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鈴而落下了帷幕。

徹底結束了考試的學生們像終于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包袱,考場裏的聲響比任何時間都要吵鬧。綠間理好包,走出教室門,本想徑直下樓回家,可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向着四樓北邊的教室走去。

已經近半個月沒見過雨森和奈了。

也許是因為考場離得較遠的關系,但是綠間真太郎冥冥中卻覺得,雨森和奈更像是為了什麽原因而躲着他。他曾在考試結束後幾次“無意”地路過雨森和奈的考場,等着他的卻只有一個空空如也的座位。本來習慣慢吞吞理包的女生這幾天卻走得比誰都早,這難免不引起綠間的困惑。

這一次的綠間自然又無功而返,他伸手擡了擡眼鏡,并不将心中的失望、疑惑與不滿表現在臉上。他原本計劃按原路返回,卻未想與班主任撞了個正着。

手中抱着一大摞考卷的班主任自然又像上次那般招呼着綠間來當她的搬運工。綠間從她手中接過卷子的一剎那,回憶電光火石般閃現在腦海中,漆黑電梯裏的一景一幕又在眼前重新放映,他心中平白生出點時過境遷的感慨。

“都結束啦,一想到要和你們這群小混蛋說再見了,還真有點舍不得呢。”班主任難得心情輕松,竟然還和綠間開起了玩笑。她擡起頭,笑着對綠間說,“過兩天你就是秀德的高材生啦。”

綠間聽得頗為不好意思,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綠間敷衍的反應并沒有掃了班主任的談興,她走在綠間身邊,沾沾自喜地掰着手指頭數道:“這一次我們班考得很不錯,你去了秀德,西野去了洛山……啊,還有那幾個讓我頭痛的小鬼也都考得不錯,佐倉還是我們班唯一一個去了桐皇的人……”

一直百無聊賴地聽班主任絮叨的綠間猛然頓住了腳步。

班主任轉過頭,疑惑地看着睖睜在原地的綠間。

“只、只有佐倉?”綠間開口,聲音竟有些結巴,“那,雨森呢?”

班主任愣了愣,立刻像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一樣,恍然大悟地亮了亮眼睛:“噢,對了,雨森!她還沒報給我她要去哪個學校呢,我剛剛還想問你來着。”

“問我?”綠間詫異地揚了揚眉毛。

“是啊,你們的關系不一直很好麽?”

班主任看似無意的話讓綠間猛然臉上一紅,話在口中,卻半晌都出不來。

他也曾這麽以為——或者曾經這麽希望。

但是,現實,似乎并沒有那麽美好。

他們已經近半個月未曾見過面了。

“我……不知道。”綠間幹巴巴地開口,“她應該是去了桐皇吧。”

“是麽……”班主任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但是桐皇來的名單上沒有雨森的名字……而且她也不應該會去桐皇啊……既然……”

還好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口,綠間将試卷放在老師的辦公桌上,鞠了個躬便轉身離開,并沒有聽見班主任之後的輕聲嘟哝:

“……既然秀德的通知書來了,雨森應該會去秀德才對啊……”

2.

扪心自問,雨森和奈也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為什麽要躲着綠間真太郎。

并不是對少年的特殊情感抱有厭惡之心,只是她又一次陷入了迷茫罷了。

也許是因為一直以來都與綠間走得太近,她反而沒有思考過這個綠發少年對于她而言意味着什麽——絕非佐倉賢那樣的追求者,又非黃濑涼太這種單純的友人,似乎又不像是片羽飒鬥。

綠間對于她來說是特殊的。

一直以來都站在她的身邊,盡自己最大的可能給予她幫助。雨森尊敬他,甚至又有些崇拜他,但是他又并不像片羽飒鬥那般遙不可及。雨森見過他狼狽而笨拙的模樣,也曾經向他伸出過幫助的手。這個綠發少年并不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平面形象,而是一個盡管并不完美,但是卻還是那樣溫柔、優秀而可靠的有血有肉的存在。

綠間是真實的。他們之間,是平等的。

面對綠間的情感,雨森根本無法像面對佐倉時那樣,斬釘截鐵地說不;卻又無法像面對片羽飒鬥時那樣,一廂情願地說着喜歡,說着向往,說着憧憬。

在能夠定義自己對綠間真太郎的情感前,雨森發現自己變得有些難以面對綠間真太郎了。在她知道這件事前,他們是如何相處的?她似乎已在一夕之間忘卻。

所以,她選擇了暫時的逃避。

綠間的那份樂譜同樣被雨森夾在了日記本中。她打開日記本,從扉頁抽出秀德的錄取通知書,将樂譜和通知書放在了一起。

燙金的秀德二字在陽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雨森輕輕嘆息一聲,眼前浮現了綠發少年身着秀德校服的模樣。他一襲黑衣,伫立在四月漫天飛舞的櫻花雨下。

只要自己肯邁出那一步,她也會出現在這幅美麗得不可方物的畫面中——她會身着秀德的水手服,提着包,與綠間并肩而立。兩個人在櫻花樹下邁動腳步往前走去,雖然不知道會走去哪裏,但是他們所去的方向卻溢滿了光。

秀德,秀德。雨森的手指輕輕撫過秀德的通知書,臉龐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她竟然開始有點期待這一個有他的後來。

3.

在最終去向表提交截止日期的前一天,片羽飒鬥久違地給雨森傳來了一條郵件。

“我在琴行門口。有時間出來聊一聊嗎?”

雨森握着手機,反反複複将短信看了好幾遍,最終打下回複時,手竟然微微顫抖。

“好的,我就來。”

片羽飒鬥所說的琴行離帝光不遠,帝光管樂隊的成員經常會到這家琴行購置哨片、潤滑油等必備用品。片羽和雨森也是這家店的常客。

真是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

雨森匆匆趕到,隔得很遠便看見穿着桐皇校服襯衫的片羽飒鬥。他還是上次的模樣,笑容溫和,目光坦蕩,仍舊是雨森和奈曾經深深喜歡的模樣。

“嗨,好久不見。”片羽飒鬥從長椅上站起來,朝雨森揮了揮手,“坐,想喝點什麽?”他說着,便要往自動販賣機那兒走去。

雨森本能地推脫了幾句,但終究拗不過片羽的好意。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請給我帶一杯年糕小豆湯。”

片羽飒鬥頗感意外地笑了起來:“原來你喜歡喝這個?以前沒見你喝過。”

雨森露齒而笑:“在你走之後才喜歡上的。”

因為片羽而傷心時,綠發少年用年糕小豆湯笨拙地安慰她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片羽很快便帶着兩罐溫熱的年糕小豆湯回到雨森和奈身邊坐下,從片羽手中接過小豆湯時,雨森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雨森抱歉地笑了笑,轉而垂下了眼睛。

在片羽面前,自己似乎已不像從前那樣永遠緊繃着神經了。

片羽也為自己買了罐小豆湯,他笑着向雨森解釋“我也喝喝看”,然後用修長的手指扣開拉環,喝了一口。他垂下了眼睛,沉默一兩秒後,笑着對雨森說,“是還行。”

這個反應,應該就是他并不覺得好喝。

雨森沒有點破他,只是寬和地笑笑。

“想去哪裏已經決定了嗎?”片羽将他的那罐小豆湯放在長椅邊上,似乎已不準備喝。

雨森露出了苦惱的表情,聳了聳肩:“還沒有……選擇太多,一直在煩惱。”

“我聽知裏……我聽風間說,你上次來桐皇考試了,所以就想來找你聊聊。”片羽向雨森說明了來意。他稱謂的變化讓雨森微微扯了扯嘴角,“怎麽樣,應該還不錯吧?”

“嗯,拿到了理科班的通知。”雨森老實地點了點頭。她擡起眼睛,第一次有勇氣直視片羽飒鬥那雙深邃而漂亮的眼睛,她在片羽的眼底看見了自己。“但同時,我也拿到了秀德的通知。”

片羽訝異地揚了揚眉毛,笑了起來:“那很好啊,不想去秀德?”

“也不是不想去……”雨森又一次垂下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叩擊着手中的那罐年糕小豆湯。她甚至都還沒拉開拉環,“但是,我有些害怕……”

她一邊用手撥弄着拉環,一邊慢吞吞地把這些天的遭際一股腦告訴了片羽飒鬥——當然,她隐去了綠間的那一部分。

片羽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他身體前傾,直視着雨森的眼睛,聽得專注。

“我害怕,在秀德會過得很辛苦。”她說到這裏,忍不住加大了手中的力度,“畢竟,那并不是和我水平相當的學校……”

“我倒不這麽認為哦,”片羽飒鬥清朗的聲音在雨森耳畔響起,她擡起頭來,看到片羽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頭去,只留給她一個英俊的側面。他目光平視前方,似乎在看着遠方,“秀德并沒有給出具體分數吧,雨森怎麽知道,你一定是靠那30分上的秀德?而且,即使是這樣,那30分本來就是雨森會做的題目吧。”

雨森感覺自己臉上一紅,忙着辯解:“其實并不只是那30分的問題……我上次做了秀德的卷子,錯了……”她感到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她垂下眼睛,“錯了一大半。”

片羽笑了起來:“秀德的卷子?那很正常啊!即使是桐皇理科班的卷子也經常會讓你錯一大半的。”他換了個姿勢,重新直視雨森和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片羽飒鬥,帝光中學上一屆恒定不變的年級第三,在桐皇理科班不知挂過幾回科了。”

雨森驚訝地微微張開嘴:“真的?”

仿佛為了讓雨森确信,他重重點頭:“有時候考四十幾分還是班級第一哦,你不能單純用分數來衡量自己的水平。況且——你還記得上一屆的白鳥嗎?”

雨森翻着眼睛,想起那個永遠考年級第一的能幹的電視臺臺長,點了點頭。

“她進了秀德,天天哭着對知裏……風間說,自己數學只考四五十分。”片羽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你看,那麽厲害的人在秀德也只能做對一小半的題啊。”

片羽一笑,雨森也跟着他笑起來。

“我當初也去秀德考了試來着,”回憶起往事,片羽嘴角忍不住浮現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我沒做出那30分的附加題,但是很幸運,我還是考上了。”

“那你……”雨森張開了嘴,剛想詢問,可又立刻打出了話頭。

她知道為什麽片羽沒有去。

因為風間知裏子決定去桐皇。

片羽轉過頭,朝雨森和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其實,我選擇學校時,依據的并不是我的成績,而是……”他頓了頓,望向雨森的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想要看穿什麽一般,“誰在那裏。”

雨森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任性啊,片羽學長。”

“嗯,超級任性。”片羽大方地笑着承認了這一點,“所以,雖然我不知道雨森你是怎麽想的,但是我還是希望——雨森,你能夠聽聽自己‘心’裏的聲音。心會告訴你,你想去的地方在哪裏。”

雲開日出,海似平原,心之所向,一往無前。

那句簽文在雨森的耳畔回響。

雨森順着片羽的話,伸出左手摸了摸心髒所在的左胸腔。一顆心正安卧在那裏,有節奏地跳動着。

如果在一年以前,這顆心會毫不猶豫地告訴雨森,即使她收到了洛山的通知書,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桐皇——但是,現在,她的答案還是未曾改變嗎?

“啊,如果還覺得糾結的話,我再教你個辦法。”片羽像是想起了什麽,從校服口袋裏掏出了一枚五円硬幣,“來來來翻硬幣。”

雨森訝異地揚了揚眉毛。

“一比一的概率,玩不玩?正面桐皇,反面秀德。”片羽笑着對雨森說,還沒等雨森同意,他已将硬幣向上抛起。

雨森直直地盯着這枚銅黃色的硬幣在空中翻了個面,以一個漂亮的弧線墜落在地上,豎直旋轉了起來。

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慢動作。

她緊緊盯着那枚硬幣,仿佛自己的命運真的與它維系在了一起。

她想去……

綠發少年的身影忽然閃現在眼前。

她想去……

左胸腔裏的一顆心驟然發出了尖叫。

硬幣越轉越慢,最終“啪嗒”倒地。

——是正面。

片羽微笑着轉過頭,迎上了雨森同樣燦爛的笑顏。

有人說,當硬幣投擲到半空時,你才會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結果。

“我決定了。”

還沒等片羽來得及說些什麽,雨森突然将雙手并攏,比作一把槍的姿勢,朝片羽幹淨利落地開了一槍。

“嘭!”

“你死了!”

片羽本能地捂住胸口裝作痛苦的樣子往後倒去,差點碰翻長椅上的那罐年糕小豆湯。

這是風間知裏子的标志性動作——他怎麽會忘記呢?

片羽和雨森兩個人都開懷地笑了起來。片羽飒鬥扶着長椅站起身來,像以前面對着風間知裏子一樣舉手投降:“好的好的,我死啦。”

他是真的死了。

雨森放開兩只手,凝視着眼前年輕而俊朗的少年,目光盈盈。

他在她的心裏死了。

“片羽學長,你和知裏子學姐……”

“我還沒有放棄,”沒等雨森問完,片羽便開口道。他俯身拾起硬幣,轉頭對雨森露出了飒爽的微笑——正如他的名字那般,“我還喜歡她,雖然她把我給甩了——但是,我還會努力追回她。”

“加油,片羽學長。”

雨森第一次,發自肺腑地微笑起來,向着眼前這個她深深喜歡過的少年,真誠地勉勵。

4.

雨森重新坐在了自己的書桌前。

她将手伸向了書桌臺上的相框——相框裏那張托比·馬奎爾的照片在她的書桌上靜靜伫立了一年。

不記得是折笠知咲還是白鳥學姐曾經對雨森說過,片羽飒鬥長得很像電影裏那個托比。雨森将這句話記在了心裏,越看越像,甚至在看那位演員的電影時,心中反複播放的都是另一個人,另一段故事。

可是,也是該說再見了。

她從相框裏重新拿出已經積了灰塵的照片,忽然訝異地發現,在照片背後,竟還有自己一年前用記號筆寫下的留言。

“後來的雨森和奈,你好嗎?”

這個站立在一年以外的雨森和奈微微地,微微地笑了起來。

“我很好,以後的雨森和奈,會變得更加美好。”

那行稚嫩的字,在她眼前輕輕碎裂,成為了兩半。然後,它們又一次一次地被撕碎,最終化為漫天的紙屑在晚風裏飛舞,仿佛是一場花雨。

謝謝你。

再見啦,片羽學長。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之前說情緒不好要寬限幾天,但我發現我的效率還是十分感人的吼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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