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明昧回頭看。

島嶼在七百米之外。從這個角度看不到西島微弱零星的燈光,兩千米高的火山岩體比白天的時候更加龐然巨大,遮擋了整個東方的天空和大海。岩石是在高溫狀态下急速冷卻形成,表面袒露出無數細小的琉璃體。岩體上兩條橫斷面被月光照亮,發出青色的輝光,但垂直的一面卻比天空還要黑暗,形成一幅詭異的畫卷:星辰和月亮圍繞着神祗的寶座,寶座陷于黑暗之中,只看得到兩條青色的光穿透了這片黑暗,仿佛纏繞在寶座上的绶帶。

她的頭仰望到極限,進而不得不仰卧在浪花之上,才看見山頭。山頭呈規則的三角形,此刻如同金字塔一般,在茫茫星空中發出讓人敬畏的光芒。如同,在世界盡頭托天踏地的阿特拉斯巨神……

阿特拉斯……神……

明昧抹去臉上的水,望着在月光下隐隐發出紫藍色光輝的山頭,發了一會兒呆。他真的是神,自己能不能站在他的肩頭,摸到天穹呢?如果他真的是連接古往與未來的神,是否真的能讓人類褪去凡體,從此遠離生死,走向完美呢?

今晚的風很輕,波浪也顯得有氣無力。水溫很好,她從棧道出來,一口氣游了兩千米左右,還并不是太累。但她決定休息片刻,為接下來的潛水保存體力。在這當兒,阿特拉斯,這個詞就在腦海裏不停翻騰,沒有一刻止息。

她不能當着阿特拉斯的面想,以他的精明不可能看不出來。也不能當着矢茵的面想,那丫頭人小鬼大,誰也猜不透她要玩什麽花樣。她必須讓阿特拉斯和矢茵确信,她的目标是黑玉。她必須以最大的耐心觀察他。

并非所有人都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觀察這個也許是人類史上最重要的——标本。

從這幾天情況看來,阿特拉斯對黑玉既着迷,卻又并不真的知道多少。這很奇怪,似乎他所掌握的信息,比進入執玉司才四年的自己還要少。他知道許多市井傳聞,對歷史更是驚人的熟悉,許多事随口說來,就像當時親眼見證——好吧,他真的親眼見證過也不是不可能。不過一說到科學的進程,他就陷入迷茫中。

相對論?哦,對,他的确知道相對論有廣義和狹義之分,但要說究竟區別在哪裏?為什麽狹義相對論即使愛因斯坦不提出,也一定會有人計算出來,而廣義相對論卻完全是神來之筆?為什麽薛定谔定義出撼動整個物理世界基石的變量,卻又反過頭來反對量子理論?為什麽哈勃能在短短幾個月時間,利用造父變星的脈動,将人類認知的宇宙擴大了萬億倍?為什麽……

這些她不經意聊到的問題,阿特拉斯總是一笑帶過。一開始她以為他在裝傻,但多次試探後,她覺得也許阿特拉斯真的不知道。他甚至從本能上抗拒這些問題,盡管他對創造一些機械小玩意兒很感興趣。那些創造——能從摩天大樓頂上跳下來毫發無傷的緩降器呀,能自動跟蹤、反饋并合作完成搬運晚飯的機械螞蟻呀,有趣的光學幻境呀(似乎是從某個偷窺女性內衣的裝置改造而來),根據體重及身高等參數自動提取防曬霜的機器呀(确實為他給女人抹防曬霜提供了方便),說到底只是技術,而非理論。

這與十號追尋的X顯然有區別。這些東西也完全跟人類文明進程無關。但明昧一點兒也不灰心,這些區別也許正是秘密的所在。她現在已經像個楔子一樣插了進來,想要再把自己擠出去,嘿,可沒那麽容易了。

她略歇了一陣子,風有些大了,潮水正在退去。明昧踏着水,盡量把身體探出海面眺望。月光下的海面,仿佛一片流淌着的青白色琉璃,将月光散射開,使她能看到一百米左右的範圍。上午的時候,她已經計算過海水深度,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她屏神靜氣等着——

不久,眼角有什麽東西一閃。她凝神望去——看見了,五十米之外,高處海面約一米左右,有個藍綠色的光點在風中微微搖晃。

那是馬丁·路德·金漁船的桅杆。她在爆破船艙時,在船頭塞了一只自充氣浮标,定時在夜晚降臨時才啓動,将船頭翹起,使桅杆露出海面。安置在桅杆頂端的光敏劑接觸到空氣,開始發出光芒。

她可不能丢了寶貝箱子。

三分鐘後,明昧摸到了桅杆。她沒有任何潛水設備,也沒有燈。即使這裏的海水通透率極高,月光也只能勉強照亮海面,水面三米以下就只能全憑觸覺了。

被搭救上島後,明昧從裏到外都換作島上女子的服飾,寬大的長袖、裙擺實在不利于游泳,而且在漆黑的水下,一旦被勾住麻煩就大了。明昧脫去外衣,用布纏繞在胸前,權作內衣,再将匕首緊緊纏在大腿上,深深吸了口氣,順着艙壁往下摸去。

她很快就摸到了艙門。由于船艙被爆破過,許多雜物在艙內漂浮,又被各種電纜、纜繩等糾纏,将艙門堵塞。明昧試着從中間刨出一個洞口,但是裏面的東西太多,扯出一堆雜物,立即又被新的塞滿。

她探出水面換了氣,再次潛入水中,向後面的甲板摸去。如果記得不錯,後艙的門也早破了,東西往上漂浮,後艙的雜物應該要少得多。

果然,她摸到後艙門洞,幾乎沒費功夫就鑽進艙內。艙內到處是亂七八糟的漂浮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明昧完全靠記憶摸索,從艙室鑽入過道。船艙以約七十度的仰角向上豎立,此刻過道就像豎井一樣。她抓着牆上的扶手往下摸去,向左轉入艙室,再轉入另一間……

突然,她的手摸到一個軟綿綿、黏糊糊的東西,吓得一激靈。那事物嗖地縮回去,跟着一波水重重撞擊在她胸口。明昧的理智在一瞬間讓自己鎮定了下來——那不過是條章魚而已。

艙內太黑了,她只能憑借水流的變化來感受對方。這只章魚伸長了至少有一米來長,八條觸手晃動着,其中一條從明昧的手臂上劃過,小吸盤一收一吸,似在試探這東西究竟可口不,能不能下手。

明昧右手早就摸到了綁在大腿上的匕首,卻不抽出來,強忍着手臂上那讓人汗毛倒豎的感覺。殺這只章魚倒不難,但不到迫不得已絕不出手是她的原則。這裏離海島太近,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有人前來打撈船上的東西,繼而發現被殺死的章魚?身處異國,一丁點兒破綻都不能留的。

章魚的觸手摸到她的鎖骨下方,進而向下,在她胸前撫弄。明昧突然忍不住想笑,覺得這家夥倒是與這艘船的主人挺像。手中的刀偷偷拔出了一半——這只觸手再往下一分,那可就不好說了。

不知是感到了明昧的殺氣,還是覺得太大咽不下,或是被這麽光滑的觸覺吓到了,章魚抽回觸手,無聲無息地向上游去。明昧閉着眼睛,任游五六條觸手一一劃過臉龐,繼而消失在通道上方。

氣快要憋完了,但她可不想再來一次,于是更快速鑽入艙內,摸到了床。她在床下摸了片刻,咕嚕一聲,差點把所有的氣都吐出來——

箱子不見了!

用特殊鎖鏈固定在床下的箱子,必須同時打開兩處開關才能取下來,章魚是絕對不可能拖走的!

她不甘心,又仔細摸了一遍鋁制的床身,接近床頭的位置有個很明顯的M字母,是她用刀刻出來的。房間沒有錯,可箱子呢?她摸到床上,又沿着牆壁摸去。忽的腳踝撞到一根冰冷堅硬的事物,她伸手一把抓住了,果然是固定箱子的鎖鏈。她摸到斷口處,發現極平整,竟是被人鋸斷的。

島上的漁民?

不大可能。船上遺棄的東西多了,前艙塞得滿滿的,足夠漁民打撈幾天,而據剛才的觀察,前艙根本還沒有人動過。是什麽人會直接鑽進最底下的艙室,費盡心力将箱子帶走?

充氣浮标被設定在十點左右開啓,在船艙狹小的空間也許無法完全展開,桅杆露出水面大概需要十分鐘左右。她離開棧道的時間是九點一刻,以她的游泳速度,到達這裏的時間不超過十點二十。如果那人是看到了桅杆上的光而定位沉船位置,他最多也只有一刻鐘。如此短的時間,要在水下十米深處,一大堆破爛間找到箱子,鋸斷鎖鏈,還真不是尋常人幹得出來的……

阿特拉斯?他正在酒吧裏歡樂呢。以他的性格,他也絕對不會回來尋找。究竟是誰?

她一面想,一面繼續在周圍到處摸。忽聽艙壁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有人在艙外!

明昧像一支箭般沖出房間,沖上過道。不料黑暗中辨不分明,她摸了幾次都沒摸對方向。

該死!明昧憋着最後一口氣,順着過道間的電纜往上摸,終于摸到了門口。她肺簡直要炸開來,因為憋氣過久,腦門痛得幾乎不能思考。她只是本能地往上,沖出門口,沖上海面,大大吸了一口氣。

忽聽有人喊道:“哦,該死,快跑!”

聲音充滿焦急,明昧根本沒有時間細看,猛地往一側撲去,身體繃得筆直,向遠離船身的方向游去——

轟!

水底深處劇烈爆炸,原木制作的船尾被炸得粉碎,碎屑如同無數子彈般向四面八方激射,明昧雖已在水中潛出五米遠,但爆炸擊碎了船尾仍未消失,一路往上,船側的船板一根接一根向外爆裂,內部的鋼結構則急劇向外膨脹,既而穿透船體,向水中擴散。明昧只覺腿和背脊一陣劇痛,像被泥頭車正面撞上一般,随即整個身體都變得火熱,短暫失去了意識。

好在只是幾秒鐘,明昧又頑強地恢複了意識,覺得肺裏火辣辣的痛——剛才昏厥時不自覺地吸入了海水。她雙眼迷糊,看不清距離海面有多遠,四肢百骸更是一點力也使不出來。她只勉強伸手向上,可是身體卻像被正迅速沉入海底的船體殘骸吸住了一般,保持着這個姿勢往下沉去。泛着青色光芒的海面越來越遠了,漸漸變成了灰白,像燃盡的紙灰,繼而迅速融入黑暗之中。她唯一的意識,就是把手拼命伸直、拼命伸直……

驀地手腕一緊,被人抓住!那人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拉着她飛也似的向上沖去,兩、三秒之後就呼啦一下,整個上半身都沖出了海面。

明昧的肺部兩度吃緊,再也忍耐不住,大口地咳出海水,全身軟得像要融化在海裏一般。落回海面,就要繼續往下沉。不過有個強壯的身體從後面緊緊攬住了她的腰,帶着她快速向前游去。明昧沒有掙紮,反倒靠得更緊,完全把小命交到對方手裏——以對方的力量,任何掙紮都是徒勞的。

游了一陣,明昧緩過了勁。她先微微扭動身體,小腿弓起,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自己的寶貝箱子果然在他手中。她呼出口長氣,這才轉頭看那人。星光照耀下,她看到了一張并不讓她太吃驚的臉,但事實上讓她大吃一驚——阿特拉斯!

但這個人不是阿特拉斯!

不知道為何,這個與阿特拉斯一模一樣的人,偏偏散發出“我絕對不是阿特拉斯”的強烈氣場,讓明昧幾乎立即就确定他不是。即使在剛才生死關頭,她的心跳也不曾加快,這會兒卻劇烈狂跳起來,簡直要撞破肋骨,突破肌膚,從身體裏飛出來!

難道有兩個X?!

如果這是真的,那事情的發展就大大出乎意料了。當年與執玉使矢通暗中聯系,并直接促使矢通前往太平洋海溝的人,究竟是阿特拉斯,還是這個人?他為何出現在此地,而且還竊取了自己的箱子?他要把自己帶到什麽地方?這片海島難道是他的老巢不成?

明昧腦子裏轉得飛快,身體則一動也不敢動,這會兒不怕對方下手傷害自己,倒怕他一時良心發現,讓自己離去,那可糟糕了!每當感到那人的速度慢下來,她就拼命咳嗽,爾後更加癱軟在他身上。

游着游着,那人輕輕笑了。

“放心,”他低聲說,“你雖然是執玉司的人,但也是矢茵的朋友,我不會抛下你。”

“咳、咳……咳!咳!”

“不過我也要向你道歉,剛才我把船炸沉,沒想到你突然來了,差點讓你受傷。你是來找箱子的吧?”

“……是。咳咳!”

“箱子裏有低頻發射器,這可不好,會被監測到的。”

“可……”明昧想了半天,都想不起究竟有什麽低頻發射器。

“你也用iPad?”那人的聲音輕柔,表明自己也是個果粉。

“啊!”想起來了!iPad雖然已經被自己關閉,但是iPad內部時鐘仍然帶電,因此發出極微弱的電磁波。執玉司常常用這種方式定位關閉的手機,在五公裏範圍內能精确到厘米級。

可那是要有一整套系統,包括至少三個高精度拾取器才能完成的任務……她環視四周,星空西垂,大海靜默,別說拾取器,目力所及範圍內,連只鳥都看不見。看他頭上也未佩戴任何設備,他是如何感應到水下十米深處一個內部時鐘的電磁波?

“真奇怪,你在執玉司排名第四,卻擁有特別執行權。”

明昧大着膽子說:“上一任執玉使離開前,指名由我繼承的。”

“嘿嘿,”那人笑笑,“特別執行權又不是能繼承的東西。你不用繞着彎的試探,我沒有什麽可隐瞞的——當年我與矢通合作,可惜功敗垂成。”

明昧深深吸氣,把狂跳的心暫時壓回去。她知道從現在開始,每一句話都極其重要,腦子轉得飛快,問道:“我聽說……你們通道的位置,就在地震中心?”

“當時它的确在那裏。”

“那現在呢?沿着阿戈琉斯海溝移動了?”

“你念頭動得很快嘛,可惜并不正确。只能說,‘當時’它在那裏,至于現在,它可以在任何地方。我勸你別費神想了,以人類現在的思考模式,要理解‘它’的存在還很困難。”

明昧才沒有功夫多想呢。她尖着耳朵,把那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心中重複念幾遍,死記硬背下來。

“你不是阿特拉斯,”她又問,“究竟是誰?”

“這問題可是我最難解釋的問題,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哈哈!我,叫作帝啓。”

“你……”明昧還有千個萬個問題要問,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要帶我到哪裏去?”

帝啓轉頭看了她一眼。“耐心點,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當然,明昧偷偷想,你根本不能理解我對你有多感興趣,又有多大的耐心。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你呢。

明昧恢複了體力——更關鍵的是,帝啓沒有棄之不顧的心——便從帝啓身上下來自己游。這下看清楚了,帝啓的方向是那片高聳陡峭的懸崖。

懸崖一片漆黑,不過周圍明亮的星空勾勒出它高聳入雲的輪廓。他們游了半小時左右,期間帝啓不時停下來,側耳傾聽。明昧聽到的只有風聲、海浪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魚類蹦出海面的聲音。但帝啓顯然聽到了更多的細節。每次傾聽之後,他都會仔細調整方向。離峭壁越近,調整的頻率就越高,看來目标非常明确,而且離得越來越近了。

明昧靜靜地跟在他身後。又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他們離峭壁不到五十米了。這個距離看峭壁,它已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隐隐散發藍綠色的光芒。許多柱狀的岩石凸出于海面,越接近峭壁,柱狀岩石就越高大。千萬年海水沖刷,這些岩石或多或少呈現出向大海的方向傾斜的姿态,根部粗壯,頭部尖銳,仿佛是公元273年,由高盧帝國殘存的不列颠士兵修建的木樁,随時準備阻擋號稱“世界光複者”的羅馬皇帝奧勒良麾下的重甲騎兵沖鋒。

突然不遠處傳來幾聲尖銳的吱吱聲,跟着是重物拍擊水面的聲音。身後才嘩啦一下,身體前方又是撲通、撲通的響,似有許多大魚正躍出水面嬉戲。

噗——

一條海豚縱出水面,離開海面超過三米,才砰然落下。它濺起的水花還未消失,接二連三的,至少五條海豚以相同的姿勢縱出,又紛紛落下。明昧的目光在海面上跳躍,追随着看不見的海豚的蹤影。十幾秒之後,海豚們果然再一次從她預測的地方紛紛跳出,砸得海面砰然作響。

這可不是狩獵。雖然它們在合圍沙丁魚群時會以跳躍的方式,逼迫聚集在一起的上百萬條魚驚慌失措,從而分散開來,但不會采取同在一起的策略。海豚的集體行為模式與狼差不多,它們不會傻到會以為聚在一起跳躍,就能讓魚自動送上門。

這些海豚體積可不小,普通的鯊魚它們并不害怕。不知是風打起來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麽,明昧覺得背脊一陣陣發涼。海內沒有大批魚群通過的跡象,但那些海豚還在不停的跳出水面,範圍始終只在二、三十米的範圍內,隐隐繞着某處繞圈。

海面之下有東西……

她正看得發呆,帝啓拉了她一把:“來!”

兩人朝海豚跳躍的地方游去,快要接近時,明昧叫道:“等等!我的箱子!”

帝啓把系在腰間的箱子遞給明昧,明昧說:“撐住我。”帝啓抱住她的腰,讓她騰出雙手打開箱子,取出一只潛水手電和兩個水肺。這種水肺戴上能提供最長七分鐘的氧氣供應,缺點是構造簡單,下潛深度有限,最多不能超過五十米。明昧的手在手槍上摸了良久,終于沒有取出,關上了箱子。她游到一根石柱旁,将箱子系在上面。

“你不帶槍?”帝啓有點意外。

“所以你要保護我啊!”明昧朝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氣,帶頭潛入水中。

進入水中,才發現其實不用手電也行,因為約二十幾米深的海底,有一團藍幽幽的光芒。光芒随着海水而波動,看不清究竟是什麽,幾十條太平洋斑紋海豚就在光芒周圍盤旋游弋,。

他們持續下沉,很快就接近了光源。那是海床上坦露出的一個洞口,不知什麽原因,洞內發出光芒。遠處看是藍色的光,隔得近了,顏色變成了淡淡的青綠。

洞口的形狀很怪異,洞壁邊緣有許多石柱,一根根向外凸出,活像某種巨大的古老生物,從胸口往外爆裂,把肋骨炸成了這個模樣。石柱上長滿了珊瑚,一群群的魚被光線吸引,在洞內鑽進鑽出。看來斑紋海豚是被這些魚吸引而來。

明昧抓住一根石柱,穩住身體,和帝啓一起朝裏面看。

洞往下并不深,兩三米之後就轉而向一側延伸。明昧和帝啓對望一眼,心思都一樣——怎麽像條人工開鑿的通道?

帝啓比了個手勢,當下一步進入洞內。兩人轉過彎,頓時暗叫一聲糟糕。洞內擠滿了明昧能想象到的熱帶海洋裏的所有生物,從水母、海星、珊瑚、海葵等低等類,到各種高級魚群,甚至有兩條侏儒角鯊。也許是被外面覓食的海豚驚吓,這些魚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動也不動一下。別說通過,就是伸一只手進去恐怕都困難。

明昧她靈機一動,把手電的光調到最亮,突然打開,光線直射魚群。洞內雖然有光,但畢竟非常微弱,此刻手電驟然亮起,所有的魚齊刷刷的往後退了一段距離。

明昧不住晃動手電,逼着魚群們一再後退。她正得意,帝啓忽然從後方抓住了她,朝她做了幾個手勢。

這手勢很奇怪,明昧搖搖頭,用眼神向他詢問,驀地背心一痛,被一條魚狠狠撞了一下。

明昧一驚,還沒回過神,又有兩條魚沖上來,其中一條的身體驟然膨脹,無數刺突出身體,紮得明昧差點吐了水肺。跟着又是二十條,跟着是一百條……突然之間,所有的魚都朝她狂沖過來!

明昧忍着手臂的劇痛,就要關手電,卻被帝啓一把奪過。帝啓拖着她連退兩步,奮力一扔,手電在洞壁上一彈,打着旋的向上飛出了洞口。扔手電的同時,帝啓将明昧拉緊懷裏,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身體死貼在洞壁上。身旁轟然作響,像是刮起了臺風,魚群發瘋似的向上湧出,向手電追去。數不清的魚鱗、魚鳍、硬殼、尖刺……犁田一般越過他們的身體。

帝啓背朝外面,身體擋在明昧之前,饒是如此,明昧的肩頭、手臂、小腿等處仍被刮得劇痛。她把頭埋進帝啓的胸膛,一聲不吭,等待這場風暴過去。

幾十秒之後——長得好像有幾百年——魚群終于全數沖出洞穴,把幾只毫無準備的海豚沖得七葷八素,追随着手電而去。帝啓和明昧又等了片刻,才慢慢放松。

帝啓沒有吭聲,明昧卻知道厲害。她忍着疼痛,繞到他身後查看,見他背後的衣服被刮成了無數布條,裏面的肌膚更是血肉模糊。明昧看得心驚,指指箱子,又指指上面,意思是趕快出水,好給他包紮。

帝啓擺擺手,一把扯下衣服,拉着明昧繼續往前。魚群雖然跑光了,附着在洞壁上的低等生物還在,它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堆在一起,把洞壁完全掩蓋住。但游了一段距離,兩個人同時停了下來,驚異地打量四周。

洞穴太規則了!

即使到處覆蓋着生物,光線也暗淡,洞壁也彎來彎去,但也能清晰地看出,洞壁非常規則。最突出的就是直徑幾乎一樣,也沒有任何大的凸出部位。在這海底幾十米深的洞穴行走,簡直像走在一根巨大的下水管道裏。

這下兩人更忘了疼痛,加快速度向前游去。兩分鐘後,他們轉過一個幾乎呈270度的轉彎,往上游了片刻,毫無準備的,突然嘩啦一下從水裏鑽了出來。

洞穴一下變大了三四倍,直徑達到十幾米,也呈現極度規則的形态。洞內空氣非常濕潤,有股濃濃的腥味。洞壁到處散發出黃色的光芒,如同無數頂燈、壁燈,照得洞內一片光明。兩人又游了一段距離,才相互扶持着爬上了岸,擡頭張望。

這段洞穴沒有下面那麽多的水生生物,但也覆蓋着厚厚一層硬殼。帝啓用手掰了一塊細看,是礦物質、細菌、藻類等的混合體。那些散發光芒的,應是某種發光藻類的聚集體。再往裏摳,洞壁變得非常潮濕,厚厚的全是沉積類物質。

帝啓略一沉吟,突然砰的一拳打在洞壁上。洞壁稀裏嘩啦地垮了一大片,然而伸手摸進去,仍是沉積物。不知是因為年歲過于久遠,還是因太過潮濕之故。看來想要看到洞壁真正的模樣,非得用工具鑿進去不可。

“走吧。”明昧一開口,聲音低沉得吓了自己一跳。洞內氣壓和濕度讓人極不适應,兩人的臉不知不覺都憋紅了。兩人順着洞穴往前走,每走一步,腳下都有無數細小紅色的螃蟹鑽出,匆匆忙忙爬開,又鑽入其他縫隙之中。

走了幾十米,又潛入水中。幾十米之後,又是一段充滿空氣的洞穴……兩人就這樣一會兒走一會兒游。方位已經辨識不清,但大致是緩慢的向上走。

等到第五次冒出水面,明媚因長時間潛水,肺裏痛得厲害,雙腿更顫抖得幾乎站不穩。但帝啓不停,她一聲也不吭,在帝啓的幫助下爬上岸,眼前赫然大亮,進入到一個巨大的洞窟之中。

這個洞窟高度至少有兩百米,兩側寬也有五六十米,四周全是高達二三十米的岩石。兩人像從下水道裏鑽出來的老鼠,一時有點不大适應這樣的變化。

這個洞穴似乎像是天然形成,洞壁一部分是非常粗糙的火山岩石,一部分則是滴水造成的乳石。但奇怪的是,腳下的地面有規律地拱起,雖然鋪滿碎石、海裏的鈣化物質,看上去他倆仍然像站在一排排管道頂端。

好在管道很快就鑽入岩石裏面。他們往前走了一段,頭頂的風忽然吹得獵獵作響,一些水滴滴在身上。明昧反身仰頭看,她幾乎快躺在地上,才看清楚頭頂上方七十米有個龐然的洞口,外面就是閃爍的星空。那洞口大約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呈較為規則的矩形,從明昧的角度看過去,活像一幕巨型屏幕。

整個洞壁被一種詭異的紅光照亮,他們像是爬進了北歐諸神巨大的壁爐裏。明昧已累得沒有力氣多看多想,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帝啓繼續向上攀爬。忽的一陣風吹來,明昧當即呀的尖叫一聲。

帝啓忙回頭看,卻見明昧飛快蹲下,雙手捂住胸口。原來她纏在胸前的布被刮破好多處,風一吹竟然散開了。明昧面色尴尬,聲音卻仍然沉靜:“等我一下好嗎?”

她等了片刻,擡頭看,帝啓不退不避,反而走上兩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明昧強壓狂跳的心,冷冷地問:“有什麽問題麽?”

帝啓笑着搖搖頭,說:“沒有。只覺得你很眼熟。”說着轉身走開。

明昧重新纏好,憋着一口氣把頭發也梳理整齊。帝啓的話她不懂,但心中卻止不住地怦怦亂跳。他認識自己?問題是,他與前任執玉使密謀時,自己還根本沒進入執玉司任職。他知道自己是執玉司的四號,擁有特別執行權的人,那只能算是“認識”,跟眼熟有什麽關系?這話好不莫名其妙。

明昧扯下一根布條,把頭發緊緊紮在腦後。這裏的地面變得越熱,空氣也變得幹燥,充滿硫磺味道。不時聽見沉悶的砰砰的聲音,仿佛重物墜入泥漿一般。

她紮好頭發,和帝啓一道爬上一片高高的岩石。岩石之下幾十米深,是一條寬闊的熔岩河流。這條熔岩河至少有三十米寬,暗紅色的岩漿緩緩移動,仿佛一頭炙熱的怪獸,從洞穴一邊的暗道內鑽出,又鑽入另一頭的暗道裏。也許它的盡頭深入大海,千百年來無休止的向外延展,但至少在這裏還看不到凝滞的跡象。

熔岩內部的氣體不時砰然爆裂,炸得岩漿四處噴射,像一朵朵煙火飛起老高,在空中迅速湮滅,變成黑色的碎屑濺落下來。不過雖然是碎屑,溫度也至少在百度以上,濺到人身上可受不了。然而兩個人瞧也不瞧一眼熔岩河流,從爬上岩石的那刻起,就一直死死盯着河對面那片高大的、人工修整過的平臺。

在如此險惡的地方,以島上完全原始的工程技術,修建寬達一百平方米、基臺高三十米的平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平臺修建得非常規正,上面卻是亂七八糟,無數根不知什麽材質的管道堆放在一起。管道從平臺中伸出,攪成一堆亂麻後,紛紛插入其後的黑色火山岩。插得最高的管道聳立起約五十米高,與洞頂只有不到四十米距離。這些管道的直徑最小也在兩米以上,偏偏看上去軟綿綿的,彎彎曲曲地向上延伸,看上去活像無數根聳立着的十二指腸,說不出的別扭。

他們頭頂的石壁上,也到處凸起,如同管道相互交叉排列。不知經過了幾百幾千年,風雨浸濕,熔岩爆發,硫磺等氣體的熏蒸,這裏所有事物的表面都覆蓋着一層厚厚的土黃色的石灰質,早已看不到本來的面目了。潮濕的海洋氣候從那扇巨大的石窗灌進來,與裏面熱騰騰的氣體激烈交彙,形成異常獨特的溫室系統。到處都有石筍生長出來,越往高處越大,在洞的穹頂上,幾百根石筍向下伸出,如同幾百把尖利的劍倒懸在頭頂。

但兩人其實對這平臺、管道、所有的一切都顧不上看。他們眼中,只有平臺最前方那個埃及方尖塔式的建築頂端。在那上面,一塊扇形黑色的物體完全嵌入岩石內。隔得遠了,像是方尖塔頂流下的一滴黑色的眼淚。

黑玉——黃。

明昧怔怔地看着它。盡管隔得如此遠,它看上去比一滴真正的眼淚大不了多少,但她第一眼就知道它就是黃。這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自信,然而卻不是明昧自己的信心——信心來自黑玉本身。

這感覺真正怪異。明昧确信它是黑玉,僅僅是因為看見了它。它的存在仿佛無可争議,也不容懷疑。如果傳言是真的,這是執玉司的人時隔一千兩百多年後,再一次目睹它的真容。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腳下一空,面前的岩石竟然塌陷了!

帝啓順手一抄,将明昧拉到他身旁。明昧往下看,坍塌的岩石一路亂滾,一直沖入幾十米深處的熔岩河,瞬間就消失無蹤。她蒼白着臉,低聲說:“謝謝。”

帝啓沒吱聲。他的目光根本就沒從黑玉上移開。

明昧站穩了身體,問他:“現在怎麽辦?”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完美的存放黑玉的地方。三十幾米寬的熔岩河,沒有工具無論如何是無法逾越的。洞穴兩端又極陡峭光滑,以大約30度的內傾角向上延伸,在頭頂形成圓弧形的穹頂。可能天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加工。要向從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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