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程彥眸光輕閃。

她從來沒有信過李斯年嗎?

顯然不是的。

她曾真心信過李斯年, 信李斯年會幫她找紅薯,幫她出謀劃策對抗世家,她也曾認真衡量過,放李斯年自由的威脅與利好。

可李斯年一點一點消磨了她的信任, 将崔元銳摘出去, 提前向李承璋通風報信,甚至還跟其他世家打了招呼,讓他們鑽了崔家倒臺的空子, 充實自家的勢力。

她如何再信李斯年?

程彥道:“我信任你,帶你出宮, 帶你看華京花燈, 許你三個心願,在母親面前百般說你的好, 保住你的性命。”

“我若不信你, 你覺得你能策劃今日的一切嗎?”

她知道李斯年跟她有血仇,不可能跟她一條心, 更知道李斯年是一把雙刃劍,稍不留神,便會傷到自己。

可她還是選擇了相信李斯年, 哪怕她知道李斯年與她是塑料盟友,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反水刺她一劍。

程彥擡眸看着李斯年的背影, 道:“我十分信過你, 也十分防過你。”

“但我防你防的是你威脅到我舅舅的性命, 你恨母親滅謝家滿門, 你想殺我殺我母親替謝家報仇。可我沒有防過你會與世家們站在一起,與天家為敵!”

“我一直覺得,你雖是謝家之後,可更是天家子孫,你的生死榮辱是與天家一起的,我們之間再怎麽相鬥,也不過奪嫡宮鬥,任誰輸誰贏,都做不出做肥水流外人田的傻事!”

李斯年祖上是離皇位僅有一步之遙的梁王,他是天家子孫,對皇位生出念頭算不得什麽稀奇事,為皇位做些事情更不值得大驚小怪。

她一直以為,她與李斯年的矛盾,是內部矛盾,再怎麽争鬥,無非是天家奪嫡那些事。

皇位之争,本就各憑本事,七年前她勝了謝家人,七年後李斯年若勝了她,她也沒甚好怨的。

不過是成王敗寇,死得其所罷了。

這個道理,自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便明白的。

可李斯年偏偏選擇了與世家站在一起對抗天家。

程彥道:“李斯年,你對得起你的姓氏嗎?”

世家權重,天子式微,損害的是天家的利益。

縱然日後李斯年勝了她,可世家把持着的朝政,李斯年又能讨到什麽好?做一輩子世家手中的傀儡皇帝?

那與終日困守在三清殿有甚區別?

李斯年此舉,可謂是損人且不利己。

她想不明白。

李斯年低頭輕笑,道:“小翁主,我是被世人遺忘的存在,天家的禁忌,本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你還是莫把我當做天家的人為好。”

“我所做的事情,不為天家,不為世家,只為我自己。”

李斯年慢慢轉過輪椅,星光灑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小翁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李斯年平靜說道。

程彥道:“你自然可以為你自己,是我害你如此,是我母親害你如此,你為家族報仇,大可沖我們母女來,我絕無怨言。”

“天家奪嫡,最要不得便是心慈手軟。若當年謝家女勝了,一樣容不下我與母親,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可是李斯年,你那麽聰明,你比我明白世家之害。”

她不信李斯年看不到現在的世家坐大對天家的損害。

李斯年眉頭微動。

他自然知道的。

程彥低低道:“世家勢大,便會造成土地兼并,百姓無立足之地,要麽流離失所,要麽成為世家之努力。世家之害,是壟斷朝政,寒門無晉升之路,長此以往,國将不國,李姓天下不複存在!”

李斯年眸光輕動,淡淡道:“這些事情,與我有甚麽幹系?”

程彥話音一滞,微微一怔。

李斯年聲色淡然,道:“小翁主,你看錯了我。”

他回頭看向滿天星光,給程彥留下一個孤寂背影,道:“這滿目瘡痍的大夏也好,盛世繁華的大夏也好,與我一個終日被困在三清殿的人有甚麽關系? ”

程彥手中劍顫栗着,劃過李斯年素白描銀的衣緣,纖細脖頸處溢出點點血跡。

半夏一路追過來,看此情景,連忙上前奪了程彥手中的長劍,勸道:“翁主不可。”

“李斯年肯定有難言之隐,淩虛子仙長教出來的人,怎會不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手中沒了劍,程彥不顧半夏阻攔,上前一腳踢在李斯年的輪椅上,李斯年身體歪了歪,手指扶着輪椅。

程彥拎着李斯年衣袖,強迫他與自己對視,不顧形象破口大罵道:“大夏都沒了,你還想躲在三清殿清淨度日?”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若沒了大夏,群雄并起,戰亂不休,北狄趁勢南下,燒殺搶掠!亂世之中,你以為你這個死瘸子能做什麽?你連茍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被北狄抓去當兩腳羊吃肉!”

與程彥的聲嘶力竭相比,李斯年分外平靜,他淡淡看着程彥,漠然開口,道:“翁主以為,我如今身患殘疾,是何人所害?”

程彥瞳孔微縮。

自然是被她所害。

他如今困在三清殿,也是拜她所賜。

可這并不是他攪亂朝綱的借口。

李斯年道:“大夏從未給過我身為天家皇嗣的尊榮,我憑甚麽要為大夏殚精竭力?”

他的話尚未說完,便挨了程彥一巴掌。

程彥用足了力氣,他的臉偏向一旁,絲絲血跡自他嘴角慢慢溢出來。

“咳咳。”

李斯年輕咳,從袖中拿出一方素帕,擦拭着嘴角的血跡。

耳旁,程彥的聲音冷得吓人:“先帝昏聩,朝中大小事務皆有先廢後謝元決斷。我娘為先帝三女,天家公主,卻百般受謝元迫害,日子過得尚不如普通世家女。”

“十五歲那年,我娘嫁給鎮遠侯為妻,滿以為自己熬出頭,未出兩年,鎮遠侯戰死邊關,屍骨都不曾尋回。我娘欲去邊疆查鎮遠侯戰死真相,卻又被謝元嫁給我爹。”

“好在我爹雖沒甚大志向,卻待我娘極好,我娘生下了我。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謝元又變着法子給我娘不痛快,不是讓我去宮中學規矩,便是給我爹塞小妾。我爹思度良久,最終接受了小妾,讓我免去前往宮中學規矩之苦。”

“我娘可是天家公主!古往今來,有哪朝公主的驸馬養過小妾?”

李斯年慢慢擡頭,看着面前少女。

她雙瞳剪水,蘊着霧氣。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自認識她時,她便如耀眼的小太陽一般,她永遠驕矜貴氣,高不可攀。

可現在,她似天邊孤月,清冷孤寂。

她的聲音仍在繼續:“若按照你的心态,我娘被謝元這般迫害,那她是不是應該通敵叛國覆滅大夏?可是沒有!害她之人是謝元,與天下與大夏沒有任何關系。”

“你以為我娘權傾天下的長公主之位是怎麽來的?是逼宮奪位,是弑君殺嫡母兄弟,是身負萬千罵名一劍一劍殺來的!”

李斯年呼吸一緊,程彥揪着他衣領的手指松了下來,道:“生在天家,誰敢說自己一定享受了天家的尊榮與富貴?別人敬着你,敬的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實力。”

“你若比慘,我與我娘之前哪個不比你慘?你好歹有淩虛子護着,我與我娘有什麽?是有無辜戰死的鎮遠侯?還是我那中看不中用的父親?還是軟弱可欺的外祖母?還是日常拖我們後腿的舅舅?”

“身世凄慘不是你肆意妄為的借口,誰對不起你,便去找誰,一心報複天下算什麽東西?”

“你若沖我而來,我尚且敬你是條漢子,敢愛敢恨敢複仇,可你做的是什麽事?李斯年,你當真讓人瞧不上。”

程彥說完話,看也不看李斯年,便轉身離開。

忍冬跟着她離去,半夏看看遠去的程彥,再看看眉頭緊鎖的李斯年,上前一步,道:“你雖與淩虛子仙長沒有師徒之名,卻得了他的真傳,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何苦做這些誤人誤己的事情?”

“你或許不知道,我家翁主曾認真考慮過放你自由,恢複你天家子孫身份。”

李斯年呼吸一頓。

半夏說完話,提着裙擺一路小跑去追程彥。

觀星臺上,星光如洗,程彥越走越遠,高高豎起的馬尾一翹一翹的,如她執拗倔強的性子一般。

李斯年慢慢合上了眼。

忽而覺得,被程彥刺的那一劍,是真的疼。

疼痛似乎會傳染,一點一點侵蝕着心肺,連帶着呼吸都跟着疼起來。

李斯年擡手,按了按心口。

她與他一樣,并非天生好命之人。

不同的是,她從荊棘叢生的艱難之中拼殺出來,而他,還陷在荊棘之中,想要拉更多的人一同沉淪。

夜色越來越深。

李斯年忽然便笑了起來。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笑程彥。

他做這些事,其實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有為程彥。

可惜,這句話他自己都不會信,更何況程彥了。

世家若盡除,危險的,便是程彥了。

李泓為何不殺李承璋,而是僅僅廢去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

程彥不是看不明白,而是當局者迷。

他的小翁主,心還是不夠狠。

.......

李夜城一路南下,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幾匹馬。

入了冬,官道上有着厚厚積雪,跟随他的将士們追不上他,被他遠遠甩在身後。

自邊疆回華京,要經過清河郡。

李夜城抵達清河郡驿站,拿出懷中腰牌,讓驿站之人給他換馬。

驿站的人去後院牽馬,李夜城坐在屋裏抿了一口燒酒。

許裳自樓上走下來,輕聲喚道:“李郎君。”

李夜城放下酒碗,回頭看向許裳,遲疑道:“許姑娘?”

這般冷的天,許裳在這裏做什麽?

許裳笑了笑,道:“我知道華京有變,你必會回京守着阿彥,便在此地等你。”

說話間,她向身後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走出屋,不多會兒,院內傳來戰馬嘶鳴的聲音。

李夜城眉頭微動。

許裳道:“華京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但你既已到了清河郡,還是回去瞧一瞧阿彥為好,她近日受了不少委屈,你好好安慰她一番。”

“這是父親重金從關外購買的馬,雖是百年難見的良駒,可性子卻是烈得很,誰也動它不得,若你能降服它,我便将此馬送與你。”

李夜城出屋相看。

那的确是一匹難得一見的好馬,通體火紅,嘶鳴不已,似有騰雲入海之狀,比之長公主的破軍也不逞多讓。

李夜城有些意動。

在邊關出生入死的,誰不希望自己有着一匹好馬?

這若是阿彥送他的,他必是想也不想便會收下,可這馬是許裳的。

李夜城猶豫片刻,搖頭拒絕道:“無功不受祿,此馬我不能要。”

許裳似乎是察覺了他的心思,淺笑道:“這馬阿彥曾向我讨過,說用來送你。我那時與她道,寶馬贈英雄,此馬送于籍籍無名之輩,實在委屈了這匹馬。”

“如今我見了你的馬術,方知阿彥眼光獨到。李郎君,困龍終有上天日,願你駕馭此馬,斬将奪旗,立下不世之功,以慰鎮遠侯在天之靈。”

李夜城聽到程彥曾為他讨這匹馬,沒再拒絕,單膝跪地拜謝許裳。

許裳淡淡一笑,道:“去吧,阿彥還在華京等你。”

李夜城颔首,翻身上馬。

那馬似乎極度厭惡別人騎在他身上,不住翻騰想把李夜城甩下來。

然而李夜城始終坐在馬背上,像是長上去一般的牢固。

駿馬掙紮不得,只得服軟。

李夜城輕拍馬鬃,安撫着駿馬。

不多會兒,一人一馬分外親密。

李夜城在馬上向許裳拱手告別。

許裳目送李夜城的背影遠去。

問棋不滿道:“姑娘,您不是說,這匹馬是要送給您未來的夫君嗎?”

李夜城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中,許裳轉身回驿站,道:“我已決定此生不嫁,沒有夫君,将戰馬送與他又何妨?”

問棋大吃一驚,道:“姑娘,您又說葷話了,您這般好的人,求娶您的人多不勝數——”

許裳輕搖頭,道:“罷了。”

“讓人準備熱水與姜湯,李夜城必不是一人回援,還有許多将士,不過馬術不及他,被他甩在身後罷了。”

........

李夜城回到華京。

臨近除夕,華京熱鬧非凡,皇城更是花團錦簇,精致的宮燈高懸。

程彥這幾日都在宮中,李夜城牽馬去了皇城。

程彥見李夜城歸來,有些意外,道:“哥,你怎麽回來了?”

李夜城伸手拂了拂程彥鬂間雪花,道:“聽說你在華京受委屈了,回來瞧瞧你。”

程彥笑道:“我在華京城橫行霸道,跟只螃蟹似的,誰敢給我委屈受?”

“倒是你,邊關戰事那般緊張,你還跑回來,不怕母親罵你?”

李夜城道:“無事,我瞧你一眼便回去。”

程彥讓紫蘇傳了熱水。

一路風餐露宿,李夜城身上的盔甲沾雪帶泥,別提多狼狽了。

李夜城梳洗之後,桌上都是他愛吃的飯菜。

李夜城笑了笑。

吃完飯,李夜城去三清殿拿祈福香囊——這是大夏的傳統,即将赴戰場的人總要去道觀裏求個平安。

到了三清殿,李夜城遇到了李斯年,他只當看不見,拿了香囊轉身便走。

李斯年冷眼打量着拿了一串香囊的李夜城。

冬日稀薄的陽光照在李夜城嶄新的衣服上,李斯年只覺得那湛藍雲錦料子刺眼得很。

那是前幾日地方送來的貢品,拿到三清殿祈福開光,小道童說是安寧翁主看上的,讓他務必仔細些。

他瞧着那料子不像是女孩子用的,想了想,以為程彥為打他一巴掌捅他一劍的事情後悔了,但又礙着面子不好前來找他,便送些料子讓他做新衣服。

想起程彥關心他,但又不好來找他的糾結面容,他對着華美雲錦料子誦經格外虔誠。

甚至還用他最愛的月下香熏了熏。

熏完香,誦完經,小道童便把料子取走了。

李斯年有些意外,轉念一想,他與程彥相處将近一年,程彥眼毒,想來是知道他的身量的,多是想着他在三清殿不便,裁好衣服再給他送過來。

李斯年這般想着,翹首以盼等着程彥送來的新衣服。

甚至他連致謝賠禮道歉的說辭都想好了。

直至今日,那湛藍雲錦料子出現在李夜城身上。

在邊關待得久了,李夜城身上自帶殺伐淩厲之氣,配着湛藍雲錦料子,越發襯得他眉眼似劍,氣質如刀。

李斯年手指轉着輪椅,忽而覺得,那夜被程彥打過的臉,今日仍在疼。

可他素來不是一個甘心受氣的性子,微微一笑,端的是霁月風清,飄然出塵,可說出來的話,卻是惡毒萬分:“安寧翁主養了一條好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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