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幾天,劇組裏的人看到姜唯基本都是繞着走的。
姜唯并不是會借題發揮的人,但縱然她不會特意去找人麻煩,特意來為自己出氣,旁人也不會願意看到整日喪眉搭眼,渾身陰郁的人給自己找不痛快。
所以,姜唯身邊的人漸漸散開避了去,這讓她一時恍然,以為劇組的同事借風使舵,知道她星途坎坷,不願再與她交好了。
于是整個人便更加低沉。
那天開機,屋外忽然降雨,原本準備的外景戲拍不成了,導演等了半個小時,無法,只能臨排了戲給他們,讓他們臨時背詞。
他有些擔心地看着心不在焉的姜唯,道:“時間有些緊,二十分鐘後開機,姜小姐可以嗎?如果真的不行,反正我們後期是配音,你可以用1234代替的。”
姜唯握着劇本,修剪幹淨的指甲在雪白的紙張上掐出了印跡,教室的窗戶還未關,大雨磅礴,風一卷帶進了雨絲灑落在她的眼角,她微微擡眼,雨水順着臉龐滑落,似是落淚。
她只是覺得悲哀可笑,她入行三年,不是沒有見過不負責任的劇組,卻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劇組是導演自甘堕落的。那時她還不知惜福,只覺得陳導對她嚴苛,為了三秒的打戲,一定要她封閉訓練一年,而她又有那麽多的通告要趕……
只是現在,陳導不客氣地在慶典上駁了她的面子,他如她所願,再不會嚴苛地要求她了,放着她讓她和這樣的劇組堕落。而公司偏偏要停她的行程,往後,她恐怕是連這樣的劇組也沒得待了。
可這又能怪誰?都是她自己鬧的,作的,都是她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這時候,陸近洲走了過來,也拿着劇本,對導演道:“她背得下來的。”
姜唯眸光微動,看着陸近洲,只聽他道:“這樣的境地,她會演得很好。”
姜唯微微皺眉,等到導演離開,方才道:“我演不好戲的。”
陸近洲拾了塑料小凳在她面前坐了下來,道:“還沒有開始,便自暴自棄了?”
姜唯道:“我已經演了三年了,從未開竅。”
陸近洲道:“三年之前的你,可曾經歷過眼下的風波?”
姜唯微微怔愣,方才緩慢地搖頭。
陸近洲道:“記住現在的感覺,有幾分痛,便記住幾分,永遠不要忘記。”
姜唯才想譏諷他,如此挫敗的境地,倘若永生記住,豈不是夜夜折磨自己,但陸近洲已經重新起身,提步離去。
姜唯手裏攥着那頁紙,抿了抿唇,小助理在旁勸她:“姐,只有十五分鐘了,還是先背臺詞吧。”
那頁臨時換上的劇本的劇情已經走到了高三的暑假,女主高考失利,連一本線都沒到,只撈上了個三本學校,勉強算是本科。一時之間母親,老師都失望之極。尤其是母親,她一生最大的願望便是盼着這個女兒出人頭地,可偏偏,自丈夫逝世之後,女兒又給了她如此致命的打擊。
女兒因高考失利本已經傷心透頂,可母親不肯叫她好過,想起之前在她房間裏看到的日記,便翻了臉,句句逼問,又要拖她去學校,拉着男主,鬧到校長室去,要學校給個說法,為何要聘用這樣沒有師德的老師。
編劇給這場戲設定了個大雨的背景,很苦情,很老套。可姜唯偏頭看向窗外,雨落得極大,霧蒙蒙地泛起水汽,看不清路,建築物也在雨水中隐去了身影,這樣孤島般的處境,與女主,與她的處境,多像。
正式開拍的時候,場景在昏暗的校長室內,她和母親的身上都沾着雨水,頭發也在掙紮的過程中被抓扯得亂糟糟的。她低着頭,聽着母親把她的日記大聲地念了出來,一個字一個字,要将她釘在恥辱柱上。
就像那天,肖敬耐心地把某瓣,微博上的評價一個個截圖發給她。
明明,在那之前,這些評價是絕對不會讓姜唯看到的,不僅如此,公司還會花大價錢,删除不好的評論,或者雇水軍把好評刷上去。
最後,肖敬恨不客氣地對她說:“姜唯,異想天開也要有個限度。”
她難堪地想把那些聊天記錄都删除,想把手機給砸爛,可她知道,沒有用,那些差評就在那裏,躺了幾年幾月,評論者用盡遣詞造句,似乎是在羞辱她,但其實只描述了一個事實。
“樾楚,這是你自己寫的吧?”
她略略回神,擡眼将目光掃過陸近洲的面龐,點了點頭。
母親的語氣便嚴厲了起來,她用那雙幹慣粗活的手,狠狠地抓着姜唯的手,逼着她看她:“你還小,都沒有成年,怎麽懂得這些情啊愛的,說,是不是這個老師引。誘你的。”
有人引誘她嗎?有啊,娛樂圈的繁榮,那條用金磚鋪起來的路,肖敬站在路口,欠身邀請她,告訴她,現在的娛樂圈不一樣,只要長得漂亮,情商高,就會有人喜歡,只要喜歡的人多了,商業價值就會有,只要有商業價值,她便能站到最高處,而再無必要與前輩一樣兢兢業業地拍戲。
但現在,肖敬卻又與她說,當初他願意來帶姜唯,看重的不過是她身上的流量潛力。換而言之,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姜唯能端起演技的獎杯。
想到這兒,姜唯心酸地掉下眼淚來,把坐在監視器後的導演吓了一大跳。共事快半個月了,他從沒有見到姜唯這般情真意切地落淚,她眼眶泛紅,緊緊咬着唇,想要忍住嘴角的抽動,想要維持起碼的體面——至少不要再狼狽下去了。
這般細膩的演技,讓姜唯整個人都活了下來,不再跟木頭美人一樣。
姜唯搖了搖頭,她看着逆光站立的陸近洲,只覺得窗外風雨飄搖,連帶着他也在天地間沉浮起來。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為何特意要來告誡自己,一定要記得現下的感覺,那是天賜的寶藏,是能幫她打開演技大門的金磚。
因為姜唯的真情實感太過難得,導演沒舍得喊停,于是接下來的劇情算是一鏡到底。
陸近洲飾演的男主站了出來,他沒有承認與女主之間的旖旎情感——本身也只是克制的暧昧,不該承認,況且,女主是本地人,若冒失承認,他可以離開,女主卻要丢臉。
于是他主動請辭。
姜唯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後,穿過長長的走廊,同學異樣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既覺得難堪,又舍不得離開,于是只能忍受着那些不得體的目光。
就這樣把男主送到了走廊下,在往外踏,是傾盆大雨。
姜唯低聲叫道:“老師?”
陸近洲回身,終于看她,他的目光藏在眼睛片之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他說:“往後人生很長,路要慢慢走,偶爾跌倒也沒關系,并不丢人,取經尚且有八十一難,漫漫百歲光陰,老天爺不會好心讓你過得舒坦,否則,他老人家也寂寞。”
他還說:“只是要記得,跌倒了一定要爬起來,不然,可摘不到老天爺留在下一個路口的蘋果。”
姜唯微微出神,那一剎那,她忘了臺詞,下意識地道:“可是很難堪……”她及時止住話頭,忙着補救,“大家,大家都不信我,媽媽是,同學也是,連老師也要避嫌離開,都,都是因為我……”
陸近洲笑了笑,道:“誰說的。”
姜唯察覺到這不是劇本上的臺詞。
果然,陸近洲轉身,伸出手撫着雨簾:“誰沒有淋過幾場大雨呢?你十七歲逢了場大雨,便覺的天崩地裂,卻不知道往後的道路也是如此,更不知道大家亦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你覺得委屈,可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你的委屈,或許在旁人眼裏,根本不值得一提,又或者,還是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風。”
“這人世間,除了死生之外,沒有大事。”
導演終于喊了卡,助理們忙拿了毛巾給兩個主演擦頭發,又端了早早裝在塑料杯裏的姜茶讓他們驅寒,姜唯道了謝,看到導演先走到陸近洲面前,道:“近洲,怎麽回事?最後幾句臺詞不對吧。”
陸近洲給的理由很正當:“我只是覺得老師臨走前,不會給女主任何希望,畢竟這不符合他的人設性格,所以臨時換了詞。”
導演點了點頭,道:“只是你給的臺詞也太冷冰冰了,老師很溫柔的,頂多說些雞湯話,你這簡直是毒雞湯了,不過沒關系,後期可以重新配的。”
說完,又走過來,很高興地與姜唯說話:“今天表現得很好,要維持這個狀态,等到我們的劇上線的時候,一定會讓大家大吃一驚的。”
姜唯笑着應和了幾句,眼角的餘光卻追随着陸近洲而去,見他捏着冒着熱氣的茶杯,毛巾還搭在他的肩頭上,他卻一路徑自走進了教學樓裏,不顧助理在身後喊他小心着涼。
姜唯收回視線,對導演道:“我會努力的。”
陸近洲是在提醒她,她的處境還未到最艱難的地步,至少,她沒有被封殺,網上風評再不好,她也還有粉絲,她依然是那個家喻戶曉,紅遍半邊天的姜唯。只要,只要她能好好地演戲,向來逐流量而随的資本絕不會輕易舍棄她。
她比很多人處境還要好,至少,比陸近洲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