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随着氣溫日漸降低,高中的第一個學期過去,寒假來臨。
許芳齡和岳海沒那麽快放假,許亦歡原以為自己能過幾天無拘無束的日子,誰知這個美夢還沒開始就被一掌拍個粉碎。
期末考試,數理化三科,她一共考了108分,許芳齡臉色難看,問她到底是去上學還是去玩兒的。
“我理科本來就差,”她摳着手支支吾吾:“高二分科,我肯定學文。”
許芳齡脾氣急,當下聽得煩躁:“不管文理,數學總要考的吧,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你給我考了三十六分,以後怎麽上大學?啊?”
許亦歡不敢說話。
“行了,寒假也別閑着,給你報個補習班,把數學給我抓起來。還有你那些閑書,絕對不許再看,一個學生的首要任務是學習,你成天看愛情小說,難怪那麽不上進。”
她悶悶地應了一聲,回到房間,聽見許芳齡給岳琴打電話,詢問江铎的成績,然後不出所料的又把許亦歡數落一通。
世上最悲慘的事情莫過于此。
第二天,許芳齡帶她去補習班報名,補課時間從二月一號到除夕前天,正好半個月。交完費用從輔導機構出來,許芳齡面色冷冷的,聲音也涼涼的:“又扒我一層皮,你說從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如果這次數學成績還上不去,我都替你臉紅。”
許亦歡偷偷掐自己手心。
過年前一周,許芳齡和岳海放假,兩人報了旅行團,帶上岳海的老媽,一起去東南亞旅游,初三才回。許永齡則帶着老婆前往澳洲看望兒子。家裏剩下許亦歡一人,那就像馬兒脫了缰,簡直樂不思蜀。
到除夕那天,許芳齡讓她去岳琴家吃年夜飯,并要她買些年貨,不能兩手空空的去。
大年三十,暖陽明媚,下午四點,許亦歡拎着滿滿的購物袋,搭車來到城南。
“喂,江铎,”她給他打電話:“你能不能下來幫我拿東西,太重了。”
“你在哪兒?”
“巷子口。”
“往裏走,到樓下等我。”
許亦歡努努嘴:“不,我走不動。”
“你腿斷了?”
“手斷了。”
江铎“啧”一聲,“真是懶得要死。”
她吐吐舌頭,下意識踮了踮腳,眼裏亮着狡黠的星河,因得逞而抿嘴笑起來。
不一會兒江铎從巷子裏走來,他穿一件藏藍色毛衣和舊牛仔褲,頭發剪短了,額頭鬓角幹幹淨淨,顯得特別精神。
“你買這麽多東西幹什麽?”他走到跟前,低頭看她腿邊的幾個大紅塑料袋。
“過年嘛,送禮。”
江铎彎腰拎起:“真是嬌生慣養,拿這麽點兒東西就嫌累。”
“什麽嬌生慣養,你們家可住八樓,八樓啊老大。”
“難道你平時練功不比這個累嗎?”
“那怎麽一樣?”
“所以說到底還不就是嬌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并肩往巷子裏走。其實八樓不算高,手裏沒有重物,爬着也很輕松。但許亦歡為了跟江铎作對,一路喊累,似乎一定要惹他生氣才舒坦。至于這麽做的動機,她自己也不清楚,就是覺得好玩。
岳琴不在家,廚房竈上炖着雞湯,案臺擺滿蔬菜和肉類,年夜飯準備得非常豐盛。
“你媽呢?”許亦歡問。
“買酒去了。”江铎打開電視,随意招呼:“你自己待着吧。”
許亦歡見他挽起袖子往廚房走,心想莫不是在做飯?
她覺得新奇,立刻跟上,只見這少年動作娴熟地穿上圍裙,站到料理臺前,利落地清洗菜刀和砧板,然後從盤裏拿起煮熟放涼的臘肉,開始切片。
這畫面實在太新鮮,許亦歡一下沒繃住,扶住門框忍俊不禁。
江铎忍耐兩秒,随手把剛切下來的臘肉塞到她嘴裏。
“……”許亦歡僵在那兒笑不出來了。
混蛋。
好在臘肉不錯,她邊吃邊湊上前看他切菜,贊嘆道:“為什麽你會做飯?好厲害。”
江铎沒覺得有什麽厲害:“我只是不想像我爸那樣,把家務全部推給女人,自己躺在家裏當太上皇。”
許亦歡見他臉色變得有些沉,當即笑說:“原來是為了體諒姑媽,挺好的,很孝順。”
“不為了誰,”江铎沒領情:“我只想早點獨立,免得以後離了家,連照顧自己都做不到。”
“是是是,你厲害。”許亦歡低頭往下看,逗他說:“不過這個碎花圍裙也太鮮豔了吧,把你襯托得像個小媳婦似的,哈哈哈。”
江铎皺眉:“你煩不煩?擠在這裏幹什麽?看你的電視去吧!”
“哦。”許亦歡拍拍他的肩:“我去了,媳婦兒,你乖乖做飯,啊。”
“……”
沒過一會兒岳琴提着啤酒回來,許亦歡乖巧地陪她在客廳聊天,江铎繼續在廚房幹活。外頭開着電視,瑣碎熱鬧,又不知許亦歡同岳琴說了什麽,一陣歡聲笑語像水波般蕩漾,整個屋子充滿了世俗人情的飽實感。
他知道許亦歡一向懂得讨長輩歡心,更懂得裝傻,可同時也明白這人嘴甜并不是因為她有多麽喜歡這些長輩,而是她媽媽許芳齡把她當做維系親情以及展示幸福婚姻的道具,她在這種鞭策下學會做一個“天真”的小孩,說什麽話,做什麽舉動,能讓大家高興,她很清楚。
江铎起初很不喜歡這種讨好賣乖的德性,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看着都嫌累。後來私下相處,發現她也沒那麽複雜,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甚至說翻臉就翻臉,少年心性,不過是有一些小聰明罷了。
那年除夕就是這麽過的。
晚飯時天色已暗,他們三人坐在方桌上,岳琴給兩個孩子倒飲料,接着給自己開了瓶啤酒,江铎見狀立刻皺眉:“你少喝點兒。”
“沒事,過年高興。”
岳琴笑着告訴許亦歡:“你不知道,江铎小的時候被他奶奶抱去廟裏算命,人家說他五行缺水,給起了個小名,娘裏娘氣的,叫了好幾年,後來他長大些就堅決不許我們再叫了。”
許亦歡好奇地眨眨眼:“什麽什麽,快告訴我!”
岳琴正要說,被江铎打斷:“吃飯吧,話這麽多。”
岳琴不理,沾酒寫在桌上,許亦歡一看,滿臉惡寒,然後望向姑媽,噗嗤一笑。
江铎不爽地瞪了她們兩眼。
晚飯後,兩個孩子在客廳看聯歡晚會,岳琴忙着收拾碗筷,沒過一會兒又給他們端了水果,之後走進卧室,再出來時手裏拿着一個紅包。
“亦歡,新年快樂,來,壓歲錢。”
“新年快樂,謝謝姑媽。”
岳琴坐到一旁,對自己兒子笑說:“江铎就不給了,等過完年,數碼商城開門,媽媽帶你去選一臺電腦。”
江铎聞言奇怪地看着她:“怎麽突然要買電腦?這麽貴。”
“哪有很突然……”岳琴臉上浮現一種讨好的微笑,言語遲疑:“其實是你爸寄了錢回來,他說你都這麽大了,家裏連電腦都沒有,就當做新年禮物……”
話音未落,江铎臉色下沉:“我不要他的東西。”
“說什麽傻話,給你就拿着,幹嘛跟錢過不去?”
“我說了,不要他的東西。”江铎突然轉頭盯着他母親:“你怎麽還在和他聯系?你們想幹什麽?”
岳琴垂下眼簾:“他到底是你爸,難道從此斷絕來往嗎?”話至于此,礙于許亦歡在場,不好多言,只能尴尬地笑笑:“亦歡今晚就住我們家吧,讓江铎睡沙發,把房間讓給你。”
“不用不用,”她趕緊擺手:“不用麻煩了,我沒帶換洗衣服,還是回家比較方便。”
氣氛變得有點奇怪,許亦歡坐不住,沒過一會兒起身告辭,準備離開。岳琴讓江铎送她:“樓下路燈壞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你送她上車。”
江铎也沒說什麽,穿上外套,率先邁了出去。
許亦歡跟在後面,一路下樓,一路無話。
冷月當空,寒夜蕭索,她靜靜走在他身旁,忽然聽見他開口,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們女的都這樣嗎?”
“什麽?”
江铎低着頭說:“沒有原則,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許亦歡愣愣的:“我不這樣啊,誰要是敢家暴我,我肯定跟他拼命。”話一出口,好像有哪裏不對,許亦歡一個激靈回過神,偷偷打量江铎的表情,見他沒什麽表情,于是心虛地摸摸鼻子:“可能你媽媽真的很愛你爸……”
江铎冷哼:“什麽愛不愛的,根本就是一對精神病。”
話題似乎就要觸到某種禁忌,許亦歡霎時恍惚起來,不由得張口:“怎麽就精神病了……”
少年停下腳步,低頭盯着她,巷子裏只有月光,他冷清清的眸子好像染上一層幽藍的薄霜,陌生又疏離,仿佛在說:你很好奇是吧?
許亦歡屏住呼吸,只覺得這人一碰上他父母的問題就會變的特別陌生,她當下後悔,正要搪塞兩句,卻聽見他冷聲開口,說:“他打我媽,打完就上床,或者一邊毒打一邊上床,你覺得正常嗎?”
許亦歡臉頰燒起來,渾身雞皮疙瘩聳立,周遭一切都不對勁了。
她咽下一口唾沫,在他倨傲的目光下不想露怯,硬着背脊問:“虐、虐戀?SM?”
江铎稍稍彎下腰:“我告訴你,家暴和SM完全是兩碼事,我媽一點兒也不喜歡挨打。至于我爸,他就是一個變态而已。”
許亦歡緊抓着書包背帶,心髒火辣辣地跳,兩只腳下意識往後退開。
“奉勸一句,少看那些誤人子弟的愛情小說,”江铎冷嗤:“你們女生幻想中被迫發生的那些親密行為,什麽強吻、撲倒,實際上都是以自願為前提的,只是你們把它想象成被迫而已。如果現實裏真的有人不顧你的意願對你施暴,那絕對沒什麽浪漫可言。以後可別找個虐待狂,到時你哭都來不及。”
“……”許亦歡沒想到他會說這樣一番話,這樣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女孩子羞恥在幻想,那語氣如此嘲諷,目光如此幽深,感覺非常怪異——她咬住下唇,腦子嗡嗡直響,睫毛眨啊眨,再也不敢看他,轉身一溜煙跑走了。
江铎眼看她落荒而逃,冷笑一聲,倒不急着回家。事實上他現在根本就不想回家。對岳琴,他有時甚至懷着一種恨意,恨她所托非人,恨她明知故犯,恨她無可救藥。可有時又深深地可憐她——這個女人怎麽會把自己弄成這樣?江岩到底給她灌了什麽迷魂湯?
千萬別提什麽愛情。
這種扭曲的愛,他實在欣賞不來。
不用說,現在回去,他們母子倆又得大吵一架,吵完岳琴就流淚,然後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喝得伶仃大醉,不厭其煩地回憶她和江岩的過往,樁樁件件,江铎早就聽得滾瓜爛熟,耳朵都快起繭了。
想到這裏,正打算找個網吧消磨時間,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江铎接通放在耳邊:“喂,邱漫。”
“江铎,”那邊有些吵,女孩笑問:“你在幹什麽呢?我們這邊剛放完煙花,現在準備去KTV唱歌,你要不要過來?”
他随口問:“都有哪些人?”
“程恩琳,遲瑞,郭翊傑,韓書銘……”她報出一連串人名,接着一笑:“當然還有我。”
江铎“嗯”一聲:“你們在哪兒?”
“錢櫃。”
他說:“我現在過去。”
邱漫笑道:“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