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纨(5)

李纨原先怨恨許多東西,包括女子戒律,包括那些“老祖宗房裏的貓兒狗兒都比尋常人體面”的潛規則。

但在那日黛玉回林家,該去還是該留的抉擇思量中,李纨漸漸看透了這層規則。

規則都是人定的,有資格定規則的,都是有權勢、有力量的。

而立了千年的規則,更是吸引無數人俯首于它,力量虬結在一處,更顯得無法撼動。

于是,只能順從。

她逐一教給了賈蘭。

為什麽要對素不相識,毫無交流的祖父母以禮相待,盡全孝道?因為居人屋檐,不得不低頭。

為什麽一些狗屁倒竈的禮節規範,都要一板一眼的執行?因為居四海之內,不得不低頭。

所以,賈政半年一旬想起來,提起賈蘭一句,他就得現出感恩戴德的面子情來。

所以,王夫人偶爾讓李纨去抄佛經,她就得恭恭敬敬的去抄。

所以,外人要賈蘭得勢後扶持族人,他就得捏着鼻子,為了本不屬于他的、他也不想管的事奔波勞碌。

“那我應該怎麽辦呢?”賈蘭憋屈過。

“考上舉人,考上進士,能獨立在外謀生,那樣子,身上的束縛才會減少。”李纨說道。

賈蘭呆立半晌,娘親的話和聖人之言在腦子碰撞。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李纨也不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意識,她不幹涉。

像寶釵姑娘,選秀沒選上後,一心想當寶二奶奶,她勸過兩回,聽不進去,也就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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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因為這一世賈蘭沒有在家學裏虛度光陰,賈蘭漸漸大了,中了童生,又中了秀才。

賈寶玉看着自己的大侄子成了與世間同流合污的庸人,頗為痛惜,和前來勸慰的寶釵鬧了別扭。

賈政看着自己的孫子成了賈家二房的希望,頗為驚喜,常拉着他和自己的清客一起談論詩畫。

賈蘭厭煩這些虛頭巴腦的,不想去,想着娘親與聖人的話,就委婉求告:“孩兒很想陪伴祖父以盡孝道,奈何學識不足,只想刻苦攻讀,以赴鄉試,給賈家增添榮光。”

賈政聽着,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卻挑不出錯來,只能揮手允了。

他還想着,等賈蘭中了舉人,再和他一塊品讀詩書,吟詩做畫。

可沒過幾個月,忽然就有禁軍沖了進來,查抄賈府。那些清客見狀不妙,裹了古畫珍玩就跑了。

賈政不知道,為什麽平日笑臉相迎、相談甚歡的清客說走就走,一時間心如死灰。

……

賈政的情況卻已經還算好了。

榮國府大房更是凄慘。賈赦和賈琏因是男子被不由分說扣下,王熙鳳因為摻合了不少人命官司,又放利錢,也額外被關了進去。沒幾天牢裏就傳出消息,賈琏把王熙鳳休了。

這時人心惶惶,王家勢弱,兼王熙鳳的确有錯,便不敢多說什麽。王熙鳳凄凄婉婉,也不敢為自己求情,只求王仁照料幼女。

王仁滿嘴應承,把巧姐兒接了出去。轉天,就聯系人牙子,要把巧姐兒賣了,給自己賺賭資。

因着他貪心不足,在價格上多有磨嘴,人牙子不忿,又舍不得巧姐兒的身段,便磨磨蹭蹭的,想低價買了。

如上一世一樣,見着不好的侍女連滾帶爬的跑去賈府,想找人去救她。

亦如上一世一樣,府裏的人報與了賈蘭。

報消息的人從小伺候賈蘭,報了消息後低聲勸道:“要我說,這是王家自個兒的事,爺大可不必攙和進去,給自己惹一身騷來,”他臉上有些大仇得報的喜悅感,“再說,她的娘親掌權時,可沒多給爺一些好臉。”

賈蘭心下想着。聖人之言自然是要他救,而娘教導他的那規則與力量之類的,與年幼的巧姐兒也無關。

不管老祖宗如何,王夫人如何,鳳姐又如何,稚童終歸無辜。

“我去一趟吧,”賈蘭道,“點十幾個仆從,一起去。”

李纨得了消息時,賈蘭早已經出了府,浩浩湯湯往王家去了。

王家守門的,見領頭的是賈家人,後頭帶的人又多,門都不敢守,躲開了。

暢通無阻。

王家的大宅院還在,不過關了一半,租出去了,剩下一半的地,住起來擠擠挨挨,空氣中仿佛全是凝結的破敗氣息。

沒走幾進,就能聽到人牙子唱念做打般的“咿呀”聲:

“你說這姑娘養的好,模樣俏,頭牌都當得。但畢竟是沒長開,萬一一個不好,砸手上,那可怎麽辦?一百兩實在是太多了!”

賈蘭聽着,原以為會空蕩蕩的內心,居然也慢慢填滿怒火。

巧姐兒,賈府這十年來唯一出身的嬰孩,完全可以說,他見着巧姐兒,從襁褓之中、牙牙學語,到現在頭上綁着兩個揪揪的樣子。

更何況……

“賈家女何時能讓王家人來賣了!”賈蘭喝一聲。

身邊的精壯仆從乖覺,立時把人牙子和王仁都圍住了。

人牙子驚的忙擺手:“我可不知道什麽賈家王家的。”

王仁外厲內荏,一臉驕橫,也喝了回去:“我那不着調的妹妹被休了,就重新是王家人,她生的女兒,自然也由我來處置!”

還沒等賈蘭訓斥,人牙子就笑了:“你這說的是什麽道理?早知道這姑娘姓賈,不是你王家人,我連門都不上的。”

賈蘭施施然解釋原因:“現在罪名未定,她的祖父依舊是一等将軍,更有一個考中秀才的哥哥。你這是在買賣良民,要問罪的。抓了!”

仆從們只一愣,就紛紛把驚愕的王仁抓住,扭到官府去了。剩下幾個仆從,從王家搶了馬車,請巧姐兒上車,開回賈府去了。

……

榮禧堂越矩的地方被拆了,但光是有個架子,更有明亮寬敞的感覺。

賈母在抄家時的混亂中一吓去了,王夫人因為和王熙鳳放利錢的事有關也被逮進牢裏,賈政已經嚷嚷要休妻。

李纨竟是能坦蕩蕩在榮禧堂正廳等着賈蘭。

沒多久,賈蘭帶巧姐兒來,讓侍女送巧姐兒下去後,和她說了一路經過。

李纨松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寬慰道:“這樣挺好,畢竟在一個府住了許久——”

話才說了個開頭,她就說不下去了。

畢竟同住一府,也處出了些感情,不能單純用規則和力量概述,是嗎?

……大概,是吧。

其實,上一世,她知道賈蘭對巧姐兒見死不救時,也怪過賈蘭的。只是被賈蘭漠然的眼神吓到,不敢再說。

“伸伸手就能幫的事,不幫也難受,”賈蘭卻坦然笑道,“也是叫過我哥哥的。”

心中一塊懸了許久的石頭,終于穩穩當當的落了地。

“還有一件事,”李纨笑道,“你的黛玉姑姑要出嫁了,添點妝吧。”

驚的賈蘭沖回自己的小倉庫,翻了半天,挑出一本孤本,心痛不已,閉着眼睛放到李纨的手上。

李纨撫掌而笑,取笑道:“你娶妻的時候,黛玉姑姑難道還會少了你的禮不成?看你造作的!”

賈蘭嘻嘻笑了起來,下一刻反應過來,羞呼一聲,手足無措的嚷道:“什,什麽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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