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酌

因鄭訓這會兒尚在藏書樓內,小童引着幾人入廳奉茶,沈平便自發擔起了半個主人家的身份。

他招呼着徐琰坐下,抿一口茶,就着窗外的細雨說起了鄭訓的經歷,“鄭家原本也是富戶……”

鄭訓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鄭铎還是一位五品官員,在廬陵也是很有身份的人,祖上積累不薄,也有萬貫家財。這位科舉出生的文人酷嗜讀書,将俸祿大多拿來買書,鄭訓受他影響,自小飽讀詩書。

不過鄭訓生來傲骨,雖然腹中藏有萬卷書籍,在跟着鄭铎見識過官場的種種曲折後,便歇了入仕的念頭,專心讀書修身。

鄭铎在世時,鄭家好歹是官宦身份,每年裏各處田産收成也極好,給鄭訓娶的妻室也頗賢良,日子頗為平順。

後來鄭铎過世,家裏就只剩下了鄭訓夫婦和膝下的獨子。

鄭訓性格怪癖、為人桀骜,除了對知己能客氣相待,對瞧不順眼的人從不會曲意奉承,相交的人并不多。自打鄭铎過世,鄭家更是門庭冷落,無人問津。後來鄭訓的獨子因病而逝,鄭夫人傷心之下,不過兩年就憔悴消瘦,撒手人寰,鄭家就只剩了鄭訓一人。

也是從那時開始,鄭訓漸漸變得孤傲沉默起來。

妻兒相繼離開,書樓便成了他唯一的寄托。那時候鄭家雖也有藏書,合起來也不過三五千之數,自從鄭訓把全副精力都投在了藏書上,書樓中藏書日益豐厚。

彼時鄭訓也才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每天到晚要麽沉浸在書樓,要麽流連于書肆,為了一本愛書,能豪擲千金。

到得如今,鄭家祖上流傳的田産都被他賣了個精光,全都換成了藏書,而世代居住的鄭府也被拆了個七零八落,除了這座書樓和賴以藏身的五間小屋外,全都賣了。家裏的仆從當然也走了個幹淨,除了這小童日常打理外,再無旁人在此。

如此耗資買書,短短七八年內,鄭家的藏書便由七八千迅速漲到了六七萬,而且其中多有珍本孤本,價值千金。

如今的鄭家藏書巨富,那破舊書樓裏藏着的書惹了不少人垂涎。

可鄭訓卻是個鑽在書眼兒裏的老書蟲,把家産變賣殆盡後已然沒了守護這無價珍寶的能力,招來薛萬榮的觊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當然,關于薛萬榮的事情沈平提得比較隐晦。但端王殿下目光何等銳利,見慣了各種強取豪奪,自然也曉得鄭家的藏書于薛萬榮而言,就是一塊擺在那裏無人守護的肥肉。

兩個人正說着話呢,鄭訓得了小童的禀報,已經進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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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穿得簡樸,一襲青布衣衫半新不舊,因為身邊沒有女人打理,衣衫上褶皺甚多。他的形容也頗憔悴,加上剛才在書樓裏撒石灰時衣衫上沾了些,看着身甚為潦倒。

“沈老弟,小阿妱!”鄭訓臉上露出笑容,看了眼徐琰,疑惑道:“這位是?”

“這位是徐公子。”沈平連忙起身介紹,“京城來的,聽說你這裏藏了好書,想來看看。”

鄭訓似乎對此十分敏感,聽說人家是奔着藏書而來,登時現出戒備之色,沈平只好笑道:“先生放心,徐公子為人光明磊落,确實只是想看看藏書。”旁邊沈妱也印證一般點頭,“這位可是良家子弟,仰慕先生藏書之名才來的,跟我一樣,想在先生這裏取經學習呢。”

鄭訓這才放心,道:“既然如此,徐公子就請坐吧。嗐,薛萬榮那老東西不死心,我現在見着生人就怕。沈老弟別是來幫他做說客的吧?”

沈平早已習慣了他這直來直去的風格,便道:“小弟也是藏書的人,自然不會做這等為虎作伥之事。”

旁邊徐琰便開口問道:“先生所說的薛萬榮,就是這武川的學政?”

鄭訓多年不與外人來往應酬,肚子裏沒那麽多花花腸子,加上他被薛萬榮逼得狠了,一肚子的怨憤,聞言便道:“可不就是那狗東西!”

“狗東西”二字從這個酷嗜藏書的文人口中吐出來,着實叫徐琰驚訝。

那小童奉上從外買來的果菜酒點,四個人便圍桌而坐,就着酒菜閑談。

沈妱跟着沈平來過這裏不下數十次,且又視鄭訓為師,聽他們談及藏書的事情,自然洗耳恭聽。

她是晚輩,便不時為三人添酒,外頭雨聲淅淅瀝瀝的漸漸大起來,打在院裏芭蕉葉上的時候抑揚頓挫。

這樣的天氣裏把酒說話,實在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沈平和鄭訓都是老書蟲,一旦說起藏書上的事情來,那是能連着說上十天十夜的。

徐琰倒也有耐心,不時會抓住話頭插問幾句關于薛萬榮的事情,鄭訓便也不隐瞞,将鄭訓從去年初開始的種種惡行都說了,憤然道:“那狗東西品行敗壞,他也配拿到這些書?我就是一把火燒了,也不會給他!”

說起薛萬榮威逼的事情來,哪怕是沈平也沒能拿出什麽好的對策。

在這武川省裏,能拿住薛萬榮的就只有蔣文英和秦雄二人,可這兩人都是政客,才不會為了鄭訓這等升鬥小民跟薛萬榮過不去。何況薛萬榮目下還沒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哪怕蔣文英在沈平的勸說下有那麽點同情鄭訓的心思,也是沒法發作的。

現實叫人無奈,兩位老書蟲各自猛喝兩口酒,心頭憤懑難平。

好在端王殿下就在這裏,沈平便道:“阿妱,給鄭先生和徐公子斟酒。”

這桌子并不大,四個人圍坐,沈妱一擡手就可給徐琰倒酒。她在那精巧的木杯中注滿了酒,偏頭一看,便見徐琰臉色微紅,眸光不似尋常清明,竟像是……有點醉意了?

不會吧!端王殿下的酒量這麽淺嗎?

那頭沈平端起酒杯,“徐公子既然來拜訪鄭先生,自然也是愛書之人,這書樓的藏書可都是無價之寶,咱們人微言輕,扛不過薛萬榮,還望徐公子能……出手相助。”

“薛萬榮如此惡行,自然會有人處置。”徐琰畢竟見多識廣,再難看的事情都見過,薛萬榮這點嘴臉也屬平常。而且他不像沈平那樣對藏書有深厚的感情,語氣裏倒沒什麽憤懑的意思。

不過能得這位親王的偏袒,沈平也放心了不少,仰頭将酒飲盡。

這頭徐琰飲了酒,臉上醉意更濃,沈妱看他目的達成,對兩位老書蟲所談的購書、甄別、校勘之類的事也沒那麽有興致了,便湊過去小聲問道:“殿下要不要歇歇?”

徐琰扭頭看了她一眼,醉中目光略顯遲滞,反而帶出幾分認真的味道。

“這書樓裏藏的都是珍本,你帶我去看看?”

沈妱請示般看了鄭訓一眼,鄭訓也有了醉意,便道:“阿妱帶他去看看,今日雖然下雨,最好還是別帶明火進去。”

“先生放心!”沈妱保證。鄭家的藏書樓雖然外人難得一進,她卻跟着沈平去過不少次,當下便起身道:“徐公子請。”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那小童這會兒正在廚下煮茶,沈妱取了傘撐開,徐琰已經在檐下站着了。

他生得颀長英挺,沈妱才十四歲,身量還未長開,站在一起的時候也只到他的胸前。

沈妱把傘舉高,那傘骨幾乎要擦到徐琰的頭頂,踮起腳尖也是沒用,不由尴尬。端王低頭看她一眼,順手接過竹傘,将傘面刻意傾斜壓低一些,道:“走吧。”

風從側面吹來,雨絲斜入傘下,沾濕衣襟。

徐琰軍旅之人,冒着暴雨行軍的事都做過許多次,更別說這點雨了。不過他看了看身邊的小姑娘,嬌美玲珑的身子裹在錦緞裏,在雨絲的寒意中有點瑟瑟。這是朵嬌花啊,哪能禁得住風吹雨濕!心頭一動,他迅速的身影一晃,已然換到了另一側。

高大的身軀擋住斜吹的雨絲,沈妱詫異于他這忽然的舉動,待明白過來時,心中砰然一動。

能做出這樣細心的行為,她身邊站着的當真是那位戰功赫赫的榮寵親王?

書樓離屋子不遠,沈妱熟門熟路的帶着徐琰走進去,因天氣陰沉,裏面光線甚為昏暗。一排排高大的木櫃矗立,一層層的分成了許多個小格,格子都有小門,緊閉時能防止書籍沾灰。

腳下沾了雨水,沈妱踩進青石門檻時不由一滑,慌忙伸手去扶那門檻。徐琰出手如電,穩穩的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大概真的醉了,掌心炙熱,握在沈妱的手臂上的時候,隔着輕薄的春衫能清晰察覺掌心的溫度和手指緊握的力道。

沈妱仿佛被燙了般縮了縮手臂,站穩腳步後又覺得自己這反應有點過激,連忙平複着心頭急跳,側身讓開,伸出手臂讓道:“殿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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