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百日之樂

也不知皇帝與鄭首輔說了什麽, 過了一會兒,皇帝便獨自一人推門出來了。

周春海原就候在門外等着,見狀連忙上前見禮, 然而當他下意識的擡頭去看皇帝卻是吓了一跳:皇帝的臉色實在是難看到了極點。

周春海在皇帝身邊服侍已久, 素知皇帝喜怒不形于聲,這還是周春海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樣鮮明的怒意——就像是被人激怒到了極點的野獸, 突然之間撕去了冷淡漠然的外表, 須發贲張,爪牙鋒銳, 似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開來。

人對于生存、對于危險的本能認知催生出真切的恐懼,那恐懼便似森然的涼意,一點一點的從骨頭裏慢慢的冒了出來。周春海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退開了幾步,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甚至都不敢去問周進兒的事情該如何處置。

然而,冷怒中的皇帝似乎還有理智。

他擡步從屋內出來,才走到石階處忽然便頓住了腳。然後, 他終于在衆人的肅靜中開口說道:“把周進兒送去給孫宗田, 讓他好好審一審.....”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住口, 擡目掃了一眼周側的人, 終究沒有立時處置鄭家,而是道,“都不必送了。”

說着,皇帝漠然轉頭, 半步不停的拂袖而去。

待得皇帝去後,待得皇帝身邊的侍衛壓着周進兒離開了,待得身側重又安靜下來,鄭婉兮方才回過神來,因為恐懼而僵硬的身體跟着軟了下來,雙膝一軟,這便跪倒在了地上。

左右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不疊的伸手去扶鄭婉兮。

然而,鄭婉兮卻是推開了這些人的手,自己慢慢的站起身來。她就像是一縷突然見到了光的幽魂,恐懼與驚慌之下只能全憑本能動作,原本英氣的面龐仿佛是一戳就破的宣紙,光下都能看見皮膚底下的血管。

“你們都下去吧,不必留這伺候。”鄭婉兮咬着唇,用虛弱卻冷淡的語氣道,“我有話要與父親說。”

那些丫鬟下人瞧着鄭婉兮那張神情異樣的面龐,一時間也有些猶疑。

鄭婉兮此時卻忽然豎起濃眉,厲聲道:“怎麽,你們這是連我的話都不準備聽了?”

一時間,左右的丫鬟下人連忙告罪,膽戰心驚的退了下去。

而鄭婉兮則獨自在房門口深呼吸了一下,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潮:适才皇帝的神情與眼神和她回憶裏的實在是太像了,幾乎重合。也正是因此,當皇帝那冷到極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勉強維持住面上的鎮定。

所以,她現在更加想要知道父親與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麽,是什麽讓皇帝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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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胸口心跳漸漸平靜下來,鄭婉兮這才開口:“父親,我進來了?”屋內沒有回音,鄭婉兮大着膽子推門進去,然後就看見了靠在床上喘息的鄭啓昌。

鄭啓昌看了她一眼,終于開口:“皇帝走了?”

鄭婉兮點了點頭,看着鄭啓昌那難掩頹敗的面容,不禁問道:“父親,你們究竟說了什麽?陛下他怎麽就......怎麽就忽然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鄭啓昌只緩緩的阖目,并不應聲。

屋內靜的只能聽到父女兩人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哪怕地上掉了一根針都清晰可聞。

鄭婉兮等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等不住,急切又慌張的叫了一聲:“父親!”

鄭啓昌終于垂下了他始終昂着的頭,他花白的鬓發在室內的燈火下如同銀絲一般清晰,仿佛一根根都能數出來一般。而他臉上、脖子上的那一道道皺紋仿佛是刀刻出來的,溝壑難補。

此時此刻,他的衰老與頹然是如此的明顯,如此的不可掩飾。

叫人不覺想起孔子那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鄭婉兮為人女,看在眼裏,更是心如刀割,眼中酸澀,幾乎落下淚來:她的父親年輕時也曾是躊躇滿志的書生,一腔報國熱血,不幸得罪奸人,被貶華洲。後又入太.祖麾下,他為太,祖嘔心瀝血、耗盡苦心,歷經兵戈鐵馬,落下一身舊傷,這才有了他今日的首輔之位。

而今,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被人叫做“鄭半朝”,本該是何等的風光?

然而,就在今日,這位本該驕傲一輩子的老人卻似一個尋常的老人一般垂下頭,把自己早生的白發、滿面的皺紋、蒼老的容顏全都展露在人前。如同終于向命運、向人認輸一般。

就在此時,沉默許久的鄭啓昌終于緩緩出聲:“年初的時候,我密令宮內眼線給皇後下藥,想要為你入宮鋪平道路。不巧的是,皇後那日意外落水,因此大病了一場,病愈後并無異狀。我本以為那事是哪裏出了問題,叫皇後無意間躲了過去。可後來聽你說起夢中之事,我才知道皇後她确實是中了毒——所以,她才會恰好死在十一月。”

鄭婉兮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冷的發抖,但她還是竭力穩住聲調,反問道:“是,是什麽毒?”

鄭啓昌毫無血色的薄唇動了動,吐出三個字:“百日樂。”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毒,很少有人聽過。它無色無味,服之亦無法診出。但是,在藥效沒有發作之前,中毒之人往往反應劇烈,具有極其鮮明的特點——”

******

與此同時,賀家師兄弟聽說了南地水災之事,這便手腳利落的收拾了行李準備過去看看,是不是有需要診治的災民。

賀希行這些日子在災地吃苦受累,累得不輕,感覺自己都瘦了不少。故而,他免不了稍微想念一下宮裏的安逸日子,嘴裏與師兄說道:“也不知道晉王還有皇後娘娘的身子如何了......”

賀從行聞言蹙了蹙眉頭,收拾行李的手頓了頓,低聲道:“其實,皇後娘娘那裏,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賀希行連忙轉頭安慰自家師兄:“走時不是特意看過脈嘛,這不都好好的嘛。我這人的性子師兄也是知道的,真就是随口一說,師兄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賀從行的眉頭卻沒有松開,反到是沉聲道:“記得當時陛下懷疑皇後中毒,還特意問起百日樂之事.......”

賀希行想起這百日樂這名字還是自己以前閑得無聊的時候和皇帝科普的。所以,他不免心虛的笑了兩聲,幹巴巴的道:“可是,百日樂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那就是中了百日樂的人無一例外都會喪失記憶,癡傻如初生嬰孩,只會在最後的一百日裏想起全部的記憶,所以這藥才叫‘百日樂’。我們都已看過:皇後娘娘神智清明,還和從前一般模樣,自然不可能中什麽百日樂。”

“正是如此,我方才一口回絕了陛下的懷疑。”賀從行說到這裏不由搖了搖頭,“現今想來,世間奇毒何止萬千,各人體質皆有不同,說不得服毒後的反應也有許多差別。我當時為着陛下急召之事而生惱,又自持高才,一言決斷,實在是有欠妥當。若真有萬一,我是萬死難辭其咎.......”

賀希行又連忙勸他寬心:“師兄實在是多心了。”他是真心覺得自家師兄想得太多了:要是不傻不失憶,那還叫百日樂嗎?

賀從行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賀希行的心聲。他長嘆了一口氣,心裏卻是實在安不下來。

*******

皇帝從鄭府回到宮裏的時候已經是三更天。

夜色沉沉,烏雲蔽月,就連星光都是淡淡的。便是有身姿窈窕的年輕宮人手擡琉璃燈在禦辇邊上照明,也只能照亮眼前一片地方。

皇帝坐在禦辇上,不知在想什麽,始終沉默着。自他從鄭啓昌的屋子裏出來後,便沉着一張臉,就像是以沉默壓着自己胸腹裏那滔天的怒火,可是哪怕是極力的壓着,那怒火的火星依舊會在不起眼間從他身上冒出來。那怒火是如此的可怖,以至于左右哪怕是沾着一點兒也覺得心驚膽戰,猶自屏息斂神,半個字也不敢多說。

周春海亦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去戳皇帝的心肝,只是他是禦前得用的大太監,有些話就是得他來說。所以,哪怕他現在怕的雙腿發顫,眼下卻也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上前問道:“陛下,現在三更天,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早朝了。您是打算回乾元殿,還是.......?”

皇帝語聲極冷,只淡淡道:“回乾元殿。”

說着,皇帝修長有力的手指在木柄上叩了兩下,輕之又輕,但是在深夜裏卻是叫人立時便醒過神來。

下頭擡着禦辇的小太監得了令,這便擡腿往乾元殿去。只是路才走了一半,皇帝卻忽然又改了主意——

“罷了,還是去鳳來殿。”

皇帝的語聲極沉,每一個字仿佛都是從喉嚨裏擠出來了的:“只是時候也不早了,只怕皇後已經睡下。你們動作小些,莫要驚着皇後。”

下面的宮人太監皆是諾諾應是,周春海心裏亦是忽而明白過來:皇上今日這般異樣,怕是也與皇後有關?

這般一想,周春海也只得在心裏念幾句佛,盼着皇後這位活菩薩能夠救苦救難,能把皇帝給哄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媽的,前面水災沒解決,後院又着火,據說還要死老婆.....我這是攤上了什麽樣的後媽啊?

下章等晚上吧,抱抱大家~也謝謝第一頁,序的地雷mua!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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