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李夜城是她的臂膀, 旁人要想除掉她,第一個要動的,便是李夜城。

戰場中刀槍無眼,莫說李夜城這種新起之秀, 古往今來, 多少功臣宿将埋骨他鄉?

一朝戰死一個李夜城,也沒甚麽大不了的。

程彥道:“哥哥,并非我壞你常勝将軍的名聲, 只是你立下的戰功越高,便越危險。”

“甚麽常勝将軍, 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李夜城眉頭微動, 道:“馬革裹屍還,方不堕沙場男兒之名, 自披甲沖陣那一日, 我便知道死亡常伴我左右。”

“但,”

李夜城看了看程彥, 後面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父親無辜枉死的例子擺在那,他如何不知道功高蓋主的道理?

只是他越危險,她才越安全。

他身上帶有胡人的血, 頗受夏人歧視,朝堂上的事情, 他幫不了她, 唯有在戰場上立下不世戰功, 他才能讓她依靠一二。

前路兇險也好, 旁人陷害也罷,有些路,他終歸要走的。

李夜城伸手撫了撫程彥的發,碧色瞳孔裏冷意少了許多,道:“打仗哪有不危險的?”

“我知道分寸。”

“不,你不知道。”

程彥見李夜城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不由得有些着急,道:“我不想讓你重複鎮遠侯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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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遠侯是為我母親死的,我不想你——”

她的話未說完,便見李夜城笑了起來。

李夜城平日裏莫說笑了,連話都很少,點頭搖頭間,便是一日的對白了,縱然她與李夜城朝夕相對,也極少見李夜城的笑。

李夜城忽地一笑,如冰霜初溶,雲霁風輕。

程彥有一瞬的恍惚。

突然間,便明白了眼光甚高的表姐許裳為何對李夜城情根深種了。

如果說,李承瑛是意氣風發的纨绔少年氣,李承瑾是沉穩可靠的俊朗不凡,李承瑾便是謙謙君子的溫潤,而李夜城,則是長劍出鞘的淩厲英武。

一朝眉眼似劍、氣質如刀的男子淺笑,便如鋼鐵化作繞指柔。

程彥怔了怔。

李夜城揉了揉她的發。

他身上穿的是薄甲,手上也是堅硬的護甲,貿然揉在頭上,想來會很疼。

但他的動作很輕柔,程彥幾乎感覺不到護甲的存在。

“為你死又怎樣?”

他問。

“你護我走過前半生最黑暗最艱難的時光,你的後半生,本就該我護着你。”

“世家們的伎倆,無非也就那幾種,你放心,我不會叫他們得逞的。”

李夜城道。

他的阿彥沒有到達那個位置之前,他是不會允許自己倒下的。

縱然倒下,他爬也會爬到阿彥身邊。

有那麽一瞬間,程彥感覺自己有種被撩到的錯覺。

可轉念一想,再怎麽要強的人,也會有軟弱的時候,在這個時刻,有人承諾會護着自己,無論他能做到與否,自己心裏總是溫暖。

不是被撩到,而是她太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她一直是一個人,孤單地行走。

母親也好,舅舅也罷,他們各有各的路,她的路,一直是自己走。

而現在,李夜城在前方,為她續上了一盞明燈。

這大概就是有個兄長的好處了。

程彥道:“哥哥,你明白這個道理便好。”

這個時代,世家子弟也是要攢軍功的,既然是攢,便不是以命搏軍功,做的都是一些與危險沒甚關系的小任務,擔任的也不會是什麽重要官職,縱然心中嫉妒李夜城,有長公主督軍護着,他們也不敢大動手腳。

李夜城心中又明白暫避鋒芒的道理,平日裏再防備些,想來不會重蹈鎮遠侯的覆轍。

當然,前提是世家們的手別伸這麽長,讓自己的子孫刷刷戰功也就是了,莫占去軍中要職,便不會出大亂子。

想到這,程彥心中漸安,又去找了下母親,讓她千萬別因為糧草問題答應世家們往軍營要職裏塞人的要求。

長公主自是應下不提。

轉眼到了重陽節。

登高望遠,緬懷先人。

天子帶着天家子孫并朝臣世家們,再度臨幸鈞山離宮。

九月,菊花開的正好。

各色各樣的菊花争妍鬥豔,早已不見去年崔莘海兵變的痕跡。

就着秋色菊宴,李泓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一旁女席的貴女們身上。

大夏民風開放,男女席擺在一個院子也沒甚麽,只用琉璃屏風隔着,隐約能瞧見女子們手搖着精致團扇說笑的模樣。

李泓問一旁伺候的老黃門:“那個穿石榴裙的,便是鄭家的女郎?”

老黃門面上堆滿了笑,道:“可不是嘛。”

他平日裏沒少收鄭家的好處,聽李泓問起鄭孟君,便小心翼翼地回道:“這位女郎名喚孟君,今年十五了,是鄭公最寵愛的小孫女,性格爽利,模樣也生得好。”

李泓不大喜歡嬌柔女子,他所寵愛的宮妃公主們,多是性格直爽,模樣漂亮的。

老黃門便依着他的喜歡,說着鄭孟君。

左右他也沒說瞎話,鄭孟君性子潑辣,與程彥有一拼,模樣也是這一代鄭家女兒裏最為出色的一個。

就是不知道,李泓問起鄭孟君是什麽意思。

李泓并非貪花好色之人,平日裏臨幸的,來來回回也就那幾位宮妃,有朝臣嫌他妃子少,上書讓他選些良家子充盈後宮,他只說大夏連年戰亂天災,他身為天子,當做表率節儉,至于宮妃什麽的,能省便省了。

次數多了,朝臣們便不再往他宮裏塞人了。

如今一時興起問起鄭孟君,別是想收為己用吧?

轉念一想,老黃門又覺得不大可能。

李泓嫔妃裏最小的人是薛妃,如今也二十了,比李泓小個十幾歲,每每留宿薛妃寝殿,李泓時常覺得自己作孽。

薛妃尚且如此,鄭孟君比薛妃還要小,年齡與程彥差不離,李泓怕是不會動這種念頭。

多是要指給皇子的。

這般想着,老黃門聽李泓道:“比老五小一些,也好。”

老黃門眼皮跳了跳,向身後小黃門使了個眼色。

小黃門見此,忙端着酒壺下去換酒。

李泓又道:“坐在程夫人旁邊的,便是程大姑娘吧?她今年多大了?”

老黃門想了想,道:“程大姑娘快十八了,名喚程怡莊,是程家人的心頭肉。”

程家哪怕出了個驸馬爺,門楣在華京城也算不得顯赫,程彥與程家人的關系又一直淡淡的,不大走動。

正常來講,老黃門是不會了解名聲不顯的程怡莊,偏偏李承瑛瞧上了程怡莊,明裏暗裏沒少跟老黃門套關系,讓他尋到機會,便向李泓說李承瑛與程怡莊的事情。

老黃門并不看好這門婚事。

莫說李承瑛沒有封王,縱然李承瑛是個普通皇子,程怡莊的身份做他的側妃也夠嗆,如今李承瑛又封了英王,在戰場上也立了不少戰功,性子比以前穩妥不少,如今李泓又看重他,他娶個高門顯貴的貴女做王妃,問鼎太子之位并非難事。

偏李承瑛鑽了牛角尖,非程怡莊不娶。

老黃門只得試探着在李泓面前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曾與英王殿下一同參軍,在戰場上頗為照拂英王,還救了英王殿下一命。”

李泓笑了笑,道:“他是臣子,護主乃是他的本分。”

“倒是老三,在戰場歷練一番後,性子少了幾分輕狂。”

老黃門摸不準李泓心思,只應着李泓說話。

李泓話頭一轉,問道:“程大姑娘年齡也不小了,怎麽沒定下親事?”

若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兒,十八歲不嫁人,便要交稅了。

老黃門斟酌着說道:“原與楊家二郎訂了婚,後來程老夫人鬧了那麽一出,楊家便退了婚。旁的世家見程老夫人那個性子,便也不敢結親了。程家雖不顯赫,可也是詩禮人家,又不願讓程大姑娘低嫁,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李承瑛橫在那。

李承瑛做事不掩飾,尋常人家見程怡莊是李承瑛看上的人,誰還敢去結親?

說到這,程家也是硬氣,一直咬死不松口,李承瑛見程家态度堅決,也不敢主動找李泓,讓李泓賜婚。

一來二去,便耽擱到現在。

李泓想起宮人說起李承瑛的那些風言風語,不覺眉頭微皺,思慮片刻,道:“程大姑娘是好的,只是被她的祖母耽誤了。”

老黃門道:“可不是麽。”

“別說程大姑娘了,程家的其他姑娘,也鮮少有人攀附。”

李泓颔首,捋着胡須,道:“程大姑娘的三叔既然救了老三,那朕便給他們一個恩典吧。”

老黃門斂眉,眸中閃過一抹喜色。

李泓道:“将李斯年叫過來吧。”

老黃門連忙讓人去請李斯年。

淩虛子閉關未出,李斯年身份雖然尴尬,但到底是淩虛子的高徒,又屢立奇功,李泓雖未回複李斯年的身份,但到底恢複了他的自由,如今更是給足了他恩寵,來鈞山行宮這種事情都帶着他。

此次喚他過來,多是讓他合八字,定婚期了。

不多會兒,小道童推着李斯年過來了。

老黃門也準備好了李承瑛與程怡莊的八字,讓李斯年掐算。

李泓道:“還有老五與鄭家女郎。”

李斯年眉頭微動,李泓又道:“唔,老三老五都有了媳婦兒,單留下老四不太好。”

李泓随手一指,問老黃門:“那個給母後敬酒的,穿竹青色衣裳的女郎是哪家的?”

老黃門定眼一瞧,是楊丞相最寵愛的孫女,便報了上來。

李泓道:“她既沒婆家,那便她吧。”

“楊家素來出才女,老四又是風雅之人,想來不會怪朕亂點鴛鴦譜。”

李斯年不動聲色蔔着卦。

這哪是亂點鴛鴦譜?

三女中,楊家女出身最高,又與李承璋性格相投,李泓分明是早有打算,李承瑛與李承瑾的婚事,不過是給李承璋打掩護罷了。

眼前這位天子,怕是質疑要動程彥了。

李斯年算好了日子,報于李泓,李泓讓老黃門拿去給丁太後看。

丁太後早就知道李承瑛瞧上了程怡莊,見此沒有不應允的,李承瑾性子文弱,娶個潑辣的王妃正好互補,至于李承璋,他既然喜歡吟風弄月的,便配個楊家女倒也不錯。

丁太後直說好,想了想,又讓李泓給李承璋封王。

她雖因李承璋與程彥退婚的事情氣狠了李承璋,可再怎麽生氣也無用,事情已經發生了,李承璋已經失了太子之位,也算得了一個教訓。

楊家女是楊丞相的孫女,三女中地位最高,其他兩女嫁的是王爺,就楊家女嫁了一個皇子,楊丞相素來小性,只怕心中犯嘀咕,不若趁這個機會,把李承璋的身份提一提,這樣也不顯得是李承璋高攀了楊丞相。

再說了,大婚之日,一兄一弟皆是王爺,就他一個皇子,面子上也不好看。

李泓自然應下,讓李斯年拟了一個封號,趁着這個賜婚的機會,一并封賞下去。

聖旨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愁,更有嗅覺靈敏的世家,在這次賜婚的事情上,發覺了李泓的真正用意——培養李承璋的勢力。

程家門楣不高,鄭家兒郎們不争氣,只有鄭公在強撐着,兩者都不能在奪嫡中給與李承瑛李承瑾助力,而李承璋要娶的楊家女,祖父是丞相,父親叔父位列九卿,比程鄭兩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此次李承璋被封王爺雖然是丁太後提起的,可仔細分析,其實是天子的手筆——三人一同成婚,哪怕為了面子上好看,丁太後都會把李承璋的地位提一提。

朝臣世家們見此,紛紛恭賀李承璋。

楊家女粉面含羞,在衆多貴女們的打趣下,偷偷用餘光去瞧長身如玉的李承璋。

李承璋似乎是察覺了她的目光,也向她看來,微微一笑,俊朗不凡。

楊家女心中大定。

看他如此,當是滿意這門婚事的。

至于他曾鐘情的謝詩蘊,她是不大放在眼裏的,罪人之後,給個妾室的身份也就夠了。

若謝詩蘊識趣還罷,若是不識趣,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她才不是程彥,讓他因為一個謝詩蘊與自己鬧得不可開交。

楊家女笑容滿面,鄭孟君愁雲慘淡,扯着母親的衣袖,與母親訴苦道:“那個什麽敬王,馬術還不如我呢。前兩年,他在校場騎馬,險些摔下來,還是我救的他。”

“這般弱不禁風的一個人——”

母親秀眉微蹙,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好歹是位王爺,他性子又軟,你嫁過去好好教他也就是了,總好過你嫁去世家,被世家子弟欺辱強。”

鄭家兒郎們不争氣,鄭家女再怎麽要強,一朝出嫁,若郎君識禮還好,若是遇到不知禮的,怕是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鄭孟君抿唇不說話了,低着頭,眼睛卻亮得很。

至于另一邊的程怡莊,可謂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她覺得李承瑛是個不錯的夫君人選,憂的是,父親與叔父們覺得李承瑛太過輕狂,不值得托付終身,如今雖有天子賜婚,只怕家裏也是不大歡喜的。

程彥将衆多貴女們的表情盡收眼底。

看了一會兒,只覺得無趣,便提着酒壺,去找在涼亭裏躲懶的母親。

李淑的酒已經快喝完了,見程彥過來,便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程彥斟滿酒,道:“宴席上的事情,母親都聽到了?”

李淑抿着酒,道:“重陽節是個好日子,當年我與鎮遠侯也是在這個節日被賜婚的。”

程彥嘴角抽了抽。

心想天家做事當真不羁,明明是一個追悼先人的日子,偏生給弄成了賜婚封王的日子。

程彥道:“娘,我有些不安。”

“這只是一個開始。”李淑看了一眼程彥,轉開了話題,道:“你與李斯年還在鬧矛盾?”

程彥道:“我與他能有什麽矛盾?不過是他自己小性,與我有甚麽關系?”

李淑道:“今時不同往日,他現在已經恢複自由,你便不能再拿之前的态度對他。”

“吵吵鬧鬧的,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

程彥面上有些不自然。

說來奇怪,她這人雖然記仇,可并不是一個心胸狹隘之人,若不是遇到原則性的事情,她甚少與人生氣。

按理講,她這般好的性子,遇到了李斯年,兩人目标一致,當不會有什麽矛盾,偏偏他倆好一陣,壞一陣的,當真應了母親的話——小孩子過家家。

程彥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有分寸。”

李斯年若再不主動找她,她就真的不理李斯年了。

程彥又道:“倒是母親,舅舅此舉,怕是對我們不利。”

李淑漠然道:“這是必然。皇子們大了,總要走這一步的。”

“只要你舅舅不插手軍營的事情,至于其他事,便由着他去罷,他終歸是天子,做這些事情,也無可厚非。”

程彥猶豫道:“可,母親就不害怕嗎?”

“我比你舅舅年長幾歲,若無意外,我當會走在你舅舅前頭。”

李淑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起伏:“并非人人都是諸葛亮,身前身後事都能安排得妥當,我只盼着,在我走之前,能平定北狄,還我大夏邊境安寧。”

程彥一時無話。

兵變逼宮後,母親性格大變,對誰都是淡淡的,除卻對戰北狄外,再沒有任何事情能激起她的興趣。

舅舅對她們的防備,也是一樣。

她不能依靠母親會幫助她什麽了。

更何況,在母親看來,是她只要交出兵權,便能保住她們母女的命,事情并沒有惡化到山窮水盡那一步。

如此又過了幾日,幾個錦衣而來的世家子弟前來軍營報道,李淑萬年沒甚表情的臉,終于有了一絲波動——李泓還是對軍隊下手了,将世家之後安插在各個緊要官職上。

且這些世家子弟,是程彥平日裏絞盡腦汁都要削弱他們勢力的。

李淑随手抽出腰間佩劍,将他們遞過來的引薦信劈為兩半。

世家子弟皆是一驚,面面相觑。

片刻後,一個膽大的人硬着頭皮說道:“這是天子敕命,長公主這是不尊天子了?”

李淑冷冷掃過衆人,聲音如同冰窖裏撈出來的一般:“我浴血奮戰,幾經生死,為的不是讓旁人對我指手畫腳。”

“這裏是我的地方,在這裏,只有我說了算。”

心中最後一片柔軟,随着信紙落在地上而變得堅硬如鐵。

恍惚間,李淑突然很懷念鎮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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