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矢茵站起身來。

現在不是倒下的時候……她仍然渾身止不住的戰栗,卻不再是為那人的死。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就在幾分鐘前,有個人因為自己而死了,她卻分明聽見自己說:給我起來,上路。

上路,往哪裏走?她不知道。她渾渾畺畺地扶着石壁往前蹭着,突然驚覺,四周為何暗淡下來了?

她回頭看,不知什麽時候,那段被光柱照亮的路看不到了,連拐彎處都模糊不清。前方某個地方亮着一只蠟燭,表明這又是一段深入山體內部的洞。她一屁股坐倒,心內煩悶得想吐,只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瑪瑞拉。她捂住臉。她老說完蛋了完蛋了,這下可得償所願……她深深吸氣,把瑪瑞拉最後的慘叫從腦海裏抹去。

仍然向前嗎?她問自己。

不向前,難道還能回頭嗎?她回答。

于是站起身,繼續往前。

走着走着,路面愈加陡峭,有時候幾乎就是絕壁擋在面前,需得以攀岩的方式爬上。洞壁也越來越潮濕,到處都在滲水,随意安插的蠟燭逐漸由大型半密閉式的油燈替代。

洞窟空間漸漸變大,也有很明顯的岔路了。真該死,往哪裏走呢?似乎每條岔路都有燈火,卻沒有明顯的标志。

矢茵試探着先走最左邊的路。走了一陣,又是一個岔路,她仍選擇最左邊。這般走了四五個岔路,開始往下走,驀地毫無提防,一腳踏進一片水中。矢茵吓了一大跳。不過對岸的燈火照亮了水面,大概有二十米寬。

已經看不到洞頂了,不知有多高,只看見對面十幾盞燈一路往上,仿佛一條通天之路。

真奇怪,按說如此長的洞穴,如此多的燈,沒有百八十人随時更換蠟燭、添加燈油,怎麽也有一些熄滅。可她還真沒有看見一盞熄滅的燈,也沒見到一個人。難道是鬼魂在維護這些燈不成?

矢茵拼命把這些滲人的念頭甩出腦海。她咬緊牙關,嘩啦啦地凫水而過。水是從岩縫裏一滴一滴積攢起來,透骨的冷。她上了岸沒走多遠,覺得身體越來越凍,兩條腿幾乎邁不開了。

咯咯咯、咯咯咯,矢茵牙關止不住地顫抖。要頂住,要頂住。她強撐着爬上一段坡,爬第二個坡的時候,腳下一滑。她在失去平衡前想抓住一旁的山壁,手竟然麻木得無法伸直,當即從坡上咕嚕嚕地滾下來。

這下摔得太狠,渾身骨頭好似都碎了,左邊手臂被尖銳的石鋒拉出老長一道口子。矢茵痛得兩眼發直,再也沒力氣爬起來了,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到身體的溫度正在迅速失去。離她不遠就是一盞油燈,油快要幹了,火苗漸次減弱,也許再過五分鐘——不,一分鐘就要熄滅。

在這裏無聲無息的死去,阿特拉斯只怕一輩子都不會找到吧。

阿特拉斯會來找嗎?或許,他連想都不會想。即使想到,大概也只是癟着嘴說:“那個白癡嗎?哦,誰知道死在哪兒了。”

矢茵莫名的淚水滾滾往下淌——這個壞蛋!正在悲切憤恨之際,突然,一雙白得發青、青得發綠的腳出現在面前。

大概是連腦子都凍木了,矢茵完全沒有驚慌,怔怔地擡起頭看。

來者是一個慘白瘦小的男人。慘白,是因為他的皮膚真的散發着幽幽的白光;瘦小,是因為他個頭比矢茵還小,瘦得像只剮幹淨了的猴子,蒼白的皮膚上,一根根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之下便是凸出的骨頭,仿佛一丁點兒脂肪都沒有。除了腰間裹着一襲破布、挂着一只皮囊外,再沒有任何衣服飾物。

他的臉……該怎樣形容這張臉呢?單從皮膚的皺紋看,至少有五六十歲了,但那雙眼睛澄清透亮,完全沒有一絲雜色,如同剛呀呀學步的小孩——啊,剛才那名侍衛便跟他的眼睛差不多。

他的目光掃到矢茵臉上,矢茵渾身一激靈,他的目光卻如劃過虛空一般,看向那盞油燈。

他走到燈前,熟練地揭開燈罩,提起皮囊往內加油。加好油,他放下燈罩,轉身就走。

“等、等等,”矢茵結結巴巴地開口,“請問能不能……我、我迷路了,所以……”

那人回頭看她,咧開嘴笑了笑。

“啊亦叻亦瀝叻!”

“啊……啊?”

那人說:“啊亦叻亦瀝叻!”往坡上走了幾步,回頭見矢茵呆站着不動,揮手說,“啊亦叻亦瀝叻!”

“你讓我跟着?”

“啊亦叻亦瀝叻。”那人一遍一遍地招手,“啊亦叻,亦叻亦瀝叻。”

忽然之間,力量重新回到了身體裏。矢茵奮力爬起,捂着受傷的手臂跟在那人身後。他們一路爬着,每路過一張燈,那人便利索地加油,擦拭燈罩,再繼續趕路。他的動作是那麽娴熟,臉上的表情卻始終古怪,讓人不知他究竟是在痛哭還是傻笑。

路越走越寬,頭頂的洞穴也愈加高遠,不久之後,除了腳下這一塊,周圍的石壁都看不見了。聲音倒變得繁多起來,有涓涓的流水聲,叮咚的滴水聲,嗚嗚咽咽的穿堂而過的風聲。除此之外,也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偶爾咕咚一下。在看不見的暗處,一些鬼魅蠢蠢欲動,有時折騰得動靜大了,那人便莊嚴地舉起手,嘴裏發出“梭羅羅、梭羅羅”的呼喊,似在提醒:有客人至,不可失禮!

地面變得很粗糙,細碎,卻又極硬,踩在上面像踩在無數刀尖上。矢茵咬着牙堅持,但不久腳底就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她只得蹲下,叫道:“等等!”

那人站住不動。

見鬼,這地方可沒有能裹腳的東西,身上的衣服是綢質,根本經不起磨。矢茵一籌莫展時,那人忽地走近,解下皮囊,把燈油倒了。他掏出一柄小刀,将皮囊割成兩半,裹在矢茵腳上。他翻出幾根藤蔓做的繩子,用力紮進。皮囊內殘留的燈油不知是什麽做的,傷口處一陣溫暖,疼痛頓時減輕不少。

“謝謝。”

“啊亦叻亦瀝叻!”

矢茵站起身試了試,說:“走吧!”

他們爬到最高處——洞窟內的高處,矢茵覺得離着頭頂上的石壁還很遠——那人停下,手指了指地,示意略作休息。矢茵的确爬累了,坐下喘息,但那人卻依然站得筆直。矢茵忽然明白了,其實他并不累,他只是想到自己或許累了。

她不覺大受感動。這個如同山魈、地精一樣,面目滑稽到可怕的人,心思倒很細密。他就是負責為這些燈添油的麽?是凰王的手下?她不知道,也不願多想。他有那麽幹淨的眼睛,是敵是友都無所謂了。

她轉來轉去地四面打量,仍然看不到邊緣,不過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發現周圍也不是真的漆黑一片。腳下的岩石發出微微的紫色光芒,讓她看清了自己坐在一道山脊上。左首來時的路被油燈溫暖的光芒照亮,有幾處燈火仿佛被人掐碎揉散了,随意散落——原來是一條地下河流,剛才聽到的流水聲便是它發出來的。

她往右首看,山勢陡然下沉,有點像外面的絕壁。在一片黑暗虛無中,不時有不可名狀的光點飛速閃過,如同流星劃過天際一般,留下長長的輝影。

多麽奇妙的感覺,明明在洞內,卻如同身處空曠的荒漠。矢茵悠悠長出口氣。她很驚訝,因為在這深不見底的地底深處,在這前途渺茫之際,自己的心倒說不出的恬靜從容。

“這不是人。”

“你說什麽?”

那人回頭看看矢茵,又轉過頭。矢茵使勁甩甩頭,是幻聽?

“體溫和體內激素有問題。”

“誰在說話?”這次聽清楚了,那聲音幾乎就在頭腦中生成。矢茵渾身冒冷汗,低聲說:“你在哪裏?”

“我就在你身上,你忘了麽?”

矢茵愣了片刻,突然覺得腳踝處火燙。她伸手摸下去,摸到了那根腳鏈。對了,侍女們給她沐浴時,這腳鏈無論如何解不下來,原來是它自己不肯……

“你……你是怎麽……嗯……”

“進入你的腦海?呵呵,我是幽靈。”

矢茵想了想,搖頭說:“不對。我感到你在顫動,應該是用某種方法,把聲音振動到我的腿骨上,進而傳入耳蝸。”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開玩笑,這一個月來,一直戴着阿特拉斯的發夾,訓練用骨頭聽聲波,這點伎倆想騙過我?她記起在山城市的地下管道內,那個神一般的影子說,要把這東西送給自己。原來這玩意兒竟然是活的,呃,至少像是活的。

矢茵背着那引路的人,低聲說:“你是誰?你是什麽東西?”

“我?我是……該死!”

啪啪啪,啪啪啪,那家夥仿佛在敲打自己的床板,自言自語地說:“該死的存儲單元,該死的權限!”

“你在幹嘛?”

“我……咳咳……我沒權限調用記憶,我是……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被觸發的!”

“觸發?”

“你以後就會明白,我是一根被逐一解開結的線。”

“啊,我明白了!是我激發了你,才讓你醒過來的,是不是?”

腳鏈沉默片刻,說:“我不否認,也不承認。”

矢茵鄙視地一揮手,随機想到它其實根本算不上是個人,洩氣地說:“好吧,你愛裝酷就裝吧。對了,你為何說他不是人?連體內激素都看得出來?”

“剛剛他替你紮鞋的時候,我取了點樣本。他的體溫只有二十五度,血壓更低,腎上腺皮質激素和甲狀腺素只有常人的二十分之一。若一定要下個定義的話,這是一個半成品。”

“你……”矢茵回頭看那人一眼,屁股挪動,偷偷挪得更遠,使勁掐着腳鏈。“你瘋了!要是弄疼了他,發火跑了,我怎麽辦?”

“他不對你構成威脅,他要帶你去的地方很可能才有危險。”

矢茵沉思片刻,點頭說:“我也這麽想。可現在除了跟着他,沒有別的辦法。”

“有人在竊取人類的本質。有意思。黑白颠倒,是非混淆。”

“你這是什麽意思?”

腳鏈照例裝酷不說。

矢茵拿他沒法,問道:“喂,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得看情況。”

“哪種情況下你會幫我?”

“嘿嘿,”腳鏈罕見地笑笑。“你不是說我是被你激發的麽?所以,在我被激發的情況下,我會考慮幫你。”

矢茵啞口無言。腳鏈像是意猶未盡,偷偷張開了一點,繞着她的腳踝轉了幾圈。當矢茵剛一動,它又趕緊重新收縮,說道:“把我激發出來的,其實并不是他。”

“嗯?”

“有個人,在暗中觀察你。對我來說,他有股子熟悉的讨厭的味道。奴隸的味道。”

“在哪裏?”

“走了。”

矢茵想了想,問:“你說奴隸的味道……你以前的主人有奴隸嗎?阿特拉斯明明看見我戴着你,居然眉毛也沒動,哈哈,你的主人忘記你了呢。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啊?”

她等了半天,腳鏈一直沒有回答。忽聽身後帶路人大聲說:“啊亦叻亦瀝叻!”

矢茵忙站起身,繼續跟那人走。他慘白身體在黑暗中活像一盞人形燈籠,引着矢茵不停的上坡、下坡、淌過河流,再上坡、下坡、淌過河流……不知不覺,路上已經沒有油燈,那人拿出一支短棒,短棒上纏着浸了油的布。他點燃油布,遞給矢茵,自己則繼續帶路,沒有燈他也照樣如履平地。

矢茵覺得短棒太趁手了,上下粗中間細,仔細看,吓了一大跳——竟是根大腿骨!或許是哪知倒黴山羊的骨頭罷,無論如何,在這裏照明是第一位。她當這真是根棍子,繼續面無表情地走。

十幾分鐘後,火光照亮了石壁,洞穴內的空間急速收縮,重新變得又矮又窄——哦,天吶,矢茵突然想到,這或許是一段通向外面世界的洞。如果這人真是凰王的手下,那自己該不該繼續跟下去?她遲疑着停下步子。

“啊亦叻亦瀝叻!”那人回頭揮手,“啊亦叻亦瀝叻!”

“可我……你不明白,我……”矢茵尴尬地說,“我不能出去,嗯……也許等一會兒……啊,是了!最好是晚上!現在是晚上嗎?”

那人不答,往前走幾步,回頭看見矢茵不動,仍然只說:“啊亦叻亦瀝叻!”

“你自己走吧。你聽不懂我的話,是不是?我一個人很好,真的,哈哈!謝謝你!”

那人再走幾步,回頭喊:“啊亦叻亦瀝叻!”

“再見!”矢茵朝他揮手。“我會想念你,真的!不過還是要再見了!”

“啊亦叻,亦瀉瀝叻。”帶路的人柔聲說。

“我一定是瘋了。”矢茵繼續跟他走,一邊自言自語。那人單純蒼白得像張紙,正因如此,讓人完全無法拒絕。走着走着,穿過洞穴的風變得犀利,嗖嗖地從身旁刮過,帶來一股腥味。以此同時,一種沉悶的、持續不斷的隆隆聲也逐漸變大,好像有人正把山體當作鹿皮鼓,很有節奏地敲打。

看見洞口了,外面的天深邃一如大海,不知是氣流還是雲層的原因,天幕似在永無休止的翻滾。矢茵眯着眼,小心翼翼走上前。當她走到離洞口十米遠處,驚訝地低呼一聲。

“叻亦叻,撒拉。”

矢茵越過那人,幾步跑到洞口。是大海——原來洞穴一路往下,在裏面看見翻騰不休的不是藍天,是大海。

她一步步走出洞口,走到那片突出于岩壁的石臺上往前望去。大海用轟然如雷鳴般的咆哮歡迎她。它高高隆起,突破了白色泡沫編成的網,遮蔽大片天空。在那個高度,大海仿佛靜默片刻,跟着一口氣沖下來,猛烈撞擊在她腳下的黑色火山岩石上。浪頭被撞得粉碎,濺起幾十米高,最終,最上面那一層淡淡的、薄霧一般的水汽撲上了石臺。大海用這樣的方式,親吻到了矢茵因為驚喜、興奮而紅撲撲的臉上。

往左邊看,絕壁平平直直地延伸出數公裏遠,其上有無數的孔洞,無數突出于岩壁的石臺,無數根黑色的石柱上下連着石臺;往右看,同樣是平直粗糙的絕壁,同樣有無數的孔洞、石臺、石柱……一陣風刮過,所有的孔洞裏都冒出幾個腦袋,有跟那帶路人一模一樣的人的腦袋,小孩的腦袋,山羊的腦袋,更多的是不知名的鳥的腦袋。這些花花綠綠白白黑黑的頭朝各個方向擺動、振動、晃動,乍看上去,鐵黑色絕壁仿佛活過來一般。

呀,不知不覺,竟然走到火山絕壁底下來了!

在船上遠遠地看這片火山岩壁,覺得似鐵板一般,只是表面有些孔洞罷了。此刻站在這裏,才發現遠比自己想象得複雜。熔岩噴出海底裂縫時,被海水急速冷卻,其表面無比堅硬,但內部卻是緩慢凝固。當岩層擡出水面,經過千萬年潮水和風的腐蝕,內部許多地方都塌陷、崩裂,形成無數相互貫通連接的洞穴。

越靠近邊緣,坍塌得越厲害,許多地方甚至從底部一直坍塌到一兩千米高的頂端,形成一片片中空,而外面是仍然堅挺的外壁。只不過外壁也并非鐵桶一片,被內部的坍塌連帶着也缺失不少。這情形如同鳥巢運動場一般,外面是網狀的外壁,裏面空了幾十米,才是真正的岩石。兩者之間,長達十幾公裏的空隙由無數的石臺、石柱連接,蔚為壯觀。

那人招呼一聲,引着矢茵順着一條石柱走。大海一浪一浪地撲上來,想要追上矢茵的腳步。它在外壁上撞得粉碎,仍然奮力将水花抛向她,似乎想提醒,這并非一條她該走的路。

距矢茵26公裏、11000米的高空,一架大型軍用運輸機裏,紅色的燈光閃爍。廣播裏有人用俄語一遍遍說:“到達預定位置,準備空降,準備空降。五分鐘準備。”

列普辛柯站起身,環視四周。二十三名神聖光輝軍團人員,二十三雙熱切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們裝備精良、配備齊全、火力強勁。如果需要,他們可以在一刻鐘內控制整個海島,并用重型火力壓制任何膽敢挑戰的人。但列普辛柯知道,真正可用的,是他們堅定的、充滿戰鬥欲望的心。

他們等待的上帝,就要到來。

他們等待的神之領域,就要開啓!

尤其是,它,已經蠢蠢欲動,迫不及待了……

列普辛柯舉起手,摸在自己胸口。二十三人紛紛站起身,跟他同樣手撫前胸。他說:

“同志們,時候到了。我們必須完成神賦予我們的責任和任務。世界即将得到救贖,而我們光輝軍團,就是救贖的執行者!即将與神靈同登天堂的執行者!神聖的拉魯萬歲!”

“烏拉!拉魯!烏拉!烏拉!”

“準備空降!準備空降!三分鐘準備!艙外天氣晴朗,風向東南,風力五級!”駕駛室內的操作人員似乎也被感染,聲音變得激動。“距離目标:25公裏!高度11000米!目測觀察到海島——上帝,它真是太美麗了!”

列普辛柯聽到這話,心跟着怦怦地跳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因為接下來的行動異常艱難,任何一點兒差錯,都将導致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情報來得非常突然,時間也倉促,等到準備停當時,執玉司的船早就駛近海島了。他們從拉普占夫海登機,穿越白令海峽,一度秘密穿越日本領空,飛了二十個小時才趕到。執玉司的安排、計劃、防守,乃至監控的範圍,他們完全不知道,所以經過讨論,光輝軍團的最高領袖牧首大人親自下令,在遠離海島的地方實施空降。

這個計劃非常冒險。他們對這片海域一無所知,也沒有任何補給和接應。唯一能依靠的是同時空降的橡皮快艇,如果它們都能順利降落的,并被找到的話……

但這一切絕對值得。一個多月前,幾乎已成囊中之物的墜神者,被執玉司橫插一刀,硬生生奪了去。那之後執玉司究竟發現了什麽,他們不知道——真可恨!真正可恨!

執玉司一定是找到了線索,否則不可能興師動衆來此。好罷,那就讓對方也嘗嘗神聖軍團的恐怖吧!這一次,輪到他們半路殺出,打執玉司一個措手不及了!

“發現執玉司窺探者系統信號,距離:37公裏!”駕駛室繼續報告,“沒有薩拉丁之翼信號。沒有安蒂基西拉編碼信號!”

“繼續監視,空投後立即爬升返航,不要讓對方觀察到。與本部保持聯絡。”列普辛柯說完摘下耳麥。不需要它了,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一邊走,一邊仔細檢查每一名隊員的裝備,收緊安全帶,固定好背包。他大聲吼道:“俯沖至三千米以下,看我的信號再開傘!避開上升氣流,避開強對流,記住必須俯沖、俯沖!保持清醒的意識!保持距離!垂直入水!收回你們的傘,不能讓敵人發現!五人一艘船,其餘的備用!”

“每個人看準你的隊長,我們會在降落位置釋放少量煙霧,等待半小時,然後離開。隊長沒有歸隊的,根據預定順位自動接管指揮權,組織你的人手!天黑之後,我們從島東面登陸,一切行動等登陸後再做安排。”

“記住!沒有更多補給,沒有後援,禁止無線電通訊!你們有的只是簡易地圖、指南針、武器、肉體和意志!我希望你們已經把地圖記牢,記住那三個标出來的點。一旦失去聯系,你們會在這三個點附近得到進一步的行動指示!”

“要謹記,任何出現在面前的人都可能是敵人!幹掉他們,動作要迅速果決,要冷靜沉着!我們不希望任何人掉隊,但是如果你發現已經陷入包圍,一定要戰鬥到死,不許投降!絕對不許投降!”

“拿出勇氣來!拿出決心來,小夥子們!緊跟着我,不要掉隊!偉大的拉魯萬歲!”

“烏拉!拉魯!烏拉!烏拉!”

嘟嘟嘟嘟!随着一陣急迫的警報聲,艙門徐徐打開了。一名引導員走到艙門前,往下俯瞰。一絲雲也沒有,但距離太遠,受大氣散射光的影響,萬米下方的大海如被蒙上一層紗,看得并不分明。不知道浪有多大,不知道有沒有鯊魚——不要緊,幾分鐘之後,他們就将親自體驗。

艙門徹底打開了,紅燈變成了綠燈。從艙門看出去,可以看見兩側各有一道強烈的噴射氣流。引擎已經降至最低功率,機身的振動越來越強,這種狀态并不能維持太久。一股強對流空氣正從右側襲來,飛機盡量向右傾斜,順着強風飛,把最佳的跳傘位置留出來。

唰……唰……唰……

一批接一批,十團由充氣橡皮快艇和物資裹成的包袱被抛下。它們會在三千米的高度打開傘,并在接下來的二十五秒內給橡皮快艇充氣,落到海面後釋放煙霧。傘降範圍受風力的影響,散布範圍可能高達十幾平方公裏。運氣頂了天,他們也許能找到其中的五艘——這就夠了。

這一輪投擲完畢,飛機迅速拉高,向右側飛。兩分鐘之後,它重新盤旋回了投擲物質的空域。指示燈再一次變成綠色。

由于他們要冒險俯沖到三千米以下才打開傘,引導員收起拉索器,做出可以空降的手勢。列普辛柯走在第一位,二十三名隊員緊緊跟在他身後。引導員頂着狂風,在列普辛柯耳邊大聲叫道:“左邊!避開右側氣旋!上帝保佑!”

列普辛柯鄭重地戴好風鏡,縱身一躍,下一瞬間,耳邊就只剩下狂暴的風聲。他好容易控制住被風打得劇烈顫抖的身體,在空中轉過身,運輸機已在兩百米之外。隊員們一個接一個跳下,展開雙臂,在空中排成一道弧線飛翔。

飛吧!列普辛柯被這壯美的英雄主義精神感動得熱淚盈眶,在心中大聲吶喊——飛向神聖之地!

在列普辛柯自由地飛翔……呃……飛向自由時,下方約一萬米,距離二十六公裏,矢茵覺得來錯地方了。

其實也沒錯,只是覺得如果是阿特拉斯來,可能更加高興——這可是他心目中神應許之地啊。

這片石臺約幾百平方米寬,深入山體約五十米,擡頭只看見巴掌大一塊天,簡直就像一處深井。不過這樣倒很利于遮蔽風雨。石臺離海面約五十米,也能有效抵禦海潮。山體上沉積線條分明,只是因為多次地殼的擡升,山體被擠壓、崩斷、甚至反轉,這些線條以讓人目眩的詭異弧線相互重疊、交錯,如同後現代主義的抽象線條畫。

當他們走上平臺時,一兩百人正圍在石臺中央,或蹲或坐或站,一律衣不蔽體。成年男人還在腰間圍獸皮或魚皮,女子和小孩則完全赤裸,身上用赭、紅顏色畫出各種紋路,倒也煞是好看。

男子一律光頭,身上也沒有任何飾物。女子的頭發編成無數小辮,披散下來,胸前、腰間、手腕上配有各種飾物,不過都是用魚骨、黑石、鳥羽等物。有幾個看上去身份尊貴的,配有亮澤的珍珠,或天然形成的琉璃石。

年紀大的看了矢茵一眼,便回頭繼續忙自己的。小女孩們看見她的衣服,眼睛裏都閃出驚異的光,紛紛圍攏上來。有膽子大的,偷偷拉扯一下,又飛也似的跑開。矢茵一開始還小心翼翼,但一直走到他們中間,并沒人上前阻攔。小孩子們看了一陣,也漸漸失去興趣,默默走開。

在這群人身旁真讓人神經緊張,他們連彼此之間都沒什麽交流,砍魚的砍魚,搓繩子的搓繩子,畫圈圈的畫圈圈……除了風聲和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竟然聽不到一點人聲。與其說是人類聚居團體,倒不如說是猴子群。偏偏他們的面目是人,智商看上去也并不是很低。

“有人在竊取人類的本質。”這話讓矢茵不寒而栗。

她在離岩壁很近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眼睛到處亂轉,找可以攀爬之處。要是這些人突然群起而攻之,得趕緊逃走才行。她看着看着,突然脫口尖叫——

“閉嘴!”腳鏈在她耳朵深處大吼。

同時有兩百個腦袋一起轉過來,四百只清澈明亮卻毫無任何意義的眼睛盯着矢茵。矢茵一巴掌拍在腿上,擡起給他們看——蟲子,是蟲子爬到腿上來了。

兩百個腦袋又無聲無息地轉了回去。

“你居然又跑出來了,難道他也刺激你了?”

“我是為自己的安全着想。”

“嗤,”矢茵鄙夷道,“比這刺激的時候多了,也沒見你折騰。啊哈哈,我懂了,你又被激活了,是不是?”

腳鏈例行保持沉默,矢茵也不再說話。等了幾分鐘,矢茵不動聲色地挪動屁股。挪了幾米,那些人沒有任何反應,她幹脆手足并用,沿着石壁往前爬去。

半個小時後,她幾乎繞着石壁爬了一圈,終于爬到了那個人身旁。那人靜靜躺着,裸露的上身濕漉漉的。他頭發上還殘留着海草,一臉鐵青。這是從海裏撈起來的屍體嗎?矢茵忍不住回頭看看,這群人的愛好是收集人類的棄兒和屍體?

她壯起膽子,輕輕為他撫去臉上的海草,撫開散在眼前的碎發,露出他的額頭。她把自己的額頭湊上去,剛碰到,像被紮了一下猛的收回——好冷!在這悶熱的洞窟底下,他的額頭冷得像冰。

她不甘心,手顫抖着去摸他的頸動脈,似乎微微在跳,但也很可能是自己的血管在顫抖。摸到他胸口,等了幾十秒——沒有呼吸。她真的就要昏厥過去,可還是不甘心,強壓下拔足狂奔的念頭,繼續等。

一分鐘後,他極緩極緩地呼出口氣。又過了一分鐘,他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又吸了一口氣。

他還活着!矢茵捂住嘴,眼淚卻噼裏啪啦地落下來,滴在那人緊繃的臉上。矢茵一邊抹眼淚,一邊無聲地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可就是停不下來。

“讓人印象深刻。”腳鏈評價道。

她好容易鎮定下來,掰開他的嘴,裏面很幹淨,并沒有堵塞物。他在呼吸,心跳也感覺到了,但陷入深度昏迷中,也許是缺氧過久,大腦損傷了。矢茵從一開始的狂喜重回現實,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怎麽辦?”

回答她的只有獵獵風聲和轟然如雷鳴的海浪聲。

“喂……喂!”

矢茵抓起起塊石頭,狠狠一下砸在腳鏈上。耳朵裏立即響起聲音:“我是易碎品!”

“辦法!”

“我怎麽知道?我……別砸!讓我想想……你可是試着按摩他的四肢,讓血液流動,或者吻他……不要砸!嘴唇的神經末梢是人體最豐富的地方之一,在沒有醫藥品的情況下只能如此了!”

“好!”矢茵使勁搓他的手,搓得兩條手臂都發紅了,她又搓他的腳心。搓啊搓啊,腳也漸漸有了熱量,矢茵出了一身的大汗,他還是一動不動。

“刺激……”腳鏈提醒她。

噗!一塊尖銳的石頭砸在他手心。他沒動,矢茵倒心痛得皺緊了眉頭。怎麽辦,怎麽辦?她用手捧起他的臉端詳,哦,多麽嚣張讨厭的臉啊……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轉動了。

矢茵轉頭看了半天,确信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便偷偷低頭,在他唇上輕輕一啜——

沒有反應。

矢茵深吸口氣,就當是做人工呼吸,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沒有反應。

“也許需要長時間刺激……呃,也許心理上也需要配合……我說不好……不過睡美人被吻醒這種事,在統計意義上是存在的……”腳鏈小心翼翼地說。

矢茵俯下身,把腳支得遠遠的,專心地吻他。吻着吻着,心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全身都軟了,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了唇齒之間。他的唇也漸漸變得溫暖、柔和……

這是自己的初吻。她提醒自己。可是有個更大的聲音喊道:一點也不後悔!

一點也不後悔嗎?

忽然,他動了!他全身劇烈一抽,矢茵駭得猛睜開眼,卻忘了起身。等到想起還趴在他身上時,他雙手收回,一下緊緊抱住了矢茵,更用力的吻回去——

啪!啪!

兩百個腦袋一起往這邊看,矢茵正在火頭上,惡狠狠地一一看回去。有幾人看見她身後的男人捂着臉,面紅耳赤地爬起身,覺得有點奇怪——昨天晚上拖上來的時候,明明已經死了啊,怎麽又活過來?

他們看了片刻,依舊麻木地轉身,各做各的事。矢茵一回頭,那家夥就一哆嗦,往後又退了兩步。

就這麽一瞬間,矢茵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叫道:“帝啓?”

“啊……”

“是你?真是你!”

“你以為我是誰?阿特拉斯?”

矢茵驚訝地說不出話。

“天吶,”輪到帝啓覺得不可思議了。“你真奇怪。”

“什麽?!奇怪的應該是你吧?”矢茵跳起身,“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我也不記得了。好像有大浪什麽的……哦,我的頭好痛。這是什麽地方?斷裂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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