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更合一
這一次的夢境似乎有些朦胧, 好似隔着一層摸不着的薄霧。
夢裏,她依稀可以看見一個穿着鵝黃衫裙的少女正坐在湖邊。她看上去才十多歲的年紀,雙髻如鴉雛, 削肩細腰, 手臂伸長, 素白如玉的手上拿着一根魚竿, 姿态甚是優美。
她正獨自在湖邊垂釣。
不過, 她看上去似乎也不奢望自己會釣上什麽,那垂釣的姿态裏不可避免的帶了幾分的敷衍和漫不經心,玉雪似的雙頰微微鼓着, 嘴裏也仿佛正哼着歌。随着她的歌聲,拿着魚竿的手似乎也跟着動了動, 魚竿不可避免的跟着搖晃起來。
那湖面下正為着魚餌而左右徘徊的魚立時便被驚走了大半。
人在做夢的時候,思緒總是會有些遲鈍模糊的,沈采采迷迷糊糊的過了好久才隐約意識到這少女應該就是原主。而她現在似乎是在等着什麽?
這麽想着,那悠悠的歌聲似乎也變得清晰起來——
一時是“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 不可斷絕......”
一時是“子之湯兮, 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 而無望兮。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斷斷續續的, 似乎含着什麽特別的意味。
沈采采思緒遲鈍,還沒來得及想通這兩首歌的意思,便覺得夢裏近乎靜止的畫面似乎跟着起了變化。随着那斷斷續續的歌聲,穿着紫袍的少年從湖邊假山石堆那頭緩步走來,朝湖邊垂釣的少女走去。
他就像是夢境裏的一陣輕風,一瞬間便吹散了夢中的薄霧——甚至,在他出現的那一刻,湖光山色、滿園春光,一切一切的美好轉瞬間便又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他就這樣含着笑,一步步的朝她走來,遠遠的喚了人一聲:“采采......”
哪怕沒有完全看清對方的面容,哪怕只是聽了這一聲,沈采采還是立刻認出了人:是皇帝——适才在乾元殿裏,他亦是用這樣的聲調,仿佛是把人捧在心尖上一般,珍之重之的喚着她。
與此同時,沈采采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一件足以颠覆她先前大部分猜想的事情——她一直以為:皇帝的那句“因為,你不喜歡我啊.....”雖然是謊話但也未必全都是假的。也許,懿元皇後真的不愛皇帝,所以他們的夫妻感情才會僵持至此,所以一國帝後才會婚後五年不同房,至今無嗣。
可是,此時此刻,想起适才的歌聲以及此時夢中的情景,感同身受的沈采采卻又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懿元皇後,也就是原主,她是無比真實的愛着皇帝的——至少在夢中的這一刻她是愛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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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愛又仿佛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顧慮,是“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哪怕是知道這只是做夢,只是原主的某一段回憶,但是沈采采那本來還迷迷糊糊的心不由自主的跟着急了起來,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往下看下去,迫切的想要知道回憶裏兩人具體的情景對話,從而推斷出這究竟是那一段時間——懿元皇後沈氏,十四為太子妃,十六得皇後正位,現今方才十九。所以,現在夢中,他們彼此相愛着的這一段時間,究竟是什麽時候?
這麽想着,夢裏回憶的鏡頭仿佛也跟着轉了轉,正好能夠看見穿着鵝黃衫裙的少女随手丢開手裏的魚竿,擡手與還是少年模樣的皇帝招了招手:“蕭哥哥!”她杏眸那樣明亮,荔頰紅深,連聲音裏都帶着歡喜的笑意,嘴裏嗔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下,倒是讓你在這久等了,是我不好。”他摸了摸少女的頭,微涼的聲線不知不覺間也跟着軟了許多。
少女像是終于想起要生氣,這便鼓着荔頰,不大高興的哼哼了兩聲:“我都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了!”她別別扭扭的側過頭去不願理人,可鴉黑的長睫卻靜悄悄的往一側掃了掃,暗暗的用眼角餘光打量着身邊的人。
她看上去好像是一只被養得極嬌的貓咪,被人捉弄的炸了毛,這便要故作氣惱的跳到人的面前,趾高氣揚的揚着自己漂亮的下巴,等人來撓她的下巴,摸她的腦袋,撸貓消氣。
而她那雙會說話的杏眸似乎也正催着來人:我都生氣了(艹皿艹 )還不快來哄我!
少年瞧着她這嬌嬌的模樣逗得一笑,眼中似有笑意蕩開,就連線條冷硬的五官都跟着柔和了一些。他忍不住的又有些手癢起來,伸手摸了摸少女的發頂,柔聲哄她:“知道你悶壞了。不過,再過幾月到你十四歲生辰,很快我們就能大婚了。到時候......”
到時候便能夠真正的朝朝暮暮、一生一世。
少女聞言,眨了眨眼睛,玉雪般的頰邊漸漸泛出歡喜的紅暈來。只是,她心裏覺得女孩家要矜持,哪怕這般歡喜卻還是強作鎮定的轉開目光,伸手去拉對方的手臂,撒嬌着抓開話題:“我們等等吃烤魚好不好?等等你給我釣幾尾......”
她說着說着,這就把自己給說饞了,不僅伸出粉嫩的舌尖,在唇上輕輕舔了舔,似是意猶未盡的樣子:“這湖裏的魚都好久都沒被人釣過了,又肥又傻的,加點醬料烤着吃一定又鮮又香,好吃得很。要是有多的,那就留着養幾天——等去了泥腥味後,清蒸紅燒也都是很好的。”
少年聞言,不由又往湖邊擺着的魚簍裏看了一眼——那魚簍是空的,一條魚也沒有。他挑了挑眉梢,神色間似有幾分調侃的笑意,伸手在少女光潔白皙的額上輕輕的彈了一下:“又肥又傻你不也沒釣上來一條?你說說,這到底是哪個傻.....”
少女被人彈了下額頭,這便氣鼓鼓的把頭扭了開來,嘴裏哼哼道:“那是我沒認真去釣!我是在認真等你好不好.....”
她的話終究是沒有說完。
因為,少年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蛋,垂首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就像是羽毛一樣輕盈的吻,湖邊濕潤的微風和清新的花香味似乎也跟着遠去了,在被無限放大的感官裏,只有他們兩人的心跳聲無比的清晰。
砰,砰砰。
情窦初開,心花怒放。
********
沈采采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天都還未亮。
天色昏昏,整個寝殿都是暗暗的,燭臺上那臂粗的巨燭燒了一夜燭光也跟着輕輕搖曳起來,昏黃将盡的燭光映照在平整光滑好似湖面的金磚地面上,便好似夜半湖面上飄過的漁火,讓人不由想起那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沈采采還安靜的躺在床上,她身上蓋着的錦被柔軟又溫暖,空氣中的沉木熏香安神助眠,按理來說是極容易入眠的環境。
可是沈采采卻沒有一點的睡意。她睜着眼睛,就着那從半透明金絲繡花紋紗帳外透進來的微光細細的端詳起紗帳上面那用金線繡出來的繁複花紋。
她眯着眼睛盯着那些繁複精致的花紋看了一會兒,感覺自己複雜的心情似乎也漸漸的平靜了下來,于是開始慢慢總結夢裏所得到的信息:懿元皇後的生日正好是八月十五,按照夢中的場景以及對話來看,當時應該是成平六年春,懿元皇後還沒過十四生辰。
那是原主與皇帝成婚之前,他們的感情看上去還不錯,而且過不了多久便會成婚。
所以,他們婚後沒有圓房這件事就顯得有些奇怪了——或者說,從夢中那時起到他們成婚這一段時間裏又發生了什麽事?是什麽導致他們的感情就此破裂,此後五年始終貌合神離?
沈采采阖眼思索着,想的頭都開始疼了,忍不住咬了咬唇,叫了一聲:“清墨。”
不一時,清墨便聞聲上前來。她沒有冒然擡手去掀床帳,只躬身站在外面,語聲極輕的請示道:“娘娘可是要起了?”
沈采采捂着額角,啞聲問她:“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的話,現在正是卯時。”清墨立時便應道。
卯時?這個時間點,真的是起來也不是,不起又容易睡過頭.....沈采采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吩咐道:“罷了,你扶我起來吧。”
雖然沒人管她,她想睡到什麽時候就是什麽時候,但是這麽整天睡懶覺也不是個正事。正好,今天起得早了些,順便早起練個字也是好的——比起原主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她寫的那簡直是狗爬字.......
這麽想着,沈采采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氣,往窗外看了幾眼:天還灰蒙蒙的,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下雨.....
沈采采還有閑情雅致想着會不會下雨的事情,皇帝卻苦逼得多——他本人的職業注定了他要全年無休、起早貪黑的忙活。哪怕是昨天為着地震的事情連晚膳都沒用好,但是第二日他還是得天不亮就來早朝。
最要命的是,昨夜又來了急報——泰山也跟着地震了。
泰山乃五岳之首,又是古來帝王封禪之所,意義重大,這泰山地震之事所造成的政治影響力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仔細。
所以,這一日的早朝一直拖到了辰時都沒能停下,好容易議得差不多了,太監那句“有事啓奏無事退朝”的那句話即将出口,站在群臣之首的首輔鄭啓昌暗暗的垂下眼,掩下了眼中那冷然如刀刃的神色,後側一位言官忽然出列,開口禀道:“啓禀陛下,臣有奏。”
那是一個極年輕的言官,國字臉,額角生得寬,身形高大魁梧,看上去便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他出列後,昂首挺胸,說起話來更是響亮出奇:“臣以為:泰山為五岳之宗,接連地動,災尤異常,必應于帝——”
皇帝已然隐約能夠猜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麽,垂眸看他,面色漸漸得跟着沉了下去。
然而,那位年輕的言官卻還是梗着脖子,斟酌着往下說:“臣聞陛下一日之間,在鳳來宮之時多,乾元宮之時少........值此之際,臣下莫不憂惶,徒以事涉宮禁,不敢頌言。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願陛下采聽臣言——”
說到此處,那言官亦是不覺的又深吸了一口氣。在皇帝近乎森然的目光下,他鄭重其事的叩首再拜,一字一句的道:“願陛下采聽臣言,立複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臣雖死尤賢于生。”
自皇帝登基以來,不是沒有言官禦史為着皇帝六宮無人、膝下尚空之事而當堂谏言,可這還是第一次有泰山地動這等天象做靠山,連說出來的話都顯得那麽的擲地有聲。大約是有感于此,随着這言官的話聲落下,又有許多朝臣也跟着跪下,以頭叩首,異口同聲的道:
“願陛下采聽臣言,立複六宮之制,廣選淑女,以綿子嗣,以正國本。”
其聲如雷,春雷初響,滿朝皆動。
鄭啓昌作為首輔就站在文臣之首,現下的他仍舊是穩穩當當、恭恭敬敬的站在原處不動,唇角不易察覺的揚了起來,心下暗動:哪怕是天子,也不能不顧眼下的異常的天象和滿堂的輿議。除非,他是要做個似殷纣一般的獨夫——獨夫者,人得而誅之。
與此同時,禦座上的皇帝終于有了動作。他冷笑了一聲,緩緩的從禦座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俯視着那些跪倒在地上的臣子。他心裏很清楚:這裏面或許有真心為國的,也有為名為利的。他長袖微拂,繡着騰龍圖案的袖角在赤金龍椅上摩挲而過,衣聲窸窣。
只聽他言語輕緩,聲音極冷,猶如冰雪:“泰山地動,應在朕身?難不成,卿等是要朕下罪己诏?”
正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皇帝這般一說,所有的朝臣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都跟着跪了下來,不得不道:“臣惶恐。”
皇帝沉默片刻,薄唇微動,叫了一聲道:“呂四象!”
禮部侍郎呂四象忙不疊的出列,恭恭敬敬的與上首的皇帝行了君臣大禮:“臣在。”
皇帝淡淡道:“既然是泰山地動,上蒼是警,那你就代朕去一趟泰山,祭告上蒼,以祈神贶、安人心。”禮部又稱春官,祭禮之事亦在份內,所以皇帝點了呂四象過去自然也沒問題。
不過呂四象心裏卻明白得很:皇帝怕是因為會試考題之事看他不順眼,想着要拿他最後再廢物利用一次。要有個什麽差錯,他這替罪羊正好就能被皇帝丢出去......只是,哪怕他心裏這般清楚,面上卻還是不得不恭謹應道:“臣領命。”
皇帝重又開口:“至于選秀納妃......”他短促的冷笑了一聲,笑聲就像是刀片一般幾乎能将人一刀刀的淩遲,“朕常聞,臣事帝後,猶子事父母——寧有為人子而言納妾者?皇後。乃先帝所選,賢淑貞靜,是宗廟社稷之內主,豈是爾等能夠輕議?”
皇帝這話簡直是半點也不講理,就差沒有當面給人兩耳光,他的意思是:你們做臣子的不都說侍奉帝後就像是兒子侍奉父母,那怎麽還有做兒子的勸父親納妾的?
那殿下的臣子皆是面紅耳赤,一時應不得聲,就連鄭啓昌都被皇帝這不講理的話給堵得面紅耳赤。待得下了朝,鄭啓昌冷着臉撇開一衆同僚,揣着一肚子的火,坐車轎出了宮直往家裏去。
鄭婉兮本還有事想與鄭啓昌說,正遇着含怒而歸的父親,不由吃了一驚,連忙關切問道:“父親怎的這般生氣?”
鄭啓昌從宮裏出來,一路上也已消了許多火。且他到底城府極深,養氣功夫好,待得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他立時便調整了心緒,端着憂國憂民的模樣,尋了個正經的理由:“沒什麽,只是泰山地動,為父我心下甚憂罷了。”
鄭婉兮聞言一怔,随即反應過來:是了是了,她怎麽就光顧着盯宮裏了?雖然沈皇後是年底十一月裏過世,而她自己則是明年開春入宮,但這一年裏的事情可不少,其中也有不少能夠被她拿來做文章的——尤其是地震這一類的天災。
這麽一想,鄭婉兮越發覺得之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平白錯失了許多良機。而泰山地震這一件事,很快便又讓她想起了另一樁大事:她已錯過泰山地震,這三月的大事可再不能忘了!是該想一想要如何在這上面做文章了!
鄭婉兮越想越是出神,那攥着自己袖角的指腹忍不住跟着摩挲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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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才在朝上發了一趟火,随即便轉回暖閣。
早便有伶俐的小太監,端了早膳上來服侍着他用。
因着早朝時間拖得太久,又添了許多煩人的事,皇帝現下其實也沒多大的胃口。所以,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吃着早膳,順便在心裏琢磨着一件當前第一要緊的大事:皇後她估計還在生昨天裝醉那事的氣,現在可怎麽好過去?
想了一會兒,皇帝越發覺得棘手,心裏更是遷怒起昨天亂出主意的孫宗田——人家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可他身邊都什麽人啊,不是太監就是光棍,沒幾個靠譜的,事事都得他自己琢磨。這麽下去,怕是下輩子都沒辦法過上老婆兒子熱炕頭的好日子了......
皇帝越想越覺得心頭泛涼,忍不住便将手上端着的粥碗又給擱回了案上。薄如蟬翼的瓷碗在木案上輕輕的碰了一下,發出極清越的“砰”聲。
皇帝腦中似有游絲般的靈感轉瞬而過,他終于想起了個不好不壞的主意:“擺駕,朕去看看二郎......”
都說孩子是夫妻感情的潤滑劑,他和皇後現下還沒個孩子,只好拿弟弟湊數了。
因着晉王乃是皇帝唯一的胞弟,同父同母,長兄為父,素來愛重,皇帝這般吩咐,左右倒是立時便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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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采早起練字,直接就練廢了一大摞的宣紙,幸好邊上就是香爐,她寫廢了就直接丢香爐裏毀屍滅跡,倒也不必當心別的——反正下面伺候的那些人也都精得很,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不過,練字确實是一件能夠集中注意力并且放松心情的事情。
她手裏抓着筆,不知不覺間便把夢裏夢見的那幾句詩用毛筆默了出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如果說前面那“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是等人時順口唱出來迎賓的歌,那麽那句“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又是什麽意思呢?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我誠然傾心戀慕,卻不敢存有奢望。
難不成,原主她也有什麽難言之隐?
正當沈采采凝神細思的時候,殿外忽然傳來通禀聲——
“皇上駕到”
“晉王駕到”
沈采采慌忙間甚至都顧不得吐槽皇帝來的不合時宜,只能趕忙把自己身前的那張宣紙揉成一團給丢到香爐裏去。香爐裏的火光因為風和紙片的緣故跟着盛了起來,随即又漸漸的暗了下去,只有火星仍舊一閃一閃。
香爐裏那沉水香也被燒得厲害,濃重幹燥的香氣就像是一陣的熱風直接撲面而來,差點沒把人嗆到。
沈采采忙不疊的合上香爐的蓋子,指尖都被那蓋子燙得微紅。不過,她還是動作極快的站起身來,故作無事的迎了上去。
當然,她心裏還是忍不住罵了皇帝幾句:真是臭不要臉!昨天借酒裝瘋的動手動腳,現在居然還有臉自己跑上門!哦,還帶了個弟弟——也不怕污染了人家未成年!
沈采采滿肚子的腹诽,可當着外人時卻也不好崩人設,只盈盈與皇帝一禮:“見過陛下。”
皇帝上前幾步,欲要伸手扶她:“不必多禮。”
然而,就在皇帝擡步上前的同時,沈采采卻是順勢往後退了幾步,有意無意的避開了皇帝那伸過來的手。
皇帝的手落在半空中,頓了頓,然後方才收了回來。他鳳眸極沉,神色深深卻到底還是沒說什麽,只有那握着晉王的手跟着緊了緊。
沈采采站在那裏,只當什麽也沒發生。她在宮裏待了這麽許多天,還有皇帝這個古代逼王作為學習模範,看上去還是很有點樣子的。她與皇帝點了點頭,看着竟還有幾分關心模樣:“陛下可要用茶?”
皇帝沉默片刻,然後才跟着颔首,拉了晉王一同在上首坐下。
沈采采便轉頭吩咐清墨去端茶,自己則是跟着上前坐下,順嘴去問晉王:“你今日怎麽也來了?”晉王畢竟是男孩兒,現在年紀尚小,還是要聽大學士講課學習的,每日裏功課也多得很,平時這個時候也多是在溫書或是做功課。
晉王眨了下眼,轉頭就賣了親哥:“皇兄拉我來的。”
沈采采忍不住斜了皇帝一眼。
皇帝端坐在正中,神色不動,仍舊淡漠沉靜,好像什麽也沒聽見,端凝的好似一尊神像。
于是,晉王再接再厲,又湊上來,用大家都可以聽見的聲音來和沈采采說“悄悄話”——“皇兄說他惹你生氣了,讓我來幫他說幾句話呢......”
這一下,皇帝再繃不住臉,不甚自在的咳嗽了兩聲,擡起手把亂竄的晉王又給拉回位置上,擠出兩個字來:“坐好。”
沈采采目光在這兩兄弟的臉上一轉,那滿肚子的氣不知怎麽的又去了不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正好清墨端着茶上來了,沈采采便從茶盤裏接了茶盞,把那張溫熱的普洱茶遞給皇帝,那碗新沏的碧螺春遞給晉王,自己則是端了一杯玫瑰花蜜茶喝着。
不過,她喝茶時瞧了眼皇帝這臉色,倒是又有些想笑:“看陛下這臉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惹你生氣了呢。”
皇帝正接了茶,低頭喝茶,聽到沈采采這話,他險些又嗆出來,好在他素是端肅,此時也能端着茶盞掩了掩面上的神色,厚着臉皮轉口問道:“你不生氣了?”
沈采采瞪他一眼,想起昨日的事以及夢中的事情,她的心情多少還是有些複雜的。要說不氣,那是不可能的,可若說真氣好像又發不出火來......
想了片刻,沈采采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陛下昨日究竟為何要如此。”
皇帝聞言,終于找着了甩鍋的機會,立時便毫不猶豫的把鍋甩給了孫宗田:“昨日朕與孫卿說事,正好去歲說了要賞他幾壇禦酒,索性便陪他喝了幾杯。他也是酒後胡言慣了,多說了幾句。朕喝得有些暈頭,就信了他的鬼話......”
沈采采沒有說話,皇帝便厚着臉皮湊過去,貼着沈采采的耳邊,低聲認錯道:“好了,這回是我錯了,下回一定不再做這種事了。你再信我一回?”
皇帝的鼻息貼得太緊,那溫熱的氣息幾乎便似熔岩,能将人給燒得連骨頭都不剩。
沈采采稍稍出了下神,下意識的往邊上退了退,待反應過來才又扯出虛僞的笑容,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陛下金口玉言,我又怎敢不信。”
雖然沈采采這話有些口不應心,但她這話也是默認了揭過此事。
皇帝松了一口氣,又在心裏道:雖然不能再裝醉,可是聽孫宗田那日的話,裝病裝傷什麽的似乎也不錯?皇帝心裏琢磨着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面上倒是越發的沉靜莫測。
晉王憋了一會兒,眼見着皇兄和皇嫂也不吵了,這便又歡歡喜喜的說起了他的事情:“對了,明天就要會考貼榜了,到時候我要去賭坊看看——上回我壓了二十兩銀子,指不定能贏回一百兩呢。”
沈采采暗道:就你手上那端着的茶盞怕都不止一百兩呢。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得晉王怕是不在乎這些的——晉王一出生就長在宮裏,怕還沒有真正接觸過銀錢之類的事情。雖說,因為前朝末帝的緣故,他三歲前還與元貞皇後一同在末帝後宮裏熬日子,但也正因如此,待得太.祖皇帝登基,對着幼子自是百倍的愧疚痛愛,就連皇帝這做哥哥的也格外顧惜他.......所以,晉王大約也就是整日裏悶在宮裏無聊,難得出一趟宮,這才得了些興趣。
這般想着,沈采采不由逗他:“就算那祝修文考不中會元,那也不一定就是你選的朱丹啊。”
晉王這便鼓了腮幫,帶了點難得的孩子氣,哼哼道:“反正,到了明天,肯定是我贏的!”
沈采采不禁一笑,笑過了之後又往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按理來說,會試排名肯定是需要先在禦前過眼的,既然是明日張榜,那現今皇帝八成就已經知道答案了。
皇帝自是注意到了沈采采那看過來的目光。可他面色不動,依舊是眼睑低垂,垂眸看着手中茶盞,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
沈采采總覺得他看上去有點欠揍,那模樣活似在引誘人“想提早知道答案?來問朕啊(^o^)/~”
沈采采哼了兩聲,只端着茶盞喝茶,連眼角餘光都懶得往他身上掃——反正又不是她在賭坊壓了銀子,有她什麽事?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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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禮部果是準時把會試的名次榜單貼了上去。
雖說天氣不大好,外頭還有些小雨,但這麽一點小雨實在是一點也不影響禮部公布會試名次時街頭熱火朝天的盛況。
先前雖有會試考題洩露之事,但因為皇帝的緣故,禮部臨時換了考題,這考題洩露之事也就這樣半遮半掩的過去了。那些買了考題的士子也只是暗地裏罵幾句——畢竟,哪怕是他們心存僥幸的掏錢買了所謂的會試真題,心裏也不是完全相信這就是真的。眼見着買來的題目對不上,除卻那寥寥幾個真正知道內情的人之外,有錢的在肚裏罵自己傻;沒錢的在肚裏罵奸商騙錢.....
不過,這作弊的事總是不好與外說的,這些人便是吃了苦頭也只得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只有禮部侍郎呂四象比較倒黴,鄭啓昌視他為棋子,劉尚德把他當做吃裏扒外的內奸,皇帝拿他做殺雞儆猴的那只雞。好在,呂四象也都六十好幾了,雖然有些不大甘心,但回頭想想自己這年紀也确實是不小了,現下又惡了頂頭上司劉尚德和皇帝,終究還是老老實實的認了命,收拾下行李準備去泰山祭天——要是沒啥大事,這也可能是他最後一趟差事了,等完了回來,也該請辭回家......
然而,眼下滿街的人都盯着那新鮮出爐的會試名次榜單,就連前頭地震的災情悲況都被沖淡了許多。報喜的人冒着雨在大街小巷裏跑着賀喜,樂呵呵的從這些新鮮出爐的貢士手裏得了許多賞錢。還有不少似晉王一般,在賭坊裏下過注的人,也都緊張的等着最後的結果。
這一場會試,有人喜自然也有憂,不少沒考中的當街痛哭,還有考中的喜不自禁的在雨中狂奔,哪怕是踩着了水坑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本次會試的會元居然還真讓晉王給猜中了,真是朱丹——他生父早逝,乃是随着寡母長大,一路苦讀終得今日之喜,得喜報時幾乎喜極而泣,忙不疊叩謝天恩,而排在他後面的正好便是早有才名的南地才子祝修文。
祝修文少有才名,被稱神童,先時還中了解元,正想着得個大三.元顯名于天下,沒成想這會元卻被個沒甚名氣的窮小子給搶了去,心裏多有幾分不甘,嘴裏雖是笑着與人騎馬游街,可夜裏卻是喝了個酩酊大醉。就在他醉的迷迷糊糊間,忽而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叫人:“祝公子?”
祝修文懶懶的擡起眼去看來人。
那人倒是十分客氣的與他禮了禮,然後才道:“我家主人素是憐才,久聞祝公子之才,正有一樁大事想要托于公子。”他的聲音壓得極輕卻充滿了詭異的誘惑力,緊接着問道,“不知公子可願一試?”
祝修文冷笑了一聲,一把丢開手裏的酒壺。
那銅制的酒壺砰的一聲落在地上,滿地酒液流淌,那酒香更是醉人。
祝修文卻睜着一雙朦胧的醉眼,打量着這人,冷笑了兩聲:“這等好事,你何不去找新晉出爐的會元公?”
那人卻是一笑,每一個字仿佛都正好能入人心:“會元公?他算什麽?”
那人輕蔑而冷淡的笑了一聲,然後才輕之又輕的續道:“我家主人這樁事可是不小,若祝公子願依我家主人之意,那麽,別說是會元、哪怕是未來的狀元公也要被公子你比下去......”
祝修文的呼吸漸漸粗了起來,他被酒水泡的微微有些啞的嗓音不覺又低了幾分,問道:“到底什麽事?”話聲還未落下,祝修文又警覺的眯起眼睛,看着來人,緊接着問了一句,“你家主人又是哪一位?”
那人頓了頓,側頭往後掃了一眼——小巷巷口不遠處停了一架馬車,那是鄭家的馬車,鄭首輔家的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午安,這肥肥的一章終于碼出來了,好激動(^o^)/~
另外,蟹蟹第一頁,序的地雷,也蟹蟹所有支持正版的小天使們,本章留言送紅包哦~
PS.文中言官谏言參考引用詹仰庇谏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