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正值黃昏,偌大的病房裏,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 沒有光透進來。陸青折開了盞小臺燈, 坐在陪護床的床沿看書, 聽到推門聲, 轉頭看了眼方飲。

方飲正在休息,睡顏安靜。剛避開傷口洗過了澡,換上了自己帶來的寬松短袖。因為姿勢的緣故,領口露出了些暧昧的痕跡來。

做完手術後,他睡覺時大多是平躺着。這幾天刀口愈合了,偶爾會翻個身,陸青折也不糾正他,看他把自己縮成一團。

掖了掖方飲的床單, 方飲被驚醒了,伸手握住陸青折的手腕。他确認是陸青折後, 嘟囔了一句, 大概是在怪陸青折吵着他,然後略帶倦意地閉上了眼。

醫生進來想提醒方飲明天做個全面的複查,看方飲好像正睡着,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叫醒還是稍後再來囑托。

陸青折做了個“噓”的口型, 讓人不要打擾。他起身走過去問:“是複查的單子嗎?”

醫生把明天要做的項目交代了一下, 把手上的那疊紙交給陸青折。陸青折看了上面寫的準備事項和時間,說:“我等會和他說,明天會按時去的。”

聽陸青折這麽說, 醫生也知道方飲一向配合,沒什麽可操心的,再說了下辦理出院的安排。如果方飲現在恢複的情況較好,就可以準備回家了。

陸青折掃了單子上的付款碼,弄完,仔細地看了遍那疊紙上的內容,再設置了明天的鬧鐘。

有的項目需要早上排隊,他可以第二天先去取號,再把方飲叫醒,方飲能多睡一會。

“這時間不僅趕得上開學報到,還趕得上新生軍訓,開不開心?”陸青折道。

方飲半張臉埋在枕頭裏:“我報廢了,不開心。”

陸青折單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他哼了幾聲。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方飲精神了,開始喊無聊。

他聽陸青折在U大的經歷聽得津津有味,有即刻奔赴國外旅游的沖動。又被陸青折講了一會考研題,他繼而癱在床上一動不動,繼續夢會周公。

第二天複檢的結果遠超預期,比設想的還要好很多,諸多指标均在正常範圍內。

方飲得意了一小會,捶着腰說自己年輕就是厲害。

陸青折替他疊衣服,要把買來的病號服扔了。方飲攔着:“別呀,留着做紀念。”

陸青折看到這抹顏色就揪心,問:“紀念什麽?”

“紀念你最後一次來這裏!”方飲道,“不想讓你再等在門外了,也不想讓你再住在醫院。”

他輕快地說:“如果你生病了,那我會把你馬上塞進來,好好陪着你的。”

于是陸青折沒扔它,和其他衣服整理在一起。方飲瞥了眼他,疑惑:“你笑什麽?”

陸青折不希望氣氛變得嚴肅,摸了摸方飲刀口的位置:“真要剖腹産了還是要來的。”

然後他被方飲很輕地踹了一腳,方飲憂心忡忡道:“你快醒醒吧。”

沒急着去學校,方飲住到了陸青折家裏。先去惹池子裏的錦鯉,再去搖院落中的竹子,活蹦亂跳的,仗着自己恢複的情況好,整個就是欠收拾的樣。

于是不出意料地被陸青折收拾了一頓,方飲在床上腰酸背痛地躺了大半天。這回變得懶洋洋的,他連吃飯都不肯擡手,說自己沒力氣,張嘴等喂。

兩人和好沒多久,見方飲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滿心期待地耍賴皮,陸青折對此招架不住,一勺勺地喂粥。

方飲沒力氣吃飯,卻有力氣叽叽喳喳地說話。他道:“這粥好香啊。”

陸青折說:“除了小米還放了點南瓜和紅棗,盛出來的時候把東西挑掉了。”

他怕方飲消化不好,保險起見,粥熬得很稀。南瓜和紅棗不過是在湯水裏入了味,方飲吃不到。

雖然千篇一律是流質,但陸青折折騰出了許多花樣來。方飲懷疑他背着自己去廚師那裏學過幾手,一問,還真的請教過。

陸青折謙虛道:“全面發展。”

吃完了中飯,方飲去和紀映的媽媽說了情況并道謝。紀映摻和着,問他去不去看新生開學。

方飲看了看陸青折,不屑:“有什麽好去的?”

紀映道:“湊湊熱鬧嘛,再說了,陸青折都要過去幫忙,你不看着點?”

方飲表示輕蔑:“這有什麽,我放一百個心。”

盡管陸青折對他很好,情商再高的人,估計也做不到陸青折這麽耐心周全。但陸青折骨子裏比較冷淡,常常與外界保持着一定距離,很難和人勾肩搭背笑成一片,也不适應這麽吵鬧的環境。

去幫忙不過是響應學校的號召,陸青折到了那裏,八成是沒人主動搭話就會全程一聲不吭的,沉默地發新生手冊,仿佛毫無感情的機器。

但是,會沒人主動搭話嗎?陸青折要是出于學長對下一屆的照顧,把給自己的溫柔拿出百分之一去對其他人,或者好心笑了笑,那豈不是又要多一大批追求者了。

方飲迅速對這件事上心了,再看了幾眼陸青折。陸青折正在沙發上擦拭着花瓶,略微不解與他對視,接着他轉回了頭。

他又補充:“幾號開始迎新來着?”

不由自主地記起來高中那兩年的事情,他們升上高二。班外走廊上原先好不容易少了些一下課就報到的“陸青折參觀團”,這下又多了一群小學妹小學弟帶着好奇的目光假裝無意路過。

簡直是新的一年,新的競争。方飲雖然沒有危機感,但是出于占有欲,心裏的警鈴開始狂響。

他嘆了一口氣,朝陸青折投去了思索中的目光。

擦着花瓶自認為什麽也沒幹的陸青折:“?”

·

陽光開朗的學妹學弟們還未受到大學的摧殘,一個個頗具活力和朝氣。陸青折果然被老師安排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連室外都不待,坐在家長接待點進行引導和解答。

方飲不是志願者,到了學校和紀映去外面玩了一圈,被物院的同學關心了一番,回到接待點坐在角落的塑料小椅子上。

他自己買了瓶礦泉水,拎着一袋冰淇淋,分給陸青折和其他同學。

有人認識他,但不知道自己這是沾了陸青折的光,道:“那麽大方呢?”

方飲不是大方,現在的銀行卡屬于只出不進,自己因此拮據得很。倒也不是不舒服,但花錢前也會取舍下,不再像以往那麽大手大腳了。

精打細算自有一份生活樂趣,但冰淇淋只給陸青折買的話,大家坐在一起會顯得有些尴尬。不過他沒直說:“你就吃吧。”

那個人拆着冰淇淋盒子,笑:“我當你有什麽喜事啊,請客吃那麽貴的冰淇淋!”

方飲心說,給陸青折不得給全超市最好吃的嗎!唉,就是好的一般都貴。

他回複:“你就當別人發喜糖,我發喜冰淇淋。”

“真戀愛了?”旁聽的人抓住了重點。

“啧,早戀愛了吧,藏着掖着的。”那人說着,“德行。”

方飲抱着胳膊站在陸青折身邊,一邊趁着大家沒看到,用胳膊肘撞了撞陸青折,一邊打斷他們的起哄。

他翻了個白眼:“不要八卦,閉嘴趕緊吃。”

坐在家長接待點有利有弊,最開始叔叔阿姨們初來乍到還很矜持,過了一中午,全都聊開了,分享着自己子女有多麽優秀,以及多年的育兒經驗。

鑒于大學終于不用被家長和老師嚴加管束,少不了有戀愛方面的話題。

有阿姨不停地瞥着陸青折,說着:“遇到合适的,見着好的,那當然就讓她談咯。”

不是阿姨觀察力太好,而是陸青折實在太顯眼了。少言寡語的,但言行舉止特別得體,該有的禮貌不會少。被幾個家長反複問着同樣的問題,他絲毫不見得急躁,還願意頂着炎炎烈日,把人一路送到想去的地方。

以上倒不是重點,主要是太好看了,長相出衆的很容易引人注目。阿姨收回眼神,發現身旁有家長也和她一樣,多瞟了幾眼同樣的方向。

陸青折大概也感覺到有一些長輩在打量他,向他們禮貌地點點頭,又見他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把礦泉水箱子從門口搬過去。

他問:“需要水嗎?”

中年男人打聽道:“大學談戀愛的多嗎?”

“看個人,少也不一定自己談不了。”陸青折把這當作了正經問題,認真解答。

“那你談嗎?”阿姨問。倒也不是要做介紹,純粹是對女兒同學的欣賞和好奇。

陸青折下意識要去看方飲,表情腼腆:“正在談。”

方飲咳嗽了兩聲,在四周冰淇淋的香甜氣息裏,有些不好意思。他又裝模作樣的,揚着下巴哼着歌,似乎一點也不為此開心。

這下連同學也很好奇,問:“哦,什麽樣的呀?”

陸青折道:“很難用簡單的詞語去定義一個人是怎麽樣的,這怎麽概括?”

“漂亮嗎?”

他想了下,忍笑:“方飲知道,你讓他說。”

方飲忽然被點名,抿了下嘴,道:“漂亮啊,怎麽可能不漂亮!”

那人沒想到校草也是個顏控,追問:“有多漂亮?”

陸青折坐回門口的椅子上,靠着桌子,單手撐着頭看向方飲:“一看就挪不開眼,你說是不是這樣的?”

方飲磕磕絆絆說:“應該是、是啊。”

“什麽叫應該,明明就是。”陸青折輕笑幾聲,“好不好?”

在別人眼裏,這是陸青折純粹在糾正方飲的說法,非要方飲心服口服地誇幾句他對象,搞得人家耳朵都紅了。

只見方飲做了個拜托的手勢,急得連本來提起來的形容詞都記得模糊了。他道:“好好好,你對象最好了。”

同學記起來之前陸青折分手後的反應,道:“能把人迷得暈頭轉向啊?”

方飲覺得承認起來太厚臉皮了,硬着頭皮說:“別的不知道,陸青折是這樣的。”

大家圍住了所謂的知情者,随意地猜測着,全是往好的方面說。你一眼我一語,方飲心裏七上八下,越聽越害羞,快要找個地縫藏起來了。

直到他嘀咕着“就是長了一副讨陸青折喜歡的樣子,你們不要問了”,才潦草收住。

在這裏待了有一整天,搬桌椅時,陸青折接到了一通電話。來自本地的陌生號碼,他接通後,有男人的聲音傳來。

號碼陌生,這聲音并不陌生,陸青折聽到過好幾次。方飲住院期間,方徽恒來給奶奶送飯,到他們這裏順便探望過,得知陸青折是方飲的好友,當時沒怎麽起疑,要了陸青折的手機號,說有事聯系。

“方飲在你身邊嗎?”方徽恒問。

陸青折從這短短一句話裏聽出了些糾結和小心翼翼,他掃了眼方飲,說:“在。”

“能不能到外面去聽我講話?”方徽恒說。

他估計怕陸青折對自己有偏見,講完強調了下不是自己的事情,但很重要。

沒什麽不能的,陸青折走到場館外面去。往裏面望的話,他依舊能看到方飲和其餘人鬥嘴,剛才害羞了,臉上那抹紅暈和天邊的赤色雲霞一樣。

傍晚日光漸漸黯淡,月亮已經懸在天邊。

方徽恒這人坑過方飲不少回,臉皮夠和城牆拐角媲美了。可這回,他說起話來真有種為難的感覺,

他唉聲嘆氣:“之前看方飲身體不好,我不敢說,怕刺激到他。現在他出院了,我又不願意和他說了,手頭這件事沒辦法。”

“他奶奶去年摔了一跤,情況很不好。老人年紀那麽大了,摔跤動手術是要命的事情,再加上老年癡呆,就是在醫院耗時間。之前她有過感染,被建議插胃管,方飲不忍心,說讓人開開心心走完這段路比較好。”

他以為陸青折不知道,和人敘述着。最近方飲開刀住院,沒去奶奶的病房看過。奶奶瞧上去穩定,事實上是看一眼少一眼了,沒情況是好,有了情況就是急轉直下。

陸青折差不多明白方徽恒要說什麽了,奶奶這幾天狀态不好,方徽恒難以向方飲開口直說,便過來詢問他的意見,讓他去旁敲側擊。

他問:“奶奶現在怎麽樣?”

方徽恒道:“醫生說這段路大概快走完了。”

這結果并不讓人意外,但足夠讓人嘆息。陸青折晃了晃神,早晚的事情,是早是晚都會發生,以想得到想不到的形式出現,注定無法避免一場失魂落魄。

方飲肯定心裏有底,在奶奶摔跤出事的當晚,他獨自在病房外待了整整一晚上,錯過了第二天的畢業典禮。

然而還是沒法提,陸青折快速地想了下要怎麽說,無論哪種,沖擊力都太大了。

方徽恒說:“我不會處理,和他肯定搞不好,只能拖着。見着你,計劃着到時候實在不行了,再來麻煩你。眼瞧着拖到他出院了,我想了大半天措辭,還是沒辦法和他提。”

陸青折的手在發麻,他用力地捏了捏手機,直到指節完全壓不下去了。鈍痛遮蓋掉了其餘感覺,令他清醒了點,接收着電話那端傳達來的信息。

講了那麽多,方徽恒依舊擔憂。愁來愁去,他開始愁着萬一陸青折搞砸了怎麽辦,對方飲的刺激更深。陸青折說自己盡力,讓方徽恒不要太沖動。

方徽恒苦笑:“我不沖動,他奶奶着急啊。再不和他聊明白,他奶奶能見着他最後一面麽?可你千萬別太直白啊,奶奶以前對他不錯,猛地給他一下子,他會受不了。”

陸青折道:“我清楚的。”

親人的離去能給人造成多大的傷害,陸青折是再清楚不過了。

他接到電話以為是整蠱游戲,再被鄰居敲開了門。路邊的車牌是熟悉的號碼,車子卻面目全非,裏面的人也同樣是自己不認識的模樣。

那時候他吐了,也哭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在裏面,一遍遍地做重複的夢——情不自禁地沖到自己父母身邊,父母是黑色的,整個畫面随之變成空洞孤寂的黑色,把他困在其中。

察覺到陸青折許久沒回來,方飲好奇地走過去,不輕不重地拍了下陸青折的背。

他說:“今天收工啦,我想幫忙搬兩把塑料椅子,大家不讓我搬,我在他們眼裏似乎動動手就得傷口流血。”

細心注意到陸青折的臉色不太好,他晃了晃陸青折的胳膊:“陸學長,怎麽了?”

他看着同學成群結隊踩過的操場,操場上的黃昏,黃昏的光灑在兩人身上,給他們蒙上一層光,像是有溫度的無形婚紗。

方飲道:“要是能穿越到八十歲就好了。”

陸青折說:“為什麽?”

方飲笑嘻嘻的:“确定下我是不是陪了你很久很久,再問問我是不是今天向你求過婚。剛才有一瞬間,好想給你戴戒指啊。”

“別穿越了,回不來怎麽辦?”陸青折揉了揉他的腦袋,“我還想對你好很久很久。”

風把方飲的頭發吹起來了一些,他左顧右盼,拉起了陸青折的手,低頭在人手背上快速地吻了吻,随即又松開。

少年的愛純粹熾烈,仿佛夏日的雨澆不滅的那抹熱意。現在熱意燃燒在方飲的眼底,如清澈溪泉下跳動的火苗。

他正要說些話,手機上來了電話,打開來見着是自己爸爸的來電。方徽恒難得言簡意赅,說自己正在去醫院,讓他也馬上過去。

方飲一時沒意識到這句話代表了什麽,挂完電話怔了片刻,一頭霧水地盯着陸青折。

周圍人來人往,陸青折在旁邊聽完方徽恒的話,牽起方飲一直沒有放下,領着方飲往校外走。

他說:“戒指暫且賒着,我默認自己已經戴上了。”

乍聽是要方飲給自己保證作為底氣,實則恰恰相反。方飲不知所措地被他牽着,感覺有人注意到了他們,甚至在拍他們的照片。

陸青折握在他手腕上的手轉而變成十指相扣,用了些力氣,讓他回過神來。整個人似乎因此有了支撐,情緒也穩定了些許。

方飲邁開腳步,茫然地努力跟上陸青折,到後來差不多是跑着離開這座校園。

夕陽,急促呼吸,戀人的背影,倒計時般的争分奪秒,幾年後方飲再回憶起這個場景,總覺得這如同私奔的前奏。

其實不是私奔,而是從那天起,方飲的記憶有了一個明确的分界線。

此前的夏天是湛藍天空下知了作響,他們的身形和大人無異,可心上人的肩膀尚未足夠寬闊,自己依偎着他,期待着也能為他遮風擋雨。

心跳聲和腳步一起加快,被自己甩在後面的蟬鳴好像在唱生日歌,聆聽并慶祝世間事物的成長。

此後他再也不會彷徨自己的歸處,并肩往前,風雨不懼。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在那裏卡,所以多寫了點qwq收尾啦!接下來不用太慌,酸酸甜甜,我努力讓甜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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