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晞的爪子還沒扒開顧霭沉的領口, 浴室外傳來白一丞的鬼哭狼嚎:
“熊化肥來查寝了——!!!”
明晞一驚, 吓得差點跳起來, “完了,要是讓班主任抓到我在這裏, 我今晚就得涼透!”
她蹬蹬蹬想往外跑, 腦袋剛探出浴室門,看見熊國棟的半只皮鞋已經踏入宿舍門口。她驚慌失措地原地打了個轉, 碰上身後的顧霭沉, 看看他身上居家柔軟的短褲上衣, 濕漉漉微亂的頭發, 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粉色吊帶小睡裙,光溜溜的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邊——
夜晚十點半,孤男寡女, 同在浴室,衣衫不整, 舉止親昵。
這要是被老師撞個正着,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明晞急得原地打轉,嘴巴忽然被身後的人捂住,提着她兩只細細的胳膊往後一拎,拎只小兔子似地,把她一整只拎進浴室裏。
她後背抵在牆角,男生寬闊的肩膀擋住了頭頂灑落的光線,身影自上而下地投來,将她包圍。
掌心溫熱, 混合着沐浴後幹淨好聞的薄荷香,覆在她的唇上。
門合上,顧霭沉低聲對她說:“噓,別出聲。”
熊國棟人到門口,白一丞立刻雙手貼褲縫,标标準準的90度鞠躬,用整層五樓都能聽見的洪亮聲音說:“熊老師晚上好!”
熊國棟:“……”
熊國棟被吓了一跳,手裏化學課本敲他腦袋上,“這麽大聲幹什麽,耳膜都給你震破了!”
熊國棟身為前市內重點高中資深老教師,教學經驗豐富,資歷深厚,帶出來的狀元數不勝數,是當初長松校長不惜三次登門造訪,百般游說,才邀請他加入的長松。
初來乍到,熊國棟被任命為一班班主任和四班任課老師,肩負整頓校風校紀的偉大使命,嚴厲名聲久揚于外。
連校董事都要禮讓三分的,沒哪個學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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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班是個體育班,班上總共53名學生,其中53名都是男生。
青春時期,一大群十七八歲肌肉勃發渾身蠻力,有勁兒沒處使的年輕男孩子,每天吃飽睡醒了精力得不到有效的釋放,就開始拆天拆地。
但凡每周一升國旗教導主任當着全校通報違紀行為的,十有八.九都出自四班的英雄豪傑。
于是最容易整出幺蛾子的四班男寝,就成了熊國棟的重點檢查對象。
熊國棟親自擺駕555號猛男集中營,自然做足了抗戰準備,手裏提着一根結結實實用化學課本卷成的棍子,邊巡查邊在掌心裏一下下地敲。
聲響回蕩,目露威脅,檢查力度滲透到了寝室內每一處的犄角旮旯。
就連一直鹹魚癱在床上的沈唯都一骨碌翻了下來,和白一丞秦霄他們排排站在熊國棟身後,規規矩矩地垂首接受領導巡視。
看了一圈,熊國棟沒發現什麽違禁物品,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眼身後三只安靜如雞的大蘿蔔頭,目光逐一掃過——
忽然發現了不對勁:“你們寝室四個人,怎麽就你們三個?還有一個去哪了?”
秦霄:“……”
沈唯:“……”
白一丞:“……”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白一丞撩起眼皮子瞄了眼浴室那邊,門被嚴絲合縫地關上,昏黃燈光透過門縫灑出來。
裏面兩人識趣地沒發出半點聲音,還開了水流聲掩飾,僞裝得非常完美。
白一丞急中生智,趕緊接話道:“報告熊老師,人齊的,顧霭沉在洗澡呢。”
“在洗澡?”熊國棟火眼金睛地捕捉到面前三人神情之中閃過的一絲慌亂,偶爾低頭接耳,相互暗示,慌慌張張不敢與他對視。
熊國棟職教多年,育人無數,在他親自調.教下痛改前非從良做人的學生不說一千也有大幾百個。
學生在他面前的一百種耍貓膩的形式,他就能找到一百種破解的辦法。
熊國棟眉頭一皺,察覺事情并不簡單,當即調頭趕往。他沒有打草驚蛇,特意放輕了腳步,像站在大海潮邊伸出一條腿瘋狂試探的鹄,踮着腳尖提着褲腿不露半點聲響地來到浴室門口。
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身體往旁側傾斜,耳朵悄悄貼在門板上。
水聲淅瀝。
門縫底下飄出的白霧氤氲。
一派安然沖洗的美好場景。
看上去并沒什麽不妥之處。
熊國棟收回了腳尖和耳側,正準備往回走,卻不留神踢到個什麽。
垂眸一看。
是只粉白色的絨兔子拖鞋。
熊國棟:“……”
熊國棟彎腰拾起那只兔子拖鞋,舉在手裏,淩厲目光掃過面前三人:“自己給我站出來,誰把女生帶回宿舍了?!”
“我們這樣……會不會被發現啊?”浴室裏,明晞被他捂着嘴巴,輕聲問。
“班主任總不會闖進來。”顧霭沉說。他打開旁邊淋浴開關,水流瀉下來,嘩啦啦地響,掩蓋住聲音。
“只是查寝,應該等下就走了。”
明晞乖巧地點點頭。
宿舍內的動靜似乎比他們想象中要小,開始還聽見熊國棟和白一丞秦霄他們的說話聲,随後便沒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走了。
他們在裏面,也沒辦法确認外面情況。
周圍安安靜靜的,只有水流聲回響,清澈。白霧一團團棉花似地蒸騰起來,氤氲在臉頰,到處都霧蒙蒙的。
溫度有些高了,女孩白皙的臉頰被水霧氲得透紅,眼睫染上濕潤,長發披散肩頭腰際。
五官清麗,隔着薄霧,有種隐約看不真切的美。
明晞和顧霭沉并肩背靠在牆壁,一時誰也沒說話,安靜聽着水聲流淌。
垂在身側的手背擦碰過,肌膚觸碰,沾着一點水霧的潮,溫度暖暖。
他手指動了動,觸碰身旁女孩纖細柔軟的小指,很輕地一下,随後又像有意識地在克制什麽,指尖蜷了蜷,終究收回。
明晞擡起一只手給自己扇風,緩緩呼了口氣,臉頰紅撲撲的,“好像有點悶。”
“嗯。”顧霭沉低聲應着,嗓音微啞。
“熊老師走了嗎?”明晞悄悄跑到浴室門口,耳朵貼上去,隔着門聽。
女孩的側臉專注而認真,眼睫半垂,下眼睑掃了一圈絨絨的碎影。眸子瑩亮,臉頰和嘴唇因為水霧熏蒸,潤紅像是櫻桃。
許是裏面的水流聲太大,外面又太安靜,聽不出個什麽。
“……也不知道走了還是沒走。”明晞咕哝道。
她不敢貿然出去,只能悶着腦袋走回來,繼續和顧霭沉并肩靠牆站着,發着呆,後腦勺貼在浴室牆壁的白瓷磚上,順着光線向上望。
裏面不透風,白霧一溜煙直直地往上竄,碰上燈盞化開,和柔暖的光線混淆一起,像是會流動的薄紗。
玻璃鏡面凝了一層水霧,隐約映出身旁男生輪廓分明的面容,他不說話時安安靜靜的,淡色的薄唇有棱有角,眉目清秀如墨,氣質清淩。
像淡薄高拔的遠山,又像一泓沁涼的泉,整個人都帶着一種幹淨透骨的純。
和學校裏大多數青春期聒噪的男生都不一樣。
感覺到她的目光,鏡中兩人視線碰上,女孩大眼明眸,燈光底下異常清亮。打量而好奇,目光總是毫不避忌地落在他身上。
明晞眨巴了兩下眼睛。
顧霭沉稍稍站直身,偏頭望向身旁女孩,“在看什麽?”
明晞收回鏡中視線,扭頭和他對視,“诶,顧霭沉。”
“嗯?”
“你為什麽要和秦霄打架?”
顧霭沉看着她,輕抿了下唇,沒說話。
明晞歪歪腦袋,神情好奇而認真,“是因為我嗎?”
顧霭沉還是沒說話。
“hello?顧霭沉?你是顧霭沉嗎?”明晞伸手在他面前揮揮,對方卻紋絲不動,眸光靜靜,什麽也不肯說。
明晞覺得顧霭沉這個人還真是個認死理的,他不想說的,天皇老子親自拿扳手來也撬不開他的嘴。
明晞嘆了口氣,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比我高多少?你這樣不理我,我要仰着頭和你說話,脖子好累的。”
明晞委屈巴巴地癟着嘴,給自己捏捏酸掉的頸脖,悶聲道:“那好吧,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這句話似乎起到了威脅作用,仿佛害怕她真的會不理他一樣,男生平靜無痕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動蕩。
顧霭沉朝前走了一步,兩手穿在女孩的臂窩底下,輕輕向上一提,把她放在旁邊的小板凳上,變成和他平視的高度。
她太瘦了,就像一片羽毛,輕飄飄的。
“這樣脖子還會累嗎?”顧霭沉問。
明晞:“……”
重點是這個嗎?
明晞面無表情,仗着自己突然多出了二十來公分的身高,和他平站平視,身軀壓迫地向他傾斜,手臂摁在他耳旁的牆壁,把他堵在角落裏。
“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明晞追問。
女孩神情執拗,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
安靜幾秒後,顧霭沉開口:“因為不喜歡。”
“不喜歡?”明晞奇怪道,“不喜歡什麽?”
顧霭沉看着女孩近在咫尺的臉,嗓音淡而緩慢,卻認真:“不喜歡他們把你的海報挂在牆上,不喜歡他們對着你的樣子指指點點,不喜歡……”他說着,想起宿舍裏的對話,目光不自覺地移向女孩纖細的鎖骨和肩膀,肌膚雪一般的白;薄薄的睡裙紗料,質地柔軟,勾勒出女孩身前花苞般微微蓬鼓的線條。
面頰不知是因浴室內溫度悶熱,抑或什麽別的原因,緩緩浮上一層薄紅。
“……不喜歡聽見別人在背後說你的壞話。”他低聲說。
明晞沒聽明白,“說我什麽壞話了?”
顧霭沉沒往下說了。
明晞覺得這人真是奇怪,老是把話說一半又不說明白,吊足了她的瘾,又害得她一通亂想。
她擰眉糾結,男生偏頭過去沒再看她,耳朵根始終泛着可疑的紅。
明晞心頭不知在想什麽,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耳垂。
她的指尖微涼,他的耳垂滾燙。
觸上那瞬,男生身體赫然一顫。
幾乎是一瞬間,顧霭沉反手扣住了她的腕。
明晞湊近他的臉,戲侃道:“诶,顧霭沉,他們說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幹嗎那麽在意?”
浴室外,熊國棟手裏舉着那只粉白色的絨兔子拖鞋,淩厲目光逐一掃過面前三人:
“從第1節 課我就跟你們說過,距離高考只剩下116天了,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搞這些有的沒的。從實招來,晚上誰把女生帶回宿舍了?!”
熊國棟看了眼腕表時間,怒火更盛:“夜晚十點半!把女生帶回宿舍想幹什麽?啊?想幹什麽?!”
白一丞和沈唯低眸垂首,安靜裝死,發飙狀态下的熊國棟簡直就像頭被人在屁股上拔了毛的野熊,誰敢往這槍口上撞,無疑是找死。
秦霄本着保護女神英勇就義的心情,兩眼一閉,大步邁上前說:“報告老師,拖鞋是我的。”
熊國棟目光轉向他,眯起眼,“是你的?”
“……”秦霄咽下一口唾沫,努力解釋道,“對……我平時愛偷偷穿的,沈唯和白一丞他們都不知道。”
沈唯、白一丞:“……”
露出敬佩英雄的目光。
熊國棟問:“你愛穿兔子拖鞋,還是粉白色的?”
“……對。”秦霄艱難地說,“我就這癖好。越粉越白我越愛。”
熊國棟:“……”
這他媽還說成順口溜了啊。
見狀,沈唯和白一丞也紛紛幫托。
沈唯:“是啊老師,您別看秦霄他生得牛高馬大的,骨子裏就這點兒小癖好,他以為我們不知道,其實我們心裏都門兒清的,好幾次我們回宿舍,看他抱着這只兔子拖鞋愛不釋手,洗澡拉屎都不離身的,晚上睡覺不聞聞這拖鞋的味兒他都睡不着的。”
秦霄:“……”
白一丞:“是啊老師,您別以為這是只普通的兔子拖鞋,其實這是秦霄他家三代祖傳下來的寶貝,從他奶奶,到他爸,再到他……想當初秦霄他家是大山裏一個種天然紅心番薯的,他奶奶為了養家糊口天天穿着這只兔子拖鞋挑番薯上山,有天遇見了他爺爺,兩人一見鐘情再見傾情,只可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他奶奶趕着送番薯到鎮子裏,跑着跑着就跑掉了這只兔子拖鞋。”
“他爺爺為了找到他奶奶,就拿着這只兔子拖鞋滿大山地跑,讓全村裏的姑娘試遍了,最後唯一能穿上這只拖鞋的,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女了。”
白一丞越說越激動,眼中含淚,神情悲怆,揪着熊國棟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在那之後秦霄他家就立下了規矩,只有能穿上這只兔子拖鞋的女孩才能成為秦家的新娘。所以老師,您不能收走這只兔子拖鞋啊,您收走了這只拖鞋就等于斷了秦霄的姻緣,斷了秦霄的姻緣就等于斷送了秦霄這輩子的幸福,他才十七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歲,秦家三代單傳,他不能斷子絕孫啊!!”
熊國棟:“……”
熊國棟想不明白他只不過在地上撿起了這只拖鞋,事态怎麽就上升到了要自己學生斷子絕孫的地步。
秦霄在一旁面露出想打人的微笑,額角青筋凸爆,從後背掐了白一丞和沈唯兩道,咬牙切齒地說:“你們可真是好兄弟啊。”
白一丞:“兄弟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沈唯:“佛曰,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秦霄:“……”媽的。
熊國棟端詳着手裏這只號稱三代祖傳的兔子拖鞋,內心懷疑面前三個崽子一番話的真實性,正打算說點什麽的時候,浴室裏的水流聲停了。
“顧同學,你的臉好紅哦。”明晞手腕被他扣住,對上男生清黑的眼。浴室的氤氲光線落在他的眸中,仿佛水光淌動,清輝潋滟。
又深,又純,僅僅膠映着她的模樣,從來沒有旁人。
明晞湊近他的臉,觀察他面上的神情,“你對每個女孩子都會這樣臉紅嗎?”
顧霭沉指尖忍不住收緊了力道,扣住女孩纖細的手腕,緊緊握着,仿佛不想分離。
他嗓音發啞:“……不是。”
“所以,只是對我嗎?”明晞問。
顧霭沉喉結緩慢地滾了滾,薄唇未動,胸腔微微起伏,鼻息之間緩緩滑出一個低而沉的音節:
“嗯。”
得到他的回應,女孩漂亮的眸子一彎,幾分純真,幾分無邪。
“你這樣,我會以為你喜歡上我了。”
顧霭沉看着她,沒說話。
“其實我今天上來宿舍,是因為我在擔心你。”明晞說。和他無聲對視着,眉眼清麗柔和,像是會流動的山水墨畫。
太過純真的模樣,讓她無論說什麽,別人都不由相信。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忽然那樣,就是聽見有人跟我說,你和別的男生打起來了,我怕你受傷,或者出什麽事,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這種感覺很奇怪……以前從來沒有過。”明晞動了動手腕,顧霭沉以為是自己握得太緊,讓她疼了,力度稍稍松懈。可她的腕只是向下滑落,一寸一寸,随後,掌心和指尖與他的牽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麽,但我聽見你說只是因為我,我會覺得有點開心。”
女孩的手小小軟軟的,柔若無骨,主動牽住了他。掌心交疊,纖纖指尖一根一根,穿進男生骨節硬朗的五指間,就這麽與他十指交扣了。
無數午夜夢回中,他也曾幻想過這樣的場景。
而她現在就在眼前,真實可觸。
顧霭沉的聲音啞得不像樣,“你在擔心我?”
“對。”明晞坦誠地承認,“我會擔心你。”
顧霭沉深深地注視着她,很久沒有說話。他無法發出聲音,胸腔中仿佛有驚濤駭浪席卷,洶湧着,已将他所有思緒覆滅。
明晞看着他,輕聲說:“你喜歡我嗎?如果你喜歡我,那就讓我們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