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宮(五)
鄭婉兮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自然不再猶豫徘徊,這便帶着身邊的小丫頭擡步往對面的冬字間去。
雖說暗衛尚在暗處,但冬字間外還有皇帝留下的兩個年輕侍衛,他們遠遠的見着了正往此處走來的二人。
其中一個侍衛上前幾步,攔住了穿着男裝的鄭婉兮,淡淡道:“此處已有人,還請兩位改道吧。”
鄭婉兮目光往下一移,正好就便能看見侍衛正握在腰間佩刀上的那只手——這侍衛态度客氣,說話的語氣亦是頗為溫和,可鄭婉兮卻是知道:如果自己有一點異動,對方恐怕就要直接拔刀了。
正因如此,鄭婉兮并沒有再往裏闖,而是擡起手,鄭重其事的行了個禮,輕聲道:“見至尊而不拜,此大罪也——還請通禀陛下娘娘,鄭家女求見。”
那侍衛倒是不妨來人忽然道破皇帝和皇後的身份,不過聽着“鄭家女”三個字倒是很快便想起了鄭首輔家人定了春字間的事情,暗暗的點了點頭:若是鄭首輔家的小姐,倒也有拜見的資格。
侍衛上下打量了鄭婉兮一眼,這才微微颔首:“還請小姐在此稍後片刻,在下這便去與主子通禀。”
鄭婉兮微微颔首,神态從容。她雖只是站在那裏,但從頸到肩,肩到到腰,腰再到腿,皆是端正的無可挑剔,線條優美。這樣得體又端莊的站姿,哪怕只是看着亦是賞心悅目。
這侍衛亦是在宮裏待久了的老人,看在眼裏,不由暗暗稱奇:不僅是站姿,連同她先前說話的語調和儀态——恐怕只有最嚴苛的教養嬷嬷以最高的标準,為期數年的調.教才能有的.......早便聽說鄭首輔有意把女兒送進宮裏,看樣子早在幾年前鄭家那頭便已經有所準備了啊。
侍衛這般想着,卻也知道鄭首輔現下還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這便腳下不停的去禀了皇帝與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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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大廳臺上戲班唱的戲正好中場休息整修,又有人搬了琴桌和古琴上來,酒樓的一個年輕琴師适時上臺,擡手撫琴。
這琴聲極清,自是不及戲曲熱鬧有趣,但這悅耳的琴聲卻又如流水行雲一般的自然,聞者心靜,頗是怡人。
沈采采這才收回目光,捏起一塊玫瑰蜜餞丢到嘴裏,轉口又問皇帝:“午膳也在這裏吃嗎?”雖然鳳來殿的小廚房掌勺的禦廚手藝非凡,每道菜都很對沈采采的口味,但是吃久了禦膳難免也想嘗嘗外頭的小吃。
皇帝見她興致勃勃的模樣,倒也沒有反對,微微颔首:“也可。”
沈采采眨了眨眼睛,得寸進尺的問:“那吃完午膳呢,要出門逛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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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想了想,便問她道:“還想去哪?”
沈采采其實還挺想去傳說中的穿越女必去之地——青樓逛一逛的。不過考慮到邊上還有皇帝,她也不得不先把這個想法給放下,眨巴着眼睛,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我還沒想好呢,要不去街上走一圈?”
皇帝蹙了蹙眉頭,正欲說話,廂房的門卻被人敲了兩下。皇帝往門口掃了一眼,淡淡開口道:“什麽事?”
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陛下,鄭小姐求見。”
沈采采自然也聽到了這話,忍不住轉眸去看皇帝,心裏的懷疑就更重了:那位鄭小姐主動找上門來求見,那肯定是認出了他們的身份。可她究竟是怎麽認出來的?更甚者,她是認出了自己還是皇帝?
再聯系起皇帝适才一眼就認出對方。
沈采采看着皇帝的目光就顯得有些古怪起來了:這渣男該不會真的已經和人家勾搭一起了吧?雖然他們兩個現在是表面夫妻沒錯,但是一想到皇帝可能暗中勾搭了別人,沈采采便總覺得心裏不大高興,好像自己頭發被染成了綠色似的。別說,這感覺還真是蠻特別的......
為了了解下自己頭上究竟有多綠,沈采采趕在皇帝之前開口道:“讓她進來吧。”
皇帝原就對于沈采采那意味複雜的目光本就有些莫名其妙,現下聽到她這話又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是對她的決定有些驚訝。但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會當面反駁沈采采的決定——既然這次沈采采主動開了口,他自然也就默許了。
外頭的侍衛得了皇後的話,很快便把鄭婉兮主仆放了進來。
鄭婉兮領着身後那尚有幾分懵懂的丫頭,上前行禮,恭謹且規矩,語聲如珠玉一般的柔潤:“臣女鄭婉兮,見過陛下、娘娘。”
跟在鄭婉兮身後的丫頭本還是怔怔的随之上前行禮,待聽到鄭婉兮口裏的“陛下”以及“娘娘”二字,只覺得自己兩條腿都要軟了,忙不疊的跟着叩首行禮,一張小臉吓得雪白雪白。
沈采采見那小丫頭年紀尚小,倒也不好把人吓壞了,這便笑着叫起:“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沈采采适才只是隔了一段距離粗粗的看了幾眼,頗覺印象深刻。現下人就在眼前,她自是細細的把人打量了一回:詩經裏說“有美人兮,清揚婉兮”,這鄭婉兮确确實實算是個美人,只是她的美又與一般閨秀不同。她一雙長眉濃且黑,眸黑如墨,鼻梁高挺,五官輪廓深刻,少了柔美卻又添了幾分英氣,身量高而纖細,看着倒是頗似古畫裏的佩劍少女,英姿飒爽。
如果單單是從欣賞的角度來看,沈采采還是很喜歡這樣長相的女孩,也難怪清墨會說原主喜歡召這位鄭小姐進宮說話.......
不過,沈采采看了眼鄭婉兮規規矩矩的站姿,總覺得對方似乎太拘謹小心些了,那刻板的禮儀反倒壓住了少女特有的活潑生氣。
于是,沈采采便又道:“既是出門在外,也不必這般拘禮,都坐下吧。”
鄭婉兮雙手交握置于腰間,聞言沒有立刻坐下而是下意識的擡眼往坐在沈采采身側的皇帝看了一眼——從她入屋以來,皇帝便沒有朝她看過一眼,更是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他的态度始終如同山巅不化的雪石,冷淡的近乎漠然。
這樣的态度,鄭婉兮實在是太熟悉了:她曾經因為這樣視若無睹的冷淡而輾轉反側,也曾經因為這樣視若無物的輕蔑而暗自慶幸.....
恍惚間,鄭婉兮仿佛又回到了那近乎噩夢的過去,渾身冰冷,如置冰窖……若非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克制,只怕她就要直接俯倒在地上了。
過了片刻,鄭婉兮才定住神,恭謹的坐下,輕聲謝恩:“謝娘娘恩典。”皇後可以說不必拘禮,但現今作為臣女的她卻是不能失禮。
直到此時,皇帝方才擡眼掃了鄭婉兮一眼,開口點評了一句:“你與你父親倒是有些不一樣。形似而神不似——有些意思。”他嘴裏說着有些意思,可聲音卻仍舊是淡淡的。
鄭婉兮聞言,遍體發寒:她明白皇帝說的是什麽意思——她的父親鄭啓昌乃是兩朝老臣、內閣首輔,功勳顯赫,門生衆多,對于才登基的新帝自然也不甚心服......
沈采采适才注意到鄭婉兮看向皇帝的目光,本已确定這兩人私下是認識的,可皇帝這話聽起來又仿佛是第一次見面。
這麽琢磨來琢磨去,實在是有些頭疼。沈采采也懶得自己折磨自己,索性直接開口去問皇帝這個當事人:“說起來,陛下适才一眼便認出了鄭姑娘,可是之前見過人了?”
說着,沈采采又端起了面前的茶盞,準備喝口茶潤潤喉嚨。
皇帝沒有立刻回答,反到是順手把那茶盞從沈采采手裏奪了下來,道:“病才好,少喝冷茶!”
沈采采跟前那盞茶是入門時倒的,擱久了自然也就冷了,皇帝索性便親自擡手端起茶壺給沈采采到了一盞熱茶遞過去,然後才緩了緩聲音解釋道,“朕适才說過——她與首輔形似而神不似。”
沈采采心念一轉,會意過來:皇帝的意思是,因為這鄭婉兮長得像她那個首輔爹,皇帝是認臉認出來的。所以,他們兩人現下還不認識了?鄭婉兮是因為認出自己才來的?
那,歷史上的齊太宗究竟是為什麽要娶鄭氏做繼後?難不成真就是因為鄭氏有個做首輔的親爹?
沈采采手裏捧着皇帝才遞過來的熱茶,倒是若有所思。
而另一頭完全被帝後忽視了的鄭婉兮卻悄悄的握緊了藏在袖下的手掌,勉力維持着自己面上的鎮定與恭謹——她從未想過,似皇帝這般的人竟也會有這樣關心對方茶水是冷是熱的時候,甚至還會纡尊降貴的給人倒茶、開口解釋。
有那麽一瞬,鄭婉兮幾乎以為自己是因為太過惶恐害怕的緣故生出了什麽可笑荒唐的幻覺或是臆想。
恰在此時,廂房外忽然又傳來敲門聲,打斷了鄭婉兮恍惚的思緒。
随之而來的則是侍衛的沉靜的通禀聲——
“啓禀陛下,暗衛在樓下抓着了兩個形跡可疑之人,另外還發現了一些東西。”
就像是經驗豐富的漁夫發現了咬餌的魚,皇帝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讓他們把東西呈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