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隔蓬山一萬重 (1)
奉九與寧铮的交涉接連失敗了兩次,整個人都憂郁了,她感覺訂婚一事好象已經無法改變。
那我的哈佛呢?難道就這麽了結了麽?
奉九申請美國大學的事情全權交給了唐奉先,她對兄長自是極為信任,所以從沒有着急催過哥哥,而是相信他會很盡心地代辦此事。
這一陣子,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跟寧铮鬥争,其他事都抛在了腦後,這幾天消停了,忽然想起,申請也該有結果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豐澤書房找大哥詢問申請一事是否有着落,唐奉先沉吟了一下,遺憾地一攤手:“其實前些日子,哈佛和衛斯理學院申請失敗的信函就到了,但怕你難過,就一直沒給你。”
奉九一聽,如遭當頭一棒,面白如紙,血色全無,真沒想到,雙保險都沒有成功,這對于她的自信心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她強打精神,勉強笑道,“大哥,那回函給我看看吧,看看人家對我的申請材料有什麽意見,我好改進。”
唐奉先擡手揉了揉額角,猶豫了一會兒,這才說,“奉九,信函我放在銀行辦公室了,等哪天我再去就給你帶回來。”奉九看得出大哥很累,只好點頭,乖巧地謝過了大哥這段時間以來為此的奔忙,轉過身,耷拉着小肩膀,倒拖着大辮子,低着頭走出了門。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口,唐奉先就用雙手捂住了臉,半晌才放下,接着從罩在灰藍色長衫的黑色馬褂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巧的黃銅鑰匙,彎腰打開書桌右邊最下面的一個抽屜,慢慢拉開,取出一個大牛皮紙袋,掏出裏面裝着的兩封美國來信,他依次掏出信紙,細細地看過,每一張信紙擡頭,都嵌着兩所美國名校校名;而每封信的開頭,都是大大的“Congradulations! Mrs.Tang”……
他忽然顫抖着手,胡亂地把信紙塞進信封折進紙袋,“砰”地一聲猛地關上抽屜,直起腰,在筆筒裏撿了一枝最大號的北狼豪鬥筆,蘸飽了墨,在堅韌如帛的高麗紙上,銀鈎鐵畫殺氣騰騰地印下三個字——“恥 恥 恥”。
奉九求學受挫,又有不情願的婚約在身,而幾經努力也無法解除婚約,由此一向樂天達觀的天性受到了很大的壓制,人也變得沒精打采起來。
不過,就好像萬事萬物都是否極泰來一樣,當奉九得知父親要資助虎頭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讀書時,這個消息,就像一劑強心針,一下子讓蔫頭耷腦的奉九興奮起來。
她太為自己苦命的發小兒高興了,這是比她一直打算偷偷資助虎頭念大學還要好的安排。
不過,這是怎麽發生的?興奮勁兒過後,她心頭的疑問也浮上來了,父親怎麽會突然想起來要資助虎頭念書?而這個傻虎頭為什麽不能接受自己的資助,反而接受了父親的呢?這事兒明顯透着蹊跷。
當然,自己無論如何是供不起虎頭去美國留學的。
現在剛過中午,父親不可能在家。再說了,跟父親問,只怕除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于是她幹脆跑到三嬸家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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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嬸正興高采烈地替虎頭收拾必備的行裝,她是真心實意替自己的親侄子高興,說時間很是緊張,學校的秋季學期就要開學了,虎頭過一星期就得出發。
順便告訴奉九,如果有空,就陪虎頭上街買點美國買不到又用得着的東西,因為自己是完全不懂,這麽重要的事,就交給見多識廣的六小姐了。
奉九哭笑不得,自己不過就是去過北平和上海、揚州,怎麽就算見多識廣了,她這方面的見識,多半是從報紙和雜紙上得來的。
不過奉九還是先回自己家給好友葛蘿莉挂了電話,兩人用英語叽叽呱呱講了半天,奉九還拿紙筆把蘿莉建議買的物品一一記錄下來。
她放下電話,拿着紙頭出門去找虎頭,一進他的書房,就看到他在靜靜地寫字,聽到她的腳步聲,連眼皮兒也沒擡一下,好象毫不意外奉九一得到消息就會沖過來似的。
奉九也不在意,自己找了把掉了漆的圈椅坐下來,一手杵着腮,看虎頭寫字。
虎頭一寫字,只怕除了想賣錢,就是有煩心事兒,不過,去美國讀書,這可是大好事兒啊,看來還是想賣錢。
奉九忽然心裏百味雜陳,原本以為可以去美國讀書的自己,去不成了;從未想過能上大學的虎頭,居然可以去美國留學了,他們兩個的人生軌跡,簡直就是來了個互換。
不過看他這神色,怎麽也不象多高興似的,奉九有些拿不準了。
人都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虎頭五歲就父母雙亡,被三嬸接到自己家撫養長大,他們倆就此相識,一起長大,兩小無猜,幾乎從未打過架,稱得上是表率一般的青梅竹馬。
但虎頭因為身世之傷,性格上略有些喜怒無常;奉九雖然自小被寵得頗有些跋扈,但遇到虎頭情緒低落時,從來都是她讓着他,這也是她的乖巧大氣、善解人意之處。
好容易等他寫完一張紙,把一枝廉價的竹杆兼毫筆在粗白瓷水丞裏洗淨了,輕輕甩了甩,挂在筆架上,奉九終于迫不及待地開口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太突然了,我父親怎麽忽然想起這個來,不過,實在太好了,虎頭,恭喜……”
奉九讪讪地住了嘴,因為虎頭已經擡起頭來,那靜靜看向她的澄澈得如同奉天的秋空的眼眸起了霧,是明晃晃的哀傷。
虎頭的耳邊又響起了唐度的話,一遍遍的,就好像那一次他跟着奉九去看過的唯一一部電影一樣,不停地在腦海裏回放:“奉九定了親,很快就會嫁人……你是個好孩子,有前途,不要因為家世拖累了你……”
他低聲說唐伯父認為自己是可造之材,所以,想出錢送到美國去,學成回來後,可以在唐家的建築公司裏任職,自己很感激,立刻接受了。
果真如此?奉九狐疑地望着虎頭。
虎頭又回想着自己鼓足勇氣追問了一句:“唐伯父,那奉九呢?奉九一直都想上哈佛的。”
唐度沒說話,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虎頭從後面看着他雖然人到中年但仍然挺直的身軀,忽然塌了一點,略顯佝偻,低低的聲音響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這就是她的命。”
話裏話外……因緣際會……虎頭悚然一驚,他模模糊糊地有一種感覺——去美國留學固然是他從未敢奢望的好事,但同時,他也感覺到了有一只無形的強有力的手,要把他從奉九身邊,一把抓開,遠遠地送走……
虎頭沒再回應奉九的疑問,只是咬緊了牙關,那因用力而鼓起的腮幫子,讓奉九看了都替他牙痛。
“是建築學專業?這可是得償所願了。虎頭,我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我現在就陪你上街去,買些我們這好用的跌打損傷藥,還有呢,至少得做三套西裝,還得買幾雙皮鞋、幾條領帶、皮帶、幾頂禮帽,要不在那種跨洋郵輪上一呆一個多月,聽說那些廣東侍應生和洋鬼子都狗眼看人低,可能都不願意給你服務。”
“皮鞋不用買……”虎頭低低地說了聲。
正在興頭上的奉九沒聽清,“什麽?”
“我聽說,皮鞋不用買。”
“為什麽?”奉九納了悶了。
“我在學校聽同學說過,我們這的皮鞋,在歐美大學圖書館的地板上一踩,無一例外,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很讨人嫌,所以,得到當地買。”
“行啊虎頭,這麽小的事兒都注意到啦?那我放心了。”奉九拍拍胸脯——雖然虎頭沒出過遠門,但在異國他鄉,細心又冷靜的他肯定能照顧好自己。
“你放心,伯父還派了一個人給我,陪我一起去那兒。”
奉九一聽,腦子轉了轉,“是唐管家的侄子唐得勝吧?前幾天還聽大哥說,要給美國那邊打理産業增加人手,這不正好,多好……”奉九的聲音低了下去,是啊,多好。
奉九還是陪着虎頭,坐了自家車去四平街采購衣物。他們先去了一家專門做皮箱的店鋪,民國時期,因為鐵路越修越多,中國人流動得也越來越頻繁,大家也都養成了坐火車帶行李箱的習慣。
在奉九的堅持下,他們還是買了兩個結結實實的深棕色大牛皮箱,以黃銅包角,奉九說虎頭此去路途實在遙遠,那種便宜得多的木頭和藤編箱子只怕不等到波士頓劍橋鎮,就得散了架。
接着兩人又到了相熟的成衣鋪,這是奉天最有名的成衣鋪,也是媚蘭家的産業,鋪子極大,裏面擺着很多時髦的全身穿衣鏡,即使大白天店鋪裏也是燈火通明,窗明幾淨,陳設雅致,衣服式樣更是全東北最時興的,向來是奉天有錢人最愛光顧的地方;做男裝也做女裝,做中裝也做西裝。
正忙得夠嗆的裁縫一看是自家大小姐最好的密友唐家六小姐駕到,趕緊放下手裏的活,殷勤地替虎頭細細量身,奉九則在一旁不厭其煩地挑選着各色衣料,最後做了四套三件套西裝,有單排雙扣的、雙排獵裝的,還有格子紋的,适合各種場合穿,裏面相配的小背心和襯衫更是做了不少,最後還做了一件大毛翻領粗花呢大衣,保證五天內全部完工。
波士頓位于美國東部,與東北天氣相似,氣溫很低,晝夜溫差大,常年刮風下雪,穿暖點總是好的,奉九現在有種老母親要送愛子出遠門的心情。
奉九告訴裁縫,美國的西褲褲腿卷邊,而且褲子中縫要往裏掐褶子,與英國正好相反。裁縫有點吃驚,沒想到唐小姐對歐美服裝流行趨勢也如此熟稔,奉九不免謙虛地說都是看英文報紙和雜紙看來的。
虎頭在這方面對奉九是言聽計從,讓奉九很是得意,當然,除了最後付賬時堅持自己出這點,唐度也沒忘出了數額不小的置裝費。
奉九忽地一拍手,到底是頭一回為別人包辦一年四季的全套衣物,不免還是忘東忘西的,她又挑選了四條領帶——斜紋、暗花和素色的都有,奉九也沒忘了領結,紅色黑色白色各一,至于皮帶袖扣禮帽什麽的零碎配飾,奉九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也覺得非常過瘾,很奇怪,居然比給自己選衣服更開心。
虎頭個子高,裁縫把不大合體的樣衣往虎頭身上套,讓奉九看效果,看着虎頭穿着短一截的上衣和褲子那尴尬樣兒,奉九不免笑得打跌。
……………………………
一星期的時間很快過去,奉九和虎頭一行由衛讕開車,早早送到了車站。
奉天是東北地區的中心火車站,是很多重要火車線路的源頭,圍繞着奉天這一塊地方,中國人和日本人、俄國人不停地争奪着所有權,寫盡了中國苦難近代史的滄桑。
三嬸沒有來送行,說自己眼窩子淺就別去丢人現眼了;三叔因為自家鋪子進一批貨,還在南方奔波;虎頭也沒有把出國讀書的消息告訴要好的中學同學,畢竟,在絕大多數人連大學都讀不起的現狀下,告知別人自己有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更像是一種炫耀……
奉九愣愣地看着虎頭從衣兜裏掏出來的一卷彩帶,不禁噗嗤一笑:“你可真是,這不是乘船的人道別時才用的麽?”
“有什麽關系?今兒我還就用了。”
奉九瞧着他從小到大偶爾會露出來的混不吝的樣兒,又是一笑。
互道珍重的話早已講過,兩人之間難得有片刻的沉默,一對少年男女就這麽沉默地互相望着,心頭的感覺也是無法言說:明明分別在即,卻還是無法置信。
奉九把手裏熱乎乎的糖炒板栗遞給他,“裏面有個銅劃片,你指甲短,用這個吧,省得你栗子吃完大姆手指頭又該傷着了。”又掏出一塊兩針半男士瑞士賓格手表,素淨的米白色圓形表盤,大方的阿拉伯數字,深褐色的牛皮表帶,很符合虎頭的學生身份。
這是奉九昨天特意出去一趟偷偷買的。
“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要。”虎頭直接拒絕。
奉九一副“早知你會如此”的樣兒,瞪他一眼,也不說話,利落地把手表一翻,只見底蓋上刻着一只威風凜凜的東北虎虎頭,下書兩行今草,蘊秀靈動,存八分筆意,虎頭自然認得,正是奉九的草書筆體:此去務珍重,努力加餐飯。
奉九不由分說打開表帶就給他系在手腕上,扣好扣針,“你是學生,上課不能遲到,不知道時間怎麽行?”
虎頭的眼睛裏忽然出現了一種羞愧之色:吃着唐家的,拿着唐家的,雖然他的心底一直有個模模糊糊的美夢,可夢,終是要醒的。
虎頭把裝着栗子的牛皮紙袋抱進懷裏,好半天沒說話,再一擡頭,一向清亮的眼睛裏已隐隐蒙上層薄薄的水霧:“九兒,從今往後……”,從今往後,我還遇得到象你對我這麽好的人麽?我還遇得到我想對她好的人麽?
他不再說話,單手抱住了奉九。
奉九一怔,還是乖順地依偎在他的懷裏。他們從小到大不知擁抱過多少回,但沒有一次象現在這樣,有了別的意味。
奉九舉起右手猶豫了片刻,還是順勢落在他的後背上輕輕拍着,一下,又一下。
站臺上沒有人在意這個。
送別的人很多,擁抱的人不少,很多國人已經可以做到見怪不怪。
現在是民國十三年,一個新舊并存、保守與激進攜手并進的奔騰的年代。
車站值班員已經在催促着旅客上車了。
虎頭強迫自己松開奉九,轉身拎起一個牛皮手提箱上了火車,沉重的箱子在年輕的他的手裏似乎沒什麽分量,剛才一直在旁邊背着他們當隐形人的長随唐得勝象背後長了眼睛,一刻沒耽誤地跟奉九鞠了個躬,提着另一個行李箱緊跟在他的後面。
這個年代的火車并不會對號入座,車票也是現賣,剛剛得勝買了二等車廂的車票,介乎頭等車廂和三等車廂之間:頭等車廂裝飾得如同西式客廳,有吧臺、有臺燈,有灰色大理石裝飾的桌面,有各種飲料、飯食和西點,票價自然也是極其昂貴;三等車廂是站票,往往連窗戶都沒有,就是悶罐一般,大多是農民和小買賣人坐的,他們需要挑着扁擔扛着大包,所以條件比較惡劣;二等車廂有座有車窗,也會有列車員過來賣飯添水,條件還算過得去。
虎頭上了車後很快和得勝安頓了下來,他們撿到了靠窗順向的兩人硬座:以往大家出游,都是坐頭等車廂的,奉九想着,看來父親雖然資助了虎頭的學費,但并沒有給他更多餘的待遇,這樣也好,她很确定,虎頭也是喜歡這樣的安排。
清俊挺拔的虎頭坐在漆着清漆的原木色火車座椅上,身上還穿着育才中學男學生的黑色中山裝式樣的校服,倒讓人恍惚覺得像是在某一節課的課堂上。
他一旦安頓好,就站起身打開了窗,沖奉九招招手。
奉九走過去,他掰開奉九的左手,把那盤彩帶的起頭兒找了出來,握在手裏,又把奉九的手重新握起來,“拿好了,可別給我弄掉了。”
奉九這才反應過來,“切”了一聲。
火車車廂的踏板已經收起,調度員向後退了一步,吹響了尖銳的哨子,示意這一列的火車司機開車。
奉九怔怔地看着綠皮火車緩慢地啓動,喘着氣,一呼一吸,費力地跑起來。
慢慢地,火車頭拖着十好幾截車廂的長長的身子駛出了站臺,一路拉着綿延不絕的刺耳的汽笛。
剛開始,她還能看到虎頭半個身子都伸在窗外,跟她揮手道別,臉上挂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這個清俊的少年郎,看起來是開心的模樣。
奉九手裏盤着的彩帶瞬間被帶出去,在他和她之間迅速拉長的距離裏頑強地維系着,随着火車加速,彩帶在手裏剩得越來越少,直到某一點突然繃成一條直線,終于再也抗拒不了這緊繃的張力,輕飄飄的彩紙猛然斷裂,在秋日的冷風裏無奈地飄了一會兒,就輕盈地落了下來,一半在鐵軌,一半在站臺。
一窗接着一窗,每個長方形的窗子後面都擠滿了或悲傷或興奮或漠然的乘客的臉,漸漸地火車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直到疾馳的身影連成模糊的一片,再過一會兒,連車尾都消失不見。
奉九沒動,手裏還握着斷掉的那一截子彩帶。
忽然間,一個現實放大着展現在她的面前:她從小到大都親近的虎頭,她做壞事時總是能機靈地打掩護的虎頭,她覺得雖然結婚不好,但真要跟什麽人過一輩子,如果是這個人就還不錯的虎頭,就這麽猝然地,跟這列決然奔向南方的綠皮火車一樣,一去不回頭地駛離了她的生活。
他會先去上海,然後從上海坐船去舊金山,再從美國西部到東部的紐約,接着輾轉去波士頓,讀他理想中的大學,理想中的建築專業,四年的時間,他可能會回國,或者不回,畢竟,他的親身母親早就亡故了,父親沒多久也離開了人世,祖父母更是早就沒了,命硬不詳克父克母的名聲是早就有了的,那麽在奉天這邊,只剩了一個姑姑,再也沒有什麽有血親的人了。
唐家的建築公司都設在南方,自己以後還能再見到他麽?
衛镧剛才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眼前的一切他好像都沒看到似的。
這時倒是走了上來:“六小姐,回麽?”
奉九如夢初醒。她低頭看了看手裏剩餘的彩帶,又把剛被值班員撿起的彩帶客氣地要了回來,慢慢地盤好,盤成一個松松垮垮的圓兒,這才搖了搖頭,“去昭陵。”
“……好。”今早出發前,唐老爺已經吩咐了,六小姐今天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得阻攔。
奉天的秋日,本就是最美的季節。
風不大,也潔淨,高大的樹木原本一味羅列着各階綠色,銅綠石綠松花綠松柏綠,現在開始變了色,鴨黃藤黃烏金鵝黃檸檬黃嫣紅梅紅朱砂緋紅酒紅……就好像把服裝設計師的黃紅兩色的所有色卡都鋪在了大地上,随便你挑,随便你選,再配着只有奉天的秋天才有的群青色的藍天,樹影婆娑,松濤陣陣,落葉蕭蕭而下,遠處四裏河清波陣陣,秋景怡人。
昭陵葬着清朝開國皇帝皇太極和他的皇後博爾濟吉特及其他嫔妃,屬于關外三陵,也是其中規模最大、規制最高的一個。
康熙乾隆道光鹹豐都曾北下在此祭祖。
清朝一倒臺,風景優美的北陵就成了實權人物修建別墅最中意的地方。
平常日子也對其他的權貴人家開放,雖不能修建別墅,但可以野餐、賞景、劃船。
進了昭陵,衛镧立刻放慢了腳步,落在奉九後面二十來米的地方,耐心地跟着慢慢走着。
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一驚,這才發現居然是有陣子沒在唐府出現的寧家三少。
這寧家公子的腳步聲,可真輕。
他在寧诤的眼色裏,知趣地退下了。
換作寧诤默不作聲地跟在奉九後面。
奉九順着南北向筆直的神道向北走,沒有一會兒,就停在一對兒潔白高聳的萬雲圓柱處,袖手仰頭,也不知是在看柱頂的造型奇異的海石榴和望天狲,還只是在望天兒。
看了一會,又接着走,經過了一對對獅子、獬豸、麒麟樣的石像生,停在神道正中的神功聖德碑處,輕聲念了一會兒碑文,碑文以滿漢文字寫成,內容無非是給皇太極歌功頌德。
寧诤雙手插在馬褲兜,放輕腳步,沉重锃亮的牛皮軍靴交替前進,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這一走,居然不知不覺從正南門走到了皇陵方城之外。
通向方城的必經之路,是五層一百零八蹬的漢白玉臺階,奉九沒有停頓,左右手各提起一邊的裙擺,慢慢往上走。
他看着奉九滿頭烏黑秀發還是編成了一根油松大辮兒垂在背後,看來她身邊有個巧手之人,編辮兒時把一根紅繩也當成一股編了進去,紅繩串起顆顆拇指大小的珍珠,正正好好地綴在每一個發結的中央,随着她挺直玉立袅袅婷婷的走動而一閃一爍,沒的迷了後面人的眼。
五級一百零八蹬,就是五百四十級臺階,饒是奉九身體好,爬上去後也是扶着門柱喘了會兒氣。
方城正門叫隆恩門,左邊是一面琉璃袖壁,九條威風凜凜葡萄紫色的龍瞠目龇牙,鱗片深深,盤旋于祥雲之上,蒸騰欲飛,皇家之滿滿威嚴立顯。
奉九擡頭,茫然望向隆恩門:以往來昭陵,能毫不猶豫陪着她爬上來的,從來只有虎頭。
奉九走過去,用手描繪着右邊袖壁上的圖案,圖案毫不起眼,一米見方,就是一個白瓷花盆裏插着幾朵黃色的花。
但有一點是很稀奇的——花的總數不是十二不是十,而是十一。
虎頭和她每次來,都會不厭其煩地數上幾遍,明知不會錯也還是覺得納悶。
說稀奇,是因為滿族人自古以來就深受漢文化影響,所以也喜歡代表吉利的雙數,但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着子孫後代風水的皇陵,怎麽會粗心地畫了十一朵花?而且這些花形态也不同:有完全綻放的,有半開半放的,還有只是花蕾的。
等清朝覆滅,曾有人穿鑿附會地說,滿清自開國共有十一位皇帝,七朵完全綻放,代表得享天年的七位皇帝;兩朵半開半放,代表光緒和鹹豐;兩朵只是花蕾,代表同治和順治。
這是以前家裏的西席魏大先生有一次跟着他們來這玩兒,神神秘秘告訴他們倆的。
奉九輕嘆一聲,又徑直走到從左邊數第六棵松樹下,仔細确認了方位,四下瞅了瞅,撿起一根粗樹枝,蹲在地上就挖了起來。
沒一會兒,居然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油布包兒,包得嚴嚴實實,一層層打開油布包,露出一個小小的銅盒,倒像是糖果鋪裝糖果用的。
她從腋下的玉石搭扣裏拽出一條藕灰色的松江細布手絹,撲了撲銅盒上面的泥土,又掏出一把小巧的蝶翼狀鑰匙,插進銅盒的鎖眼,接着站起身。
從後面,只能看到她垂着頭,用右手翻弄着裏面的東西,好一會兒,才又從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随身小包裏取出什麽,放進去,蓋上蓋子,鎖好;悶聲不響地把盒子用油布包好,埋了回去。
奉九做完這些,拍了拍手,這才覺出周身的疲倦。
她回過身,剛想對衛镧說回去吧,猛然怔住,這才發現衛镧早已不知去向,一直跟在後面的,居然是寧诤。
“怎麽是你?”奉九的臉“騰”的變紅了。
她又趕緊往他身後看看,是否還有人在場而她卻毫無察覺。
寧诤沒吱聲,雖然一身戎裝,剛爬了那麽長的臺階,也沒見他有什麽氣喘,面色如常,美如溫玉,挺拔的身姿比之滿陵的青松翠柏箭楊也不遑多讓,雙手插兜,一副悠閑的樣子。
“你怎麽不說話?”真是狡詐,也不知跟了多久,看了多少。
一想到剛才的情态都被這寧诤看了去,奉九一時間也丢了教養,說話間就不那麽客氣。
聽着她一口一個‘你’‘你’的,寧诤想,指望娶個把自己如神般膜拜的老婆是不可能的了。
“你不想聽人說話。”
奉九剛剛有點後悔自己那麽強硬的語氣,但看到寧诤似乎不以為意,也就舒了口氣。
“你怎麽來了?”
“想看看你。”
奉九皺了皺眉,她總不能接着問看我幹嘛,照寧诤的厚臉皮只怕會說,自然是想你了。
“還走麽?”
“……不走了。”剛剛少說也走了快兩萬步了,又爬了這麽高的臺階,這些天種種事由,都讓她沒法吃好睡好,情緒低落,到現在有點筋疲力盡了。
“衛镧呢?”
“我沒讓他跟着。”
“哎你……”奉九覺得這人怎麽這樣,随便替別人做主呢。
“我是你未婚夫,你對我還不放心麽?”
就是因為是你才讓人不放心,奉九不知不覺間就撅了嘴。
寧诤好笑地看着她,似乎對她剛剛做了什麽一點不好奇。
“餓了吧?去‘寶發園’吃四絕菜啊?”
剛才走了這麽久,奉九感覺郁郁的情緒已經被排遣得差不多了。
到底是生性開朗,年紀又小,饑腸辘辘之下,一提到吃的還是能高興起來。“這個時間,還能有位子麽?”
寶發園是原清宮禦膳房的一把手傅老五的買賣,因着年紀大了告老還鄉,落腳到離家鄉不遠的奉天,開了這寶發園有小十年了,整治的一手好席面,奉天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只要家裏有嫁娶祝壽之類的治席面,都以能請到寶發園的師傅做菜而洋洋得意。
其中,又以傅師傅窮畢生絕學,以魯菜為基礎又加入了遼菜特色自創的“四絕菜”而聞名全東北。
“正好今天想去吃,所以一早就訂好了。”打電話到你家裏才知道你去送人了。
奉九不是個鑽牛角尖的人,既然感覺到餓,就犯不着跟自己的五髒廟過不去。
她欣然從命,寧诤看着她總算亮堂了些的清水芙蓉面,心下也是莫名一松。
寧诤說了一聲“走吧。”就率先開始下臺階。
已經下了十來級,才發現奉九并沒有跟上來。
他一轉身:奉九居然坐在最高的臺階處發着呆,運動後的小臉紅撲撲的,大眼睛比昭陵裏盛滿了秋水的四裏河還要波光閃閃,顴骨處像是抹上了最襯她現在膚色的桃粉色胭脂,圓潤的嘴巴也是鮮紅得誘人,人在運動後果然氣色好得沒話說。
眼睛盯着自己,也不說話。
寧诤立刻折返,回到她身邊跟着坐下來,仔細地看了看她。
奉九咬着唇,只是瞅着寧诤,大大的眼睛裏有點羞郝之意。
寧诤心下一動,“你這是,沒勁兒了?”
奉九剛才全憑心中一股愁緒和無法留學的憤懑之情才上得了臺階,現在兩條腿軟得跟面條一樣——上得去下不來,還有比這更丢人的事情麽?
寧诤沉吟一下,站起身,背對着奉九:“上來,我背你下去。”
“我不。”奉九立刻拒絕,“你能不能下去把衛镧給我叫上來?”
寧诤幾乎是立刻就蹙起了眉,:“……你覺得我能同意麽?”說完形狀弧度完美的嘴唇也抿緊了,幾乎成了一條直線。
此時此地只有他們兩人,奉九莫名地就有點怕他,尤其現在。
奉九拿手指在臺階上劃啊劃的,“他是我侍衛,這不是……”
“侍衛也是男的,男女授受不親。”寧诤沉着臉,“我不一樣,我是你丈夫,你不跟我親近,還要跟什麽不相幹的人親近麽?”
奉九簡直想揪頭發了,“別胡說八道!”奉九義正詞嚴,“誰嫁給你了?!”
寧铮笑了,“早晚的事兒。再說了,你好意思再多搭一個人陪你爬這麽多臺階麽?侍衛就不是人了?”
“……”,奉九退而求其次:“那我歇會兒,歇會兒就能恢複些力氣。”
“這上面風這麽大,你又是剛出了一身汗,生怕不受寒麽?”寧诤悠悠哉哉地說。
……最怕生病導致一步錯步步錯的奉九欲哭無淚,被寧诤左一個右一個大道理砸得啞口無言。
寧诤把自己的黑色一口鐘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又把系帶給她系緊。
他站在臺階下第一級的位置,奉九站在最上頭,兩人的視線正好持平。
寧诤看了看她,“啧”了一聲,直接背過身蹲下,“還不快上來?”
別無二法的奉九只能不情不願爬上了寧诤的背。
背人這事,如果沒處到那個關系,其實是比正面抱還尴尬的事兒:胸部與後背相貼,這感覺有點過于親近了;更別提淑女從來都是被教導,即使在人面前坐,也需并攏雙腿了。
奉九的手輕飄飄地蓋住寧诤的肩膀,上半身盡量遠離寧诤的後背,分開雙腿。
寧诤則向後伸手,把兩條胳膊穿過奉九的腿窩兒處,很是君子地交握,與奉九接觸的面積真的很小……然後馬上一站。
奉九低呼一聲,趕緊合攏胳膊勒住寧诤的脖子,這股強勢向上的勁兒大得差點讓她向後大頭兒栽下去。
……君子?她立刻決定收回剛才的評語——現在整個人都被貼到寧诤的後背上了。
待她發覺自己正勒着人家的脖子,又趕緊說了聲“對不住”,放松了并在一起的雙臂。
寧诤低低笑了一聲,奉九感受到了胸腔共鳴從前傳到後背的震動。
他像颠小孩子一樣又把奉九往上托了托,奉九也識相地把上半身向他靠了靠。
真是,虎落平陽啊,失算。
寧诤原本下得很快,但下了十幾級臺階後,他就越走越慢了。
奉九的教養,怎麽好意思催促,她只能度日如年地呆在寧诤寬闊的背上,好在寧诤身上沒什麽氣味兒:沒用法蘭西男士香水,軍裝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