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晨六點四十五分,因為下雨,天色遲遲拖着不肯亮,老城區人煙寥寥,街燈幽暗,雨水沖刷着路面的塵垢,沿着狹窄的溝槽流入下水道中。203路公交車在薄霧中駛來,細雨裏一對大燈蒙蒙亮着,江铎收傘上車,投了硬幣,走到後排落座。
他家離學校遠,幾站過後車裏人多起來,位子已經滿了,乘客大多是二中的學生,擠擠挨挨,随着車子搖搖晃動。
“晚照西路到了,請從後門下車。”他聽見機械的女聲,下意識望向窗外,滾滾雨水中,看見許亦歡頭頂着書包,先是往前門走,前門大概已經站不下了,她從後門擠上來,嵌入方寸之地,然後把錢遞出去:“同學,麻煩幫我傳一下。”
一元紙幣輾轉數人之手,成功塞入投幣箱中。
車裏很悶,下雨又不能開窗,每個人都濕漉漉的,氣味不太好聞。江铎見許亦歡籠罩在人影裏,手緊抓着欄杆,臉色異常麻木。
約莫二十分鐘後,公車抵達終點站,也就是他們學校。
門一開,發現大雨已經瓢潑起來。
許亦歡一時不敢下去,躲在一旁讓大家先過。
忽然有人拍她的肩。
“走吧。”
江铎打開傘,說:“已經七點二十了。”
學校七點四十上早自習,通常七點半打遲到鈴,從校門走到教室也得花幾分鐘。
“不用,我自己走。”許亦歡臉色很冷,她一想到岳海就窩火,這人是岳海的外甥,自然也看不順眼,于是跳下車,一頭跑進了雨裏。
可惜沒走幾步,感覺像被潑了一盆水,雨實在太大了,她只得本能地退回來,鑽到他傘下躲避。
好尴尬呀。
許亦歡努努嘴,低頭看鞋。
江铎倒沒說什麽,只問:“你校卡呢?”
聽到這句話,她恍然擡頭,見他看着自己,那傘下的輪廓似乎比平日柔和了幾分,尤其又在大雨裏,陰霾的天,是這樣一個場景。
“校卡……”胸前空空如也,她心頭一驚:“完了完了……”
江铎望向門口執勤的老師和同學,說:“下這麽大雨,他們應該不會查太嚴。”
許亦歡把濕掉的書包背到前邊,又伸手按他的胳膊:“你把傘往下壓一壓。”
他卻說:“自然一點,你別那麽心虛。”
說着話,就這麽走進了校門,周遭撐傘的學生前赴後繼,還有幾人神色匆忙地跑起來,果然沒誰留意她那塊校牌。
快走到綜合樓的時候,許亦歡悶悶地說:“你一點兒也不像你舅舅。”
江铎愣怔:“他怎麽了?”
許亦歡撇撇嘴:“鬧情緒,給我擺臉色呢。”
江铎聞言沒有吭聲。
她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一通發洩:“真是……總說別人看不起他,就他那副德性誰看得起啊?自己沒能力就回來發牢騷,不僅我媽得慣着他,連我這個晚輩也要順着他,呵,真當自己是吃軟飯的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口不擇言,把話說得太重了,尤其“吃軟飯”三個字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但心裏實在舒服了很多。
許亦歡自認從來不是勢利眼,當初許永齡嫌棄岳海是個保安,她還覺得是舅舅不對。保安又怎麽樣呢,只要勤勤懇懇,踏實工作,那就是值得尊重的。可岳海顯然和“老實本分”搭不上邊兒。再加上許永齡常在她面前抱怨,耳濡目染之下,心裏難免排斥厭惡。
然而江铎聽在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我知道,你們家一向看不起我們。”他打量她鄙夷的表情,略微冷笑。
許亦歡睜大眼:“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又沒說你!”
上課鈴響了,江铎收傘,徑自朝樓上走。
走前低頭看看她,撂下一句:“你和你舅舅倒是挺像的。”
許亦歡張張嘴,頓時頭昏腦漲。他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簡直莫名其妙!
許亦歡氣得原地轉了兩圈,狠狠一跺腳,轉身從另一個樓道回教室去。
從那以後她每天上學堅持帶傘,即便天氣預報說接下來一周都是晴天。
早晚放學,如果不幸在公交車上碰面,她只會視若無睹,絕不主動打招呼。當然他也一樣。
還好兩人不在同一個班,不必朝夕相對。
軍訓五天,許亦歡和同學混熟了,相互加QQ,踩空間,王簡還送了她三個月黃鑽貴族,好拉風。
軍訓結束,周六日休息兩天,這晚回家,發現家裏只有許芳齡一人,岳海出去喝酒了。
許亦歡頓覺神清氣爽,舒舒服服洗頭洗澡,哼着小曲兒,洗完也不用特意再把內衣給穿上,自在極了。要知道因為岳海的緣故,她即便在家也得穿得規規矩矩,晚上洗完澡還要把胸罩戴上,以防許芳齡什麽時候把她叫到客廳去——她真的煩死胸罩了!
多希望趕緊長大,将來搬出去一個人住,想怎麽裸就怎麽裸,誰也管不着。
今晚實在惬意,許亦歡從浴室出來,套上背心短褲,胡亂擦擦頭發,先把搓洗幹淨的內衣褲拿到陽臺挂好,接着開冰箱,挑一串葡萄,回房打開電腦,找桃李杯的比賽視頻來看。
十點過的時候去客廳倒水,見許芳齡抱着胳膊靠在沙發上,滿臉的不高興。
許亦歡笑問:“媽,你又怎麽了?”
許芳齡鼻子一哼:“還不是你舅舅,什麽都要管。”
聽這語氣肯定又是什麽烏煙瘴氣的事兒,她趕緊閉嘴不問,正要開溜,這時她媽又哼一聲,說:“我跟你講,本來這兩天我打算讓你把名字改了,改姓岳,下午去派出所問過,手續還挺麻煩,我跟你舅舅提了一聲,沒想到他反應那麽大,堅決不準。你說關他什麽事兒啊?”
許亦歡先是愣住,接着整個人好似凍僵一般,定定看着她媽,不可置信:“你怎麽不事先告訴我?也沒問問我的意見?”
許芳齡也愣了下:“我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嗎?”
見她神色異常,又問:“你什麽意思?”許芳齡警覺起來:“你這孩子是不是被你舅舅洗腦了?搞清楚,我們才是一家人!”
許亦歡深吸一口氣:“媽,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願?”
“我怎麽不尊重你了?我是你媽,難道會害你不成?!”
“行,當我沒說。”她起身就走。
好了,美麗的一晚,小火苗又被澆滅了。
***
這天周末,下午有舞蹈課,許亦歡早早出門,到地方,先去更衣室換練功服和舞鞋,然後在教室一邊等老師,一邊練習基本功。
其實她最初學跳舞,只是因為小孩心性,想找個借口浪在外邊,不願待在家中。之後許芳齡和岳海結婚,她就更不想回家了。後來慢慢的,發現自己還有些藝術細胞,尤其練舞的時候,所有煩惱消失不見,她喜歡這種專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感覺,特別踏實。
踏實到,即便被人觀望,也不以為然。
教室門口站了個男生,不知什麽時候來的,一直锲而不舍地看着她。
從少年宮到舞蹈中心,許亦歡被很多男孩盯過,她習以為常,并未分心。做完軟開度練習,走到一旁拿毛巾擦拭額頭滲出的細汗,這時聽見那人喊她:“喂,許亦歡。”
她一愣,轉頭望去,竟是初中同學孟嘉浩。
帶着略微驚訝,她笑走上前:“你怎麽在這兒呀?”
孟嘉浩雙手抄在口袋裏,神色不太自在,清咳一聲:“我送我堂妹過來報名拉丁舞,想起你在這裏上課,就來看看。”
許亦歡點頭:“這樣啊。”
孟嘉浩擡手摸摸鼻子:“那個,聽說二中的新校區很漂亮,我妹也在那兒讀書,她見過你好幾次,在操場和食堂。”
“你妹妹認識我?”
“不算認識,看過畢業照。”孟嘉浩思忖着:“有時間一起聚聚吧,雖然畢業了,但我還是挺想念大家的。”
許亦歡“嗯”一聲,這時,上課的女孩們陸續走進教室,老師也到了,孟嘉浩往後退兩步,悠然笑道:“不耽誤你練舞了,改天見。”
“好,改天見。”
許亦歡目送他離開,心情有些複雜。初中的時候,她對孟嘉浩很有幾分好感,雖然從未表明過自己的心跡,但她知道他是有數的。之後畢業,孟嘉浩進實驗,她進二中,距離拉開,幾個月不見,她忙着應付新的人和事,那份朦胧的好感竟也消減了許多。
原來喜歡不過這樣而已。
許亦歡莫名黯然,其實她很懷念初中的時候,因為班裏有心儀的人,每天去學校都充滿了期待,神采飛揚,活力十足。
而到了高中,就只剩下學業、功課、成績,沒勁透了。
倒是江铎。
十一月的一天,氣溫驟降,許亦歡在去小賣部的途中意外看見江铎和一個女生站在走廊角落裏,也不知在說什麽。那女孩長得很美,娉娉婷婷,擡起下巴仰頭與他對視,神色有幾分高傲,更有幾分俏皮。
許亦歡聞到八卦的氣息,正想暗中觀察幾眼,不料江铎轉頭朝這邊望來,她只好收回目光,默不作聲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