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北戴河 (1)
民國時跟今天已經一樣,流行新婚夫婦度蜜月,但自從二人成親,他們并沒有時間去,因為寧铮實在太忙了。
民國時期的軍閥混戰,簡直就是古代春秋戰國的翻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和你聯合打他……執政者走馬燈一樣地換,還有的三進三出,極度混亂,繼續不斷地消耗着本已千瘡百孔、積貧積弱的中國。
形勢也是瞬息萬變,哪有那個奢侈時間去做這麽相對來說不那麽重要的事情。
寧铮被在他們婚禮後沒多少天已經返回北平的老帥壓了無數的工作,直接導致婚假只休了幾天就回軍部了。
奉九倒是不覺得,但對于寧铮來說,沒去度蜜月算是一個很大的遺憾,他暗暗籌劃着,待到了八月中旬,終于逮着了機會,告訴奉九三天後去北戴河。
待到三天後,寧铮從軍部忙完回來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鐘了,他帶着奉九,由衛隊旅護送,也沒帶任何其他下人,包括秋聲,乘坐寧家專列開往北戴河,車後又挂了幾節運送軍需物資的車廂——畢竟是度蜜月,除了必備的安全保衛工作,其他的閑雜人等還是越少越好。
經過差不多一夜的時間,到了天光大亮才下了車,寧铮開着駐熱河的侍衛開過來的汽車,把奉九安置到了民國時期著名的外交家梁維均的私人別墅裏,自己則去了第三軍熱河駐地,處理了一些緊急軍務,就快馬加鞭地趕回來,拎了一大堆物品,帶着奉九去海邊了。
奉九上一次去離奉天一百多公裏的鲅魚圈游泳已經是兩年前了,還是大哥大嫂帶着一大家子去的,奉靈虎頭不苦都去了;再就是三月底在順德看香雲紗那次,不過沒游泳。
寧铮把車開到離海邊不遠的地方停下,奉九等不得寧铮展示他那一套西式風度,自己開了車門下了車,把鞋脫了拎在手裏,邁步向前。
現在正是中午,不冷不熱,海沙軟軟綿綿呵護着她嬌嫩的雙足,海風撩動她的長發,又一次看到了大海,奉九的心情是愉悅的,煙波浩渺,海天一色,波濤陣陣,一來一去,自在逍遙。
奉九忽然想起前朝妙人李漁在《蜃中樓》“張羽煮海”有段詞:“我将這東洋大海,開做個香水混堂,高挂燈籠幾盞,廣招顧客四方。”實在是好氣魄,不禁笑了出來。
沙軟潮平的北戴河這樣一個優良的海濱浴場,是上世紀末英國工程師金達最先發現的,到現在不到四十年的光景,已經建起來了四百多座私人別墅。
寧铮剛剛在別墅已經換上了泳衣,一身藏藍色男士泳衣顯得他蜂腰猿臂,很是精壯,奉九看了他一眼,稍稍有點吃驚,随即調轉了目光:平日裏看他穿軍裝、西服和長衫,身材顯得很是勻稱,沒想到還是力量型的。
寧铮走在後面,看着前面步履輕快的奉九,唇邊含笑,他站定,随意地四處看看,忽然有點後悔,這片海灘雖然是私人的,但也足有二十好幾號人在游泳,其中男性更是占了大半。
寧铮皺了皺眉頭。
奉九迫不及待地要下海,她走到一杆巨大的墨綠色遮陽傘下,這應該是先期到達這裏的副官畢大同準備好的,開始動手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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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铮摁住她的手止住了她。
奉九不解地擡頭看他,寧铮發現奉九身上的藍色浴袍內裏露出鮮紅的一角,原來剛剛在別墅她已經把泳衣穿在裏面了。
寧铮說:“還是換上這套吧。”
奉九看着寧铮手裏的一大堆東西,不敢置信地看向寧铮,“你是說真的?”
“自然,我這不是怕你曬黑了麽,你知道經過海水一泡,太陽再一曬,非變成黑炭球不可。”
寧铮手裏拿着全套的老式泳裝,一件黑披肩,一件藏藍色長袖上衣,同色長褲,還有一頂超大的大檐草帽和一副黑色鏡片太陽鏡,看樣子是要把奉九包個嚴嚴實實。
還能再醜點麽?奉九根本不想聽他的,“黑碳球就黑碳球,至少我不用象他們燕京大學的學生那樣,一個個的弱不禁風,還得特意補充魚肝油。”
那個時代的燕京大學學生富家子弟居多,學生們普遍務虛,屬于瘦弱蒼白的貴族一派,不愛運動,喜歡空想,身體不大健康的很多,所以學校食堂特意放置了大把魚肝油供學生自由取用,以補充因陽光照射不足而缺乏的維生素D,完全不象隔壁清華學生那樣天天被校方強制鍛煉身體一小時,一到了每天鍛煉的時間,宿舍、圖書館、食堂、教室統統關閉,只開放各個體育場館,大學四年下來,清華學生是頭腦與體格俱佳。
奉九說着就脫下了毛巾浴袍,露出裏面鮮紅的連體泳裝,随手把脫下的浴袍扔到一旁遮陽傘下的白色休閑長凳上,這泳裝還是去年大姐從北平給她帶回來的。
果然,奉九剛剛脫下浴袍,就有十好幾道火辣辣的目光追随而至了。
寧铮盯着奉九,她的泳裝是挂脖式連體衣,後面露出了半彎雪白後背上兩片纖巧的蝴蝶骨,腰兩側也露出了小片緊致閃着珠光的細膩肌膚,她彎彎腰抻抻腿活動活動膝蓋和腳踝,做了準備活動,随即着急地邁開長腿往海裏走,根本不在意自己有多美——面如新月,脖頸似天鵝,肩頭圓潤,酥胸墳起,纖腰翹臀,雙腿筆直,膚如凝脂,體态纖巧輕盈,走動起來腰肢輕擺……太打眼了。
寧铮的腦子急速地轉着,想着怎麽把她引到人少的地方去,他已經受不了自己的太太被這麽圍觀了,即使現在都還離得遠。
其實奉九和寧铮能穿上這種在當時算得上是開放實則保守的泳衣,已經算得上是一種了不起的進步了。
世界上最開始游泳的人們只有一個造型,裸體。
等到文明之風吹進了蠻荒了一千多年的歐洲,光着身子下海游泳已變得完全不可接受,歐美國家的海灘警察會立刻上前驅離。
男人們不得不穿着笨重的法蘭絨泳裝下水,經常沒游幾下,上衣和褲子都因為吸飽了水開始要離他們而去,穿了真不如不穿,所以他們一般都會等沒有警察執勤時脫掉了自由自在地游泳;而女式泳裝也沒好哪裏去,除了厚厚的法蘭絨,還要加上羊毛,一套泳裝一下水再稱重,足有三十斤,所以女士們個個是在負重游泳;有的女士偷偷脫掉披肩、羊毛襪,把裙子改短,立刻讓目光如炬的警察盯上,他們手拿皮尺,認真測量可疑女士們膝蓋和泳衣裙擺下端,還有上裝袖子和肩膀之間的距離,一經檢測不合格,還是立刻驅離。
直到出現這種相對輕便的泳裝,人體各個關鍵部位用上了橡膠材質的貼布松緊帶,游泳才變得輕松了許多,同時人們的觀念也開始發生變化,露後背露臂膀露大腿才不被視為傷風敗俗。
寧铮正準備跟上奉九,忽然一道歡欣鼓舞的呼喊聲響起,“瑞卿兄!真的是你?!”奉九停下腳步扭頭一看,一個戴着綠色太陽眼鏡,頭戴白色遮陽帽,身穿黑白橫條男士泳衣的年輕小個子男人正朝他們急速跑來。
後面慢悠悠地跟着一位美人,個子很小,身段窈窕,一頭烏黑大卷發散在肩上,任由海風吹得亂七八糟;穿着當下在時髦人士堆兒裏最流行的芥末黃色連體泳裝,戴着冰藍色的太陽眼鏡,海風很大,她偶一側身,奉九看到她的後背上只有幾條纖細的帶子充當布料。
寧铮微微嘆口氣,快速拿起奉九的浴袍追上奉九給她披上又系好帶子,扭頭稍顯無奈地看了奉九一眼,随即拉着她的手迎了上去。
這個小個子男子熱情地握住了寧铮伸出來的手,又在他胳膊上拍了怕,由衷高興的樣子,随即把眼睛放到奉九身上,很是驚豔地打量着。
寧铮給兩邊介紹,說這是小艾先生,這是我太太;小艾先生反應過來,趕緊拉着後面的那個女人介紹說是自己的太太唐佳瑩。
小艾先生其實剛剛在海裏就注意到了這個高挑的美人,要不也不會這麽快發現旁邊的寧铮。現在知道這就是寧铮的妻子,不禁喜笑顏開:“配,真配,也只有這樣出色的女士才配得上人中龍鳳的寧兄。”
奉九其實剛剛在小艾先生拿掉眼鏡的一剎那,就覺得他臉熟得不行。奉九很奇怪,她是個臉盲不假,但也分時候,比如曾在報上看過某人,接着在生活中遇到了,她就會立刻認出來,這一次也不例外,這不是退帝艾先生的親弟弟小艾先生麽?因為退帝曾說過,“我弟弟的身體和我的身體比例一樣,不過只小了一號”;還說過,“我們的心情和幻想,比我們的相貌更相似。”
的确,太像了。
他的妻子也姓唐,應該是位旗人,雖然大清已亡了,但他們的身份還屬于皇族,其他的王朝遺老仍然在發揮作用,不會允許他們娶外族女子作正室。
奉九由是知道,此唐非彼唐,小艾先生妻子真正的名字,應該是他他拉佳瑩。
這位艾夫人身材苗條,眼睛生得妩媚靈活,一見了寧铮這眼睛就有些移不開,若有似無地總在他身上流連。
他們約好了下午一點半在海濱的“起士林”西餐廳一起吃午飯,然後就笑着暫時告別。
接着奉九就被寧铮拉着進了海,被逼着跟他學游泳,全然不管奉九想自己游着玩的初衷。
這也就是海灘上人多,要不奉九肯定又對着寧铮拳腳相加了。
奉九其實早就跟虎頭學會了憋氣和狗刨,別看虎頭總諷刺她那次去鲅魚圈淨喝水了,實際上她的運動天賦讓她學得很快。
她沒有上過正規游泳課,泳姿的确不标準,但她此次本來就是想泡泡海水澡,再瞎撲騰凫個水就完了,又不是想參加什麽全國游泳大賽和奧運會什麽的,那麽标準幹嘛。
寧铮很嚴肅地說要游泳就應該好好學,這是一項生存技能,情況危急時能救命……有道理,奉九不得不認同。
于是寧铮耐心地一會兒扶腿一會兒托着她身子地各種教,奉九也挺上道,很快就學會了标準的蝶泳姿勢,寧铮又說現在這淺灘人太多了,游不開——奉九剛剛一伸腿差點踹到一個人。
不過游不開并不是因為真的人多,就這麽二十多個人,多能多哪兒去?還不都是奉九的美貌給吸引來的。
一到這種時候,寧铮就痛恨自己是個留過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太有教養,要不依着父親的脾氣,還不是直接拔槍,哪兒那麽多顧忌。
奉九當然也注意到了周遭各種各樣的目光,這種注目讓她有點不舒服,畢竟穿得這麽清涼地暴露在衆人面前也算得上頭一次——以前去鲅魚圈游泳,都是自己家的地盤,除了家人,哪有外人。
于是由着寧铮把她帶到了離海岸不算近的地方,海水都到了寧铮的腋窩了,等奉九游累了,寧铮就充當立在海裏的柱子,讓奉九抱着脖子在他身上歇個五六分鐘的,還不忘從他斜挎在身上的軍用水壺裏喝水——這純銅黃水壺是寧铮在美國讀軍校時用過的,瓶口塞着軟木塞,壺身以軍綠色帆布帶打十字結交叉,再給她扣上大大的能遮住肩膀的軟草帽遮陽,很是細心周到。
彼時奉九自然不得不緊緊依偎着他,因為海水已經很深了,奉九游泳游得腿有點發顫,自然還是安全第一。
她剛剛游出去了能有五十米,剛剛學會換氣的節奏掌握得還沒那麽好,所以很有點喘,她着急忙慌地撲上寧铮,直到她抱着寧铮的手摸到了堅實的後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寧铮把他泳裝的上衣脫掉了,正裸露着發達的上身,微笑着看她,海水濺上去,讓他的肌膚變得像塗了油一般的光亮,他一動作起來,肌肉好像在他的皮膚下游走——男士連身泳衣的上衣和下褲之間以一條短短的拉鏈相連,一拉開扯掉,立刻就可以光着上身游泳,世界各地的男人們好像對打赤膊都很有執念。
奉九的臉有點紅了,兩人此時正胸部相貼,喘息相聞,奉九合攏着雙腿挂在寧铮身上,雙膝輕輕地頂着寧铮的下腹部,寧铮故意在海裏一個趔趄,奉九吓了一跳,馬上分開腿一邊一條地緊貼着他,寧铮能感受到她修長有力的大腿緊緊地纏在自己的腰上,一股焦躁的熱力自下而上開始全身游走……
于是時不時地奉九就得調整一下姿勢,甚至往上攀一攀,以躲開寧铮這根“人肉柱子”從下方伸出來的不明堅硬灼熱物體,一到這時,寧铮就會露出又舒心又痛苦的矛盾笑容,然後,借着能遮蓋了奉九整個肩膀的遮陽帽的遮擋,深深地擁吻她,再重重地喘息。
很快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在離他們很有段距離的衛隊旅隊長畢大同的提醒下,他們一起游上了岸,先上了車回到別墅分別洗浴,換好衣服,然後去西餐廳與已經等在那裏的小艾夫妻一起用餐。
“起士林”西餐廳是當時中國的四大西餐廳之一,主廚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前禦廚——他當年跟着八國聯軍進北京,很喜歡中國,不願意走了,幹脆留下開飯店了,手藝的确不錯,真正的好廚子都是喜歡動腦筋的人,他把很多地道的歐洲菜品進行本土化,像袁世凱之流的權貴都很喜歡在此設宴款待貴賓。
他們點了起士林沙拉、羅宋湯、罐焖牛肉、黃油焖乳鴿等招牌菜,四個人西餐刀叉都熟練,一邊吃一邊輕聲交談起來。
甫一進來,唐佳瑩離得老遠就開始上下打量穿了小V領水綠色泡泡袖連衣絲裙的奉九,跟她的高個子不大相配的小巧的腳上是一雙水藍色系同色細繩蝴蝶結芭蕾舞鞋,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上一串五色碧玺別無它飾;因為剛從海裏出來,肌膚潤澤光膩,沒化一點妝,一副清水出芙蓉的樣子,她看着看着,眼裏帶了點嘲弄。
芭蕾舞鞋這種圓頭平底小羊皮鞋是奉九的心頭好,占了她夏天穿的鞋子的大部分,父親和大哥見她喜歡,曾為了她到處托人,從法國搜羅這種凱瑟琳美第奇皇後曾專橫地不允許別人穿的鞋子,而後來,法國大革命裏“何不食蛋糕”的安托瓦內特皇後堅持穿着它上了斷頭臺。
奉九看着唐佳瑩懶洋洋地不想與自己交談的樣兒,也不着惱,正好可以靜心品嘗這全中國頭一家西餐廳主廚的手藝。
唐佳瑩與小艾的婚姻名存實亡,當初本就是一樁郎無心妾無意的強制婚姻,所以風流的唐佳瑩早已習慣在婚姻外尋找自己的樂趣。作為一個天天看八卦小報的女人,她早在報紙上看過寧铮的各種緋聞了,今天看到這個聞名全國的風流又英俊的男人,怎能不讓她心癢?
此時奉九與小艾坐對面,而穿着清涼的唐佳瑩正對着寧铮,她駕輕就熟地脫了一只紅色高跟鞋,穿了玻璃絲襪的纖足伸出去,輕佻地沿着寧铮的腿向上慢慢爬着。
奉九正吃着飯,眼睛無意間往下一掃,馬上看到了這個當着妻子面勾引別人丈夫的女人的輕佻舉動,她不禁呼吸一窒,拿叉子的手也頓了一下,随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餐,甚至還把自己的腳往後縮了縮。
寧铮剛剛被對面伸過來的腳觸到時就微微一怔,正呆着沒動思索着什麽時,餘光看到了奉九的動作,忽然動作有點大地把椅子向後一推,一桌人都吓了一跳,他微微一笑,“抱歉,我和俊之想離得近點說話,跟我換一下位子。”俊之是小艾的字。
奉九感受到了他突如其來的怒氣,順從地起身換座,對着對面的艾太太笑了笑。
唐佳瑩手裏握着餐刀,也不吃了,面無表情,連個禮貌性的敷衍笑容都欠奉。
寧铮和對面的小艾先生憶起去年他帶着小艾先生去了南口閱兵,小艾先生也是個懷揣英雄夢的熱血青年,非要參加寧軍,“保家衛國”。
寧铮哭笑不得:“咱們是好朋友,你參軍就成了上下級了,我父親和你兄長都不會同意。”
誰知小艾先生很犟,反反複複說了好幾天,後來幹脆自己買了張去大連的船票,偷偷去奉天報名參軍。結果剛到大連就被艾先生聯系的大連警察署給扣下了,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樂事一樁。
又過了一會,上了西餐廳的招牌甜點,這家西餐廳的甜品部是老板太太負責的,都是地道的德式西點,奉九覺得黃油冰淇淋、奶油栗子粉和果料刨冰都很出色。
小艾先生又擡頭對奉九說,略帶羞怯地說:“見到寧夫人,我才知道什麽叫‘雨後清荷’。”這直言不諱的當面誇贊讓奉九有些羞赧,寧铮則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兒。
忽然聽到一個硬邦邦的女聲說道,“我吃好了。”
唐佳瑩像是在和誰生氣一般地拿雪白的餐巾狠狠擦了擦嘴角,随即往鋪着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上一扔。
小艾先生變得局促不安起來,寧铮若無其事,轉頭問奉九:“喜歡這裏的甜品?”
奉九正舀了一勺帶葡萄幹和榛子仁碎的刨冰要往嘴裏送,誠實地回答:“嗯特別喜歡。”
兩人随意交談,都沒把唐佳瑩的失态放在眼裏。
寧铮笑着對小艾先生說:“那賢伉俪還是先回吧,我和太太再坐一會兒。”
小艾立刻象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站起身,“寧兄,那好吧,得罪了,我們先走了。”
他主動到櫃臺結了帳,緊緊抿着唇,帶着一臉不滿又驕橫的唐佳瑩離開了西餐廳。
他們一走,寧铮也不吃了,抱着胳膊不知在想什麽。
奉九吃得很專心,待到把自己這份的甜品都吃完了,這才放下小銀調羹,擦擦嘴,心滿意足地扭頭看向寧铮:“你也吃好了?”
寧铮沉默地站起來,替奉九拉開椅子,他們很快上車回到了別墅。
梁維鈞的單層別墅外表看起來很是簡約樸素,只有一層而已。
奉九知道他的第三任太太王慧蘭是一位華僑,南洋爪哇糖王的千金,據說富可敵國,本人也通曉英法荷等六國語言,還熱衷于音樂舞蹈美術的學習,藝術鑒賞力和時尚品味一流,服飾也是全中國公認最優雅時髦的,很多達官貴人的太太到了她家,甚至包括江夫人,都要去偷看她的衣櫥,以判斷自己是否落伍。
奉九想到這,不禁搖了搖頭,對這樣精心于穿着打扮而能不厭其煩的人很是敬佩——如果讓她天天孜孜不倦地研究這些服飾首飾,她能瘋。
忽又突發奇想,不知道自己名下的財富跟她比起來怎麽樣……對自己忽然而起的攀比心感到汗顏,不禁偷偷抿嘴笑了一下。
寧铮餘光看到她居然還能笑得出來,面色更加陰沉。
梁維鈞常年駐外,只有回國述職時才會抽時間過來小住,所以這裏反而成了他的一衆親朋好友的度假勝地。
梁維均和寧铮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他們在美國和歐洲的相遇,當時梁先生剛剛卸任北洋政府的外交部長一職,正在歐美游歷,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結為忘年交。
寧铮曾非常認真地請教過梁先生關于蘇俄和日本在東北的現狀問題,梁先生做過極其精準的分析,後來,寧铮一再力邀梁先生到奉天任老帥的高級顧問,但很快梁先生又在國民政府外交部有了任命,此事就不了了之,但寧铮與人交往時恭謹、大氣、灑脫,所以得到很多人的賞識。
門口梁家聽差脫帽向他們問好,笑容滿面地替他們開了門,很快有人上了新鮮的果盤,奉九道過了謝,下人又迅速無聲地退了下去,臨出去前帶上了門。
寧铮自剛才小艾夫婦離開就一直很沉默,進來後就往靠窗的金紅色長沙發上一坐,什麽也沒說,随手拿過一份今早的《順天時報》看了起來。
早上奉九剛來時,并沒有來得及四處看什麽,現在有了功夫,就閑閑地站在客廳中央,打量着這座一進來才發現別有洞天的大廳,稱得上金碧輝煌、奢華奪目,因為到了夏季,到處是白色的薄紗窗簾,寬敞亮堂,舉架極高,天花板上安着不止一個美國通用“奇異”牌大吊扇,到處是白色和金色交相輝映,四處擺放着鮮花,粉白的虞美人、海藍的鳶尾、大朵粉紫色、紅色的睡蓮,飄在大大的水晶盤子裏,又點着香氛蠟燭,真是營造氣氛的高手……都是自己喜歡的。
奉九嘆為觀止,她可不認為這一切理所應該:這位王姓夫人是有多周到?居然在提前知道東三省的少帥要帶着新婚妻子來此休假,就遠遠地操控着一切接待工作,貼心到連這樣的細節也考慮周詳。
她被勾起了興致,興味盎然地到處欣賞着壁畫、窗簾、家具和雕塑——奉九是個善于學習的人,不光從書本上,在生活中遇到好的可以借鑒的,她就會不間斷地學習。
她又對着牆上巨大的巴黎塞納河的油畫發了半天呆,心裏想着,只怕這棟房子的建設和裝飾不是一個人負責的,建造是梁先生;而裝飾,如此奢華又不失格調,只怕是王夫人的手筆。
飯後也溜達快半個時辰了,應該可以躺下了,奉九吃飽了飯,就有點犯困,她是中國特有的睡子午覺制度的堅決擁護者和嚴格執行者,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要去睡個午覺了。”
待走過寧铮身邊,他一把拉住她。
怎麽了?奉九擡頭注視着他,一臉不解。
對,就是這種眼神,無憂又無慮,純潔又無辜,可她,偏偏能對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肮髒事毫不在意,即使這肮髒事與她大有關系。
“剛剛明明看到了,為什麽不生氣?”寧铮的聲音很輕,說話更是沒頭沒腦,但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奉九一陣頭疼,現在這個情形,有點類似于小彩紅那個事兒,不過,這回可不賴自己,真不是自己要亂配鴛鴦。
寧铮聲音雖輕,但卻比怒聲說話還吓人,雖然是夏日,但奉九也感受到了他周身的寒氣,不過,奉九也有點兒委屈:“我以為……”下面的話不好說,她又忍住了。
“什麽?”寧铮咄咄逼人,他把奉九拉近自己,低頭逼視着她。
“我以為,你們這是你情我願,我……不好打攪。”奉九說話的聲音怯怯的,沒多少底氣。
寧铮:“……奉九,你是我太太,有人當你的面勾搭你丈夫,你生氣才是正常的,否則你自己的尊嚴都被踐踏了,知道麽?”
奉九嘟了嘴,頗有點不以為然,咕哝着:“我的尊嚴,跟這事兒有什麽關系?”
寧铮深吸口氣,閉了閉眼睛,“如果有人當面觊觎你的東西,你會不生氣麽?”
奉九認真想了想:“那要看是什麽。”如果是首飾衣服什麽的,完全不會生氣,可以出借,自己一向大方,只要不是內衣就好。
寧铮忽然間氣急敗壞:“牙刷!”
“哦那絕對不行。”奉九很快地回答——進嘴的東西,怎麽能與人分享。
“那你想想我,我不是跟你的牙刷差不多的麽?”寧铮覺得有門兒,接着循循善誘。
“可牙刷天天用,一天至少兩次,但我也沒想……”用你。奉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個比方不大恰當。
寧铮抿緊了嘴角,他拉着奉九回到卧室,關了門,就開始脫衣服。
“你也要睡麽?”奉九從他剛開始不說話就有點不安,不知道這位先生又是哪根筋搭錯了。
“我也要睡,和你一起睡。”寧铮冷冷地說。
奉九無語,沒辦法,只能一起了。
他很快脫光了自己的衣服,随手接過奉九遞給他的睡衣扔在一邊,又開始動手脫奉九的衣服,奉九不住抵擋着,“我自己脫。”
寧铮恍若未聞,很快兩人就裸裎相對,這是結婚以來頭一次,而且是大白天,奉九有點驚慌,她不說話,只是一只手遮着胸脯,紅着臉用另一只手推拒着他,寧铮很快把她兩只手都捉住按在自己胸膛上,摟緊她的纖腰,奉九能感到他堅硬的胸膛向前擠壓着她的胸脯,而寧铮則為着這親密的肌膚相接而倒吸了一口氣,天知道剛剛在海裏他是有多難熬。
他開始張開嘴吃她的嘴唇,真的是在吃,還嚼兩嚼,而且越來越控制不住力道,在奉九唔唔出聲之際,輾轉而下,重重地親吻、吮吸奉九裸露的肌膚,奉九被他吸得疼了到底抽出手一巴掌打在他身上,他不以為意,此時他的氣息已經紊亂,埋頭繼續向下親吻。
他輕含着她圓潤的肩頭,那柔若無骨的觸感讓人瘋癫,他用牙齒輕輕抵住,然後向下一咬,輕喘着:“如果我對那個女人也這樣,你也不在意麽?”
奉九這才有點推己及人的意識,她覺得如果寧铮跟那個人這樣了之後,不再對自己這樣才是最好的。
寧铮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他苦笑一聲,抱起她扔到闊大的四柱大床上,不待奉九反應過來就覆了上去,他調整着身軀,低喘着讓她感受自己的火熱,又頂了頂她,“這樣呢?”
寧铮眼睜睜地看着奉九的眼睛忽然因為驚懼而瞪大了,很顯然她知道底下緊緊地抵着她柔弱的是什麽。
他們的心跳好像也都連在了一起,都是激烈雜亂的。
寧铮看着奉九發直的眼神,知道她快被吓傻了,心裏一哂,到底還是在意自己在她心裏的形象,不想言而無信,只得停住,又四下裏揉了揉她的身子,“這是最後一次,再敢這樣,我肯定破戒。”
他困難地逼自己離開她馨香的身子,下床去了浴室。
奉九覺得自己剛剛上了一課,因着寧铮的身體力行,而得到了一些……知識,無論是有關夫妻相處,還是人體構造和血液循環……
這事兒暫時算過去了,奉九也去沖了沖涼,随即夫妻倆在吊扇帶來的清涼的風裏,一起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待雙雙起來,半個太陽已經落入了海裏。
晚上用過了簡單的晚餐,夜幕降臨,他們散步到了海灘上,有幾堆篝火,旁邊圍着人,喝着酒聊着天兒,不時地爆發出一陣陣大笑,很是逍遙。
明亮的星子低垂,顯出一點宇宙可怕的壓迫感,一輪皎月又大又圓,清新的海風拂面,夜色裏幽游浮動的星星點點,是提着自己那盞微弱的小燈籠在夜色裏飄蕩的螢火蟲。
他們又碰到了小艾太太,那個唐佳瑩似乎忘了白天的不愉快,微笑着與他們打招呼,然後喚着:“乳香!乳香!個死丫頭又跑哪兒去了?”
一會兒,一個年紀不大梳着兩條辮子穿着布衫的女孩匆匆跟了上來,看來是唐佳瑩的貼身女仆,她低聲訓斥着她。
然後又擡頭看了寧铮一眼,挺挺高聳的胸脯,帶着女仆走了。
乳香……真敢起名,中藥少說也一千多種,常用的也有一百多種,起個什麽名不好,非起這個名。
随即一個個子不矮還算英俊穿着短袖襯衫和花格子西褲、露眼漁夫鞋的年輕人,顯得頗有些油頭粉面,幾分放蕩,很快地綴了上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撩撥着,不過百十來步,這兩人已經并肩而行,談笑風生了。兩個人沿着海灘走了很遠,乳香早慢慢地落在了後面,沒一會兒,轉過一塊巨大的礁石就不見了,乳香停了腳步,就那麽在一旁站着,東看西看的似乎在幫着看風。
奉九忽而明了,慣犯,這都是套路——大庭廣衆堂而皇之地叫着乳香,也算是一種暗示,自有那願意接招的成就“好事”,這個小艾太太真是低級到沒眼看。
忽然她領悟到寧铮那天的惱羞成怒,可能是因為男人就算找風流韻事,也是要看對象的,尤其對于寧铮這麽自诩高格調的留洋派,如何能同意找這麽個不挑不揀的,的确會自掉身價。
接着又感慨:天賦異禀、風流成性的男女為什麽不能湊成一家呢,那多好,志同道合誰也不會嫌棄誰。
今天的午覺,直接導致夫妻倆都半夜十二點了,還留在大廳裏下彈子跳棋,寧铮由此發現了奉九的一個弱項:她不喜歡費心思去堵人後路,所以頂多能敗得慢點,但想取勝很難,除非遇到一個跟她一樣不愛下絆子的,寧铮還判斷,奉九打麻将肯定也不行,奉九默認了。
第二天他們白天又去游泳,奉九剛剛學會蝶泳,正是最起勁兒的時候,到了晚上在海灘上散步,居然遇到了徐庸,就這麽半年的功夫,這位已經徹底離了軍職,但仍保留了離職前已經升任的少将軍銜,全心投入到建設自己的大學的工作中去了。
他帶着太太,兩人并不交談,默然地一前一後走着,奉九覺着,他們之間雖然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但夫妻關系好像并不融洽。
兩邊遇到,自然一頓寒暄,寧铮後來還把奉九和徐夫人先分別送回了別墅,自己和發小兒去喝酒聊天。
他的夫人個子不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