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去洛杉矶待三天,方飲落地時是上午, 來接他的人與他差不多歲數, 是個五官深邃的混血, 讓方飲叫他Nelly。
Nelly熱情好客會講中文, 但分不清平翹。兩人吃了頓飯的工夫, 方飲已經被他影響得舌頭不受控制了,感覺渾身不對勁。
“聽嗦,你胃不好?”Nelly道。
方飲點點頭:“四的。”
他的行李交由別人帶去了卧室,他吃完飯,被Nelly領去靈堂。外面陽光正好,他們穿過後花園時,自動噴灑水的設備壞了,濺了他們倆一身。
Nelly罵了句髒話, 用手潦草地拍了拍自己濕透的袖子,問方飲:“你咋樣?”
方飲不懂他這是從哪裏學過來的口音, 哭笑不得道:“沒四……事!”
他特意穿了一身黑色西裝, 領帶是低調的藍灰色。臉被這打扮襯得更加面無血色,整個人看着虛弱瘦削,有種不堪一擊的陰郁的感覺。
但走起路來步伐利落,路過挂滿花藤的走廊會擡頭張望, 這些小細節又讓他顯得生動活潑, 并且會覺得他并不成熟。
還是個心浮氣躁,喜歡陽光和花草的少年人而已。
推門而入,靈堂裏全是來賓, 還有念經燒香的人。這位素未謀面的表舅來到大洋彼岸打拼了二十多年,客死外地,最後在帶有故鄉味道的騰騰煙霧和呢喃裏,走完人間最後一步。
方飲以前沒參加過葬禮,拘謹地坐到了第一排的長椅上。沒玩手機,也不和其餘賓客攀談,就好奇地盯着念經的老奶奶們。
有人注意到了他,問他的身份,Nelly介紹着,說是許久沒見的親戚,他爸爸的遺願是可以見到曾經的親友,所以費勁把人請來了。
方飲幹笑,曾經的親友該是媽媽和外公外婆,可惜媽媽沒空,外公外婆年事已高,不适合出遠門。
“表舅信佛?”方飲問Nelly。
Nelly點點頭:“很信。”
Advertisement
葬禮過程不算太順利,他表舅在病重時給兒子們列了一堆親戚名單,沒劃分好遺産就咽氣了。
他是閉上了眼,可在世的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鬧翻了天,擡着棺材的半路上都險些大打出手。方飲原先坐在第一排,位于湊熱鬧的絕佳位置,由于實在受不了那份聒噪,默默移到了最後一排。
他移位置後沒多久,吵到眼紅的Nelly朝他兄長扔了瓶子,瓶子砸在第一排的長椅上。方飲見玻璃瓶子狠狠碎在自己本來坐的地方,有種僥幸留一命的感覺。
“這些親戚都是我一個個叫來的,爸的事情上,不是我出力最多?”Nelly大聲嚷嚷。
“你他媽打通電話就是出力多了?他癱在床上時,每天照顧他的人是我!”
“不是醫生和護工嗎?”
表姐強勢插嘴:“別吵了,讓爸清淨一點行不行!為那麽點遺産叽叽喳喳的,丢人不丢人!”
方飲為難地扶着額頭,來賓們上前勸架,而他默默打開手機,收到陸青折發來的消息。
此刻國內是淩晨,陸青折問方飲順不順利。
方飲覺得在葬禮上錄像不太禮貌,回複:上演家産争奪戰,一時半會結束不了。你怎麽還沒睡?
[陸青折]:剛做完作業。
到底真做作業,還是假做作業,這就不能确定了。方飲看看屏幕裏的陸青折,再瞧瞧面前大打出手的那群親戚,心說,清冷也有清冷的好處,畢竟能控制自己,而很多人都是不懂收斂的。
混亂的髒話侮辱和争鬥持續了好一會,終于被制止住。擡着棺材的這幾個兄弟姐妹臉上紛紛挂彩,冷着臉送他們的爸爸去墓地。
離開靈堂,方飲站在草坪上,給陸青折打了一通電話。陸青折那邊黑漆漆一片,方飲舉着手機說:“天啊,我男朋友怎麽黑得和四周融為一體了?”
陸青折用書本遮着鏡頭,解釋:“我不太習慣打視頻。”
他那邊有室友踩着拖鞋的走動聲,聲音離得很遠,大概是在浴室那兒。聽到陸青折這麽說,遙遙地傳來一句:“和女朋友打電話呢?!哎呀,老劉走早了,不然不是抓了個正着!”
在醫院門口回複完那位女同學以後,陸青折談戀愛的消息很快傳開來,不少同學拿他插科打诨,他倒是無所謂這些,但方飲察覺到後,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好多人都知道你那個……”
“嗯,不過不清楚具體的。”陸青折起身去了走廊,随之拿下了書本,畫面顯示的是後置鏡頭,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慢慢推開了門。
方飲道:“喔,你有沒有覺得煩?”
“煩?”陸青折問,“确實,大家都以為我對象是同院同學,各種亂猜,其實我見也見不到他,是挺煩的。”
方飲臉上一熱,輕輕地笑了下:“那你和同學們關系很好啊?”
陸青折道:“還行。”
“高中的時候,你從來不參加春游秋游,文藝晚會和運動會看也不看,班裏一個好朋友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方飲話說到一半,被Nelly叫了一聲,他該上車了,匆匆挂掉視頻。
方飲坐在商務車的後排,給陸青折說:別煩,早點睡覺!睡不着可以幫我把作業寫了哈哈哈哈,我願意和你分享。
陸青折冷酷地回複他:自己的作業自己做。
去墓地的車程要一個多小時,方飲剛出院就來到這裏,人還沒徹底恢複,再經過這麽一番折騰,在車上安靜地睡着了。
在來之前,方飲和那位被陸青折誤以為是自己前男友的小混混打過招呼,小混混已然發福成大混混,拍着啤酒肚說:“威哥罩你!”
年威在他來的前一天,從紐約抵達洛杉矶,等在墓地附近,打算方飲一完事,就帶方飲出去玩。
接人的時候,年威派頭十足,戴了副墨鏡,把他的小眼睛給遮住了,叼了一根香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Nelly。邊上是位金發碧眼的美女,笑着挽住年威的胳膊。
和方飲表舅家的人客套了一圈,年威成功把方飲給撈走,并且答應第二天下午把方飲給送回來,趕上Nelly家全家聚餐。
前腳還和Nelly他們笑嘻嘻的,轉身上了吉普車,砰的一聲關上門,他把煙頭摁在車內的煙灰缸上,道:“我勒個草,你親戚笑得比你媽還虛情假意!讓我想起那年大年初一,你媽登門拜訪,張口就是問我期末分數。”
“你天天把我拐去你家打游戲,害得我寒假作業動也沒動。她還尋仇呢!”方飲道,“我靠你這臉,我真的不習慣。敢問您這一年多,胖了有三十斤吧?”
“還不是因為這裏滋潤人?聽說你前段時間吐血,照我說,你就別在A大了,轉學來這裏,明年夏天你也這體型。中午吞熱狗,晚上啃漢堡的,不胖才怪了。”
方飲坐在後面,年威的女朋友在副駕駛座上,聞言轉身打量了下方飲:“他看起來好嫩,你們真的同歲嗎?”
方飲對此無話可說,年威不知道是不是被這裏的紙醉金迷掏空了,看臉的話,真的滄桑到不像和方飲一個歲數的。
聽前面兩個人互相打趣,方飲打開學校論壇,浏覽了一下八卦版塊。不出意外,讨論陸青折談戀愛的帖子蓋了好幾樓。
裏面不乏有“別猜了就是我”“是我是我”的回複,方飲哭笑不得,跟着摻和,發了句:剛出B超室,孩子姓陸。
“真的同歲。”年威道,“咦,小方你傻笑什麽呢?”
方飲抿起嘴:“沒什麽。”
“帶你去見見世面,大概要開六個小時的車,你可以先歇一會。”年威道。
年威的女友說:“你朋友的樣子,像是在冒粉紅氣泡。”
“得了吧,小光棍一個。”年威哈哈大笑。
方飲說:“正在談呢。”
年威的笑聲戛然而止,猛踩一腳剎車,搞得方飲差點飛出去。方飲虛弱地歪在椅子上,無語了:“哥,我剛開始談就異地戀,很慘的,你要我陰陽相隔才算數啊?”
“什麽時候的事兒?”年威道,“怎麽也不發條動态之類的,什麽動靜也沒有。”
“別人問起來,我又不好說對象是誰,還沒打算公開出櫃呢!想來想去,幹脆憋着最省心。”方飲說。
年威早就知道方飲的性取向,這對他來說不算沖擊太大,沉默了一會,說:“長什麽樣啊?靠譜嗎?你這人太皮了,這方面最好當心點。可別沒和人熟悉,兩人就滾到床上去了,萬一對方是個私生活亂七八糟的……”
方飲給年威看陸青折的照片,年威猶猶豫豫地改口道:“他不是盲人吧?”
要不是年威開車,方飲撩起袖子就要揍人了:“眼神好着呢!和我是高中同桌,大學校友!”
他們一路開車直到拉斯維加斯,夜幕降臨,這座城市的豪華建築物陸陸續續亮起了燈光。年威的女友去購物,方飲和他先去了賭場,在牛排館解決了晚飯。
雖然胃出血給止住了,但方飲還在被吓唬住的狀态裏,不敢輕舉妄動,讓人給他熬了一碗粥,再煎了兩個荷包蛋。
“待會來幾局?”方飲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下巴一揚,指着外面的牌桌,問。
年威道:“今天不是讓你來玩牌的,待會找到我女朋友,咱們還有別的安排呢。”
他女友愛購物,找到人以後還要陪着再逛一會。年威對此不感興趣,坐在休息椅上看女友挑衣服,女友拿來兩件粉紅色裙子,比畫了下:“哪件好看?”
年威答不上來,方飲接話:“都好看,非常适合你。”
方飲過來這一趟,讓他倆陪自己玩,也沒送什麽禮物,就刷卡幫年威的女友買了這兩條裙子。他在賬單上簽着字,年威的女朋友問:“你要給你的男朋友買些什麽嗎?”
方飲道:“想把這座商場搬給他,讓威哥想想辦法。”
“要不你給自己也買兩條,帶回去穿給他看吧。”年威沒辦法。
方飲道:“我穿這玩意給他看會吓到他的好嗎?”
“嘿,你這就不懂情趣了。”年威說完,問,“你倆不會只牽過手吧?”
“那當然了,我那會躺在醫院裏,除了牽手能幹什麽?一出醫院就被我媽發配到洛杉矶。”方飲道。
話音一落,他補充:“這發展已經讓我喜出望外了,最不好的預想是,他會……唔怎麽說呢?連手該怎麽擺都不知道。現在看來,我們之間氣氛融洽,謝天謝地了。”
“那麽緊張呀?”年威的女朋友笑道。
“我是真的很茫然,不知道該怎麽過渡。”方飲道,“從同學過渡到情侶。”
“确實可能會有這麽一個階段。”
“突然看到他的時候,一下子忘了害怕哈哈哈哈,還是驚喜和開心占得比較多。很意外,居然沒有我擔心了很久的別扭感。”方飲說。
那個女生道:“這就是你們倆的小默契吧。”
年威的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已經拎不下了,方飲就幫忙拎着那兩條裙子,走在這對情侶的後面。
他回答:“還挺神奇的,說不上來,但讓人想喊一句初戀萬歲。”
“留着嗓子,等下有的你喊的。”年威神神秘秘道。
方飲興致缺缺地掏出手機,說:“等下去看秀?我對這些表演沒多大興趣,不如放我回去睡覺,等到A大下課,我還想和陸青折聊一會。”
“往後少說能再活六十年,要聊什麽來不及聊。”年威不屑,“投你所好,帶你去看猛男跳脫衣舞。”
聽到年威這麽說,方飲先是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再戰戰兢兢地把東西揣回兜裏,一臉求知若渴的表情,道:“什麽?什麽?什麽男?什麽舞?”
年威把他拉上前去,看着前面閃閃發亮的燈牌,再展示着手上的三張門票。他道:“還聊嗎?”
方飲愣住了,覺得這裏可真會玩:“我覺得要聊的事情不是很緊急,可、可以六十年後再說。”
他檢票後走進去,後知後覺感覺不對勁:“唔,我這樣不好吧?”
年威的女朋友拍拍他的肩膀,覺得他顧慮太多了:“那我豈不是更不好!”
“不就是看秀嗎?搞得你幹什麽了一樣。”年威道。
方飲沉思片刻,認為談戀愛也得看片啊,他就是看了一場秀,沒什麽出格的。他點點頭:“嗯嗯。”
·
“你們也太他媽能玩了吧?去看脫衣舞秀?”紀映失聲道,“男的女的?男的!你那麽照顧方飲啊,靠,方飲這個小慫逼不行的,你這就是浪費錢好不好?應該帶我去!”
他快要輪到打飯了,把手機塞在口袋裏,餘光裏掃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忙追上去,問:“蘇未?你也來這吃飯?正好啊,我們可以湊一桌。”
四人桌占了兩個位子,紀映把自己碗裏的兩個雞腿分給蘇未一個:“上次實在對不起你。”
蘇未說了聲“早就忘記了”,想把腿夾回去,紀映捂着自己的碗:“原諒我了就把它吃了。”
沒辦法,蘇未默默啃雞腿。
“欸,你最近是不是在奶茶店兼職?我同學說看到你了。”紀映搭讪,“別誤會啊,是說你長得帥。”
蘇未無奈:“那讓你同學多來買幾杯奶茶吧,這家店正瀕臨倒閉,我快失業了。”
最近這片區域開了很多奶茶店,在各式各樣的連鎖品牌的競争壓力下,這家平平無奇的店沒什麽生意。清閑歸清閑,蘇未不免為這家店的未來擔憂起來。
“行行行,你這推銷能力,時時刻刻都把工作挂在心上,我覺得不該賣奶茶,該去賣酒啊!”紀映道,“一晚上能把你這學年的學費給掙到。”
蘇未笑笑:“你賣過?”
紀映油嘴滑舌:“我買過。”
他不和紀映打岔了,抓緊吃飯。紀映的手機保持着和年威通話的狀态,繼續擱在口袋裏,沒顧得上看年威的直播,低頭往嘴裏劃飯。他比蘇未時間更急,二十分鐘以後要去參加一場比賽。
把餐盤裏的飯菜一掃而空,紀映抹了把嘴:“那下次見咯。”
蘇未和他擺擺手,手還沒放下,就順着紀映離開的方向,看到了陳從今和他的同伴。
陳從今注意到了他,朝他笑了笑,走到他邊上來,看着他盤子裏的雞腿骨頭,青筍煮排骨,幹鍋肉,挑眉:“你吃五道菜?”
“我餓。”蘇未悶悶地說。
陳從今低頭看着他對面的位子,說:“剛剛在這裏的人是你朋友嗎?他手機掉在座位上了。”
彼此知道名字,也算是朋友了吧。蘇未這麽想着,承認下來:“嗯,他那麽粗心?我等下問問,幫忙還回去。”
問紀映在哪兒還得繞一圈,需要先問方飲。蘇未打開手機,給方飲留了個言。
陳從今的同伴很眼熟,蘇未很快反應過來,那人叫陸青折,坐在陳從今邊上,自己的斜對面。陳從今把手機拿起來時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屏幕,随即忍不住笑了兩聲,道:“要不你幫你朋友把手機關了吧……”
手機聲音很輕,從蘇未的角度遠遠看過去,屏幕很暗。他百思不得其解陳從今在笑什麽,接過手機定睛一看,幾乎要把手機給扔出去。
……屏幕裏秀肌肉的那群男人是什麽鬼!
蘇未驚魂未定,似懂非懂,沒能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活動,反正耳根先紅了。然後手機裏傳來一個男生的聲音:“我就和方飲這麽一說,和對象距離超過兩個時區,就自動處于喪偶狀态。看秀嘛,這不是拉斯維加斯特産嗎!大老遠的,可不能白跑一趟!”
聽這語氣,方飲好像談戀愛了。蘇未腦袋裏一團亂麻,覺得這個世界有些不對勁,抖着手指把手機屏幕給摁滅了。
渾渾噩噩之中,蘇未食不下咽,有點想向陳從今解釋些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等到抵達奶茶店,因為沒接到生意,被迫開始自修,他對着書本發呆半晌,這才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心說,現在再澄清自己真的不是gay,這還來得及嗎?
他真的不是看肌肉男的那種人,和會看這種秀的人壓根不熟。蘇未欲哭無淚,甚至給自己的解釋列了好幾點理由。
第一,和他接近的人裏,大多數是兼職生,哪裏有錢在這種地方消費。
第二,唯一一個小闊少是他的室友,在他的多日相處之下,他覺得他室友是個正經人,絕不會進入這種場合。
等等,剛才手機裏的人是不是提到方飲了?蘇未忽地想起來。
但是方飲去的是洛杉矶,不是拉斯維加斯,怎麽會參加完葬禮跑到那種地方去?就算是看秀吧,怎麽看的是一條胳膊抵他兩條粗的男人出演的秀……
蘇未越想越亂,這時候,方飲回複他了,講清楚了紀映的寝室號,再開朗道:他怎麽沒頭沒腦的,該讓他去肛腸科看看腦子了。
[蘇未]:你是不是在拉斯維加斯?方便接電話嗎?
[方飲]:方便啊,我邊上沒人。咦,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
蘇未要被剛才發生的事情給郁悶到爆炸了,打電話過去把來龍去脈給方飲詳細地講了一遍。
方飲猶豫地問:“你斜對面是誰?”
“說了對面陳從今呀,他邊上是陸青折。”蘇未道,“你之前沒聽清?那要不要我再講一遍……”
“不用不用,我聽清楚了。”方飲說。
蘇未把這事說完,心情好了點,沒那麽煩悶了。擺在桌邊的倍感燙手的那部紀映的手機忽然一亮,顯示出消息。
[方飲]:紀映,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