怪她好好與她們計較一番了。
不等旁人來請,程彥扶着綠蘿的手走下馬車。
與謝詩蘊的清妝素容相比,她衣着華貴,鎏金步搖随風而動,眉心花細描得通紅,渾然是耀眼奪目的明珠。
李承璋只以為是程彥生氣謝詩蘊那日去找她,這才大發脾氣,趕走謝詩蘊。
李承璋看看肩膀纖瘦的謝詩蘊,再瞧瞧神情輕蔑的程彥,心中的天平不由得歪向謝詩蘊,眼底有着淺淺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