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

趙嬷嬷聽到這話,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五爺性子寡淡,和侯府裏的人相處得并不好,這麽多年什麽家宴、年宴從來是不參加的,就連老夫人那邊也是鮮少去得,如今受了傷,更是一次都沒外出過,平日裏就算老夫人過來探望,見不見還得看五爺的心情。

今兒個怎麽想着過去了?

剛要發問,餘光瞥見坐在對面的蕭知,她心裏略一思忖,倒是明白過來。

今兒個是兩人成婚後的第一日,理應是要給長輩去敬茶的,只是因着這樁婚事本來就不體面,又因為五爺的身子,正院那邊也就沒傳話。

其實就這位新夫人的身份而言,雖然占了個“五夫人”的名號,可實際上阖府上下誰也沒把她當回事?所以就算她不去敬茶,旁人也不會說道什麽,只是府裏那些拜高踩低的奴仆日後沒得是要看輕人幾分。

可如今看五爺的樣子竟是要給這位新夫人立威?

趙嬷嬷雖然是陸重淵的奶娘,從小看着他長大,但也從沒摸透過自己這位主子的性子。

原本以為五爺不會滿意這樁婚事,可如今看來,倒像是滿意的……要不然怎麽可能被人刺傷也要瞞下,如今還要幫人提身份?

雖然不明白五爺這是看中這位新夫人哪兒了。

可既然他喜歡,那麽他們這些身為奴仆的自然也會好好敬着人,壓下心裏的疑惑,趙嬷嬷朝人福身一禮,輕輕應了一聲,而後又朝蕭知行了一禮。

她這一禮較起之前可恭敬多了。

蕭知明白她是因為什麽緣故,卻不明白陸重淵的做法。

眼看着趙嬷嬷退下,她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只是朝陸重淵的方向看過去,陸重淵雖然以前算得上是她的小叔,可她卻沒跟人相處過,應該說整個長興侯府都沒什麽人跟陸重淵相處過。

陸重淵這十年裏很少回來。

即便回來也都是待在五房,鮮少見人。

她知道陸重淵跟家裏人的關系不好,就連面對他的親生母親陸老夫人也是薄情得很。

所以他今天提出去正院,的确是讓人詫異的。

可不管陸重淵是因為什麽緣故,他這個舉動的确是給了她很多方便,至少那群拜高踩低的奴仆不敢再像昨兒個那樣對她,以後她行事也會方便很多。

蕭知抿了下唇,輕輕同人說了一聲,“五爺,謝謝你。”

她說話的時候,嗓音軟乎乎得,因為昨兒夜裏沒怎麽睡好,聽起來稍稍有些沙啞,但也還是好聽的。

剛醒來知道自己要嫁給陸重淵的時候,她心裏是不願的,陸重淵兇名在外,她多怕自己還沒查清真相就死在人的手中。

可經歷了這麽一日的相處倒是讓她有些改觀。

她就這樣坐在人面前,低着頭,無論是語氣還是面容看起來都十分真心實意。

這應該是她生平頭一次跟別人道謝,那個“謝”字從唇齒之間研磨出來的時候還帶着一股子生疏,可她臉上的神情是真摯的。

她是真得感謝陸重淵。

無論是先前的刺傷,還是這次去正院,她心裏都感激着陸重淵。

陸重淵聽到這話倒是轉過臉來,外頭的天色已經大亮了,甚至有初旭透過那覆着白紗的木頭窗棂打進屋中,此時那日頭就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臉處于逆光之中,少了幾分薄涼,卻也看不見什麽柔和。

他看着蕭知,目光依舊黑沉沉得,語氣也很淡,“你以為我是為了你?”

“不管是因為什麽,我都得謝您。”

蕭知說話的時候。

雖然低着頭,可脊背卻是挺直得。

整個人站在陽光底下,明明看起來纖弱得很,卻又讓人瞧出一絲淩然的美,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交雜在一起,使得她那張本來只能算是清水芙蓉般的臉好似有了一種迥然不同的美感。

明豔又奪目。

像天上的朝日,讓人移不開眼。

陸重淵原本黑沉沉的目光此時變得有些微閃,就連那顆心也好似“撲通撲通”跳動了幾下。

旋即。

他又生出了幾分厭惡和惱怒。

他讨厭這樣猶如朝陽般的奪目,他從來都是生活在黑暗裏的,面對這樣的美好恨不得親手毀掉、撕碎。

心中的戾氣剛剛升起,卻在看到她關切的面容時,一頓。

“五爺,您怎麽了?”

蕭知有些詫異得看着他,似是不明白為什麽才一瞬的功夫,眼前這個男人又變了臉色。想到昨日的發熱以及今早右肩上的傷口,她也坐不住了,起身朝人走過去,嘴裏擔憂得說着,“您是不是覺得難受,是燒還沒退,還是右肩上的傷口又疼了?”

邊說。

她邊伸手想去看一看。

可手還沒碰到陸重淵的肩膀就被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的手仍舊和昨夜一樣冰涼,帶着滲入骨髓的寒意讓蕭知忍不住就打了個冷顫。

蕭知低頭朝陸重淵的眼睛看去。

那是一雙化不開濃墨的鳳目,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仿佛會被這雙眼睛的主人拉入婆娑地獄一般,蕭知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而後她聽到陸重淵望着她,沉聲說道:“我說過,離我遠點。”

明明怕他怕得要死,何必露出這幅情真意切的關心模樣?這個女人比那些人還讓他覺得惡心。

想重重拂開。

腦中卻回想起她獨自一個人躺在榻上,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又羸弱又可憐,其實她也沒什麽錯,被迫嫁給他,還得壓抑着心中的恐懼伺候他……

只要她日後別再露出這幅猶如真心般的面容,他可以讓她好好待在五房。

松開手。

陸重淵自顧自推着輪椅往外走去,沒再理會身後的蕭知。

蕭知被人這般對待,要說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她從小到大還沒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個男人倒是好,一而再再而三得……她昨夜照顧人本來就沒怎麽睡好,現在喉嚨幹啞,身子疲軟,手腕還被人握出了紅痕。

可她又能說什麽?

這個男人是陸重淵,他原本就是這樣的性子。

她想好好活着,除了順從他的話,好好照顧他,別無他法,縱然再生氣也只能忍。

何況陸重淵今日也總算是幫了她。

思及此。

她也沒再多說。

輕輕揉了揉手腕就往外頭走去。

他們還得去正院請安。

如今這個時辰,只怕到那的時候都已經晚了。

陸重淵肆意妄為慣了,平日裏也從不把別人放在眼中,自然是不用怕得。可她不行,她一個新婦,背後又沒什麽依靠,要是頭一天就惹了這府裏的人不高興,日後在這府裏待着恐怕不會好受。

要是有陸重淵的庇護還好些,可……

她看了一眼陸重淵的身影,讓這個男人庇護她估計比登天還難。

收回視線。

蕭知默默對自己說了一聲,還是靠自己吧。

她這輩子還沒靠過自己,小時候靠父王靠母妃靠哥哥,靠她的身份給她帶來得便利,嫁了人也不用擔心,公婆疼她、丈夫寵她,直把她養得天真爛漫。

所以到最後才會被一群人瞞在鼓裏,連自己的父王母妃出事都不知道。

想到這。

她的情緒開始變得波動起來,袖下的手也被她緊攥着,等到指甲嵌在皮肉裏傳出了疼意,她才抿着唇壓下了那股子情緒。

好在這股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她被冷風一吹的時候也已經被她壓得瞧不見了,快走了幾步,然後推着陸重淵往前走。

蕭知原本還擔心自己的力氣推不動,不過這把輪椅估計是特制的,她推起來的時候倒是絲毫不費力氣,就這麽推着人往外走。

外頭的風很大,也很冷。

她身上穿着得還是昨晚那件衣裳,又單薄又不擋風,被那跟刀子似的風打在臉上的時候忍不住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可她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留,即便再冷,脊背也依舊挺得很直,就跟冬日裏的寒松似得,即使被厚重的雪壓着也不曾彎下一絲身軀。

陸重淵自然是注意到了。

可他什麽都沒說,只是那雙劍眉幾不可聞得皺了一回。

趙嬷嬷正好過來,倒是看到了陸重淵的神色,想到五爺之前的表現,她心裏一個咯噔便走上前,說道:“原是老奴的錯,本該昨兒夜裏就把夫人的東西拿過來,可昨兒個事情多,一時也就忘了。”

這話說完又面向蕭知行了個禮,跟着一句,“五房沒有合适的衣裳,勞夫人先辛苦這一段路,老奴現在就吩咐人幫您去把東西拿過來。”

蕭知自然是不會信趙嬷嬷這一番話的。

什麽事情多忘了,其實還不是他們根本沒能想到她能活得下來,對于一個生死都不知道的人而言,那些東西自然是沒必要拿得。

不過這樣的話,她自然是不會說的。

原是想同人道一聲謝,可心裏想到了一樁事,她想了想還是朝陸重淵說道:“五爺,我過會可以自己去拿嗎?”

陸重淵原先一直不曾說話。

此時聞言也不過無所謂得說了一句,“随你。”

說完。

他就收回了視線。

蕭知便也沒再多說別的,朝趙嬷嬷點了點頭就推着人往外走去。

***

自從陸重淵受傷之後,長興侯府但凡他需要路過的地方,無論是門檻還是階梯都被重新改造了,甚至就連院子裏的鵝卵石小道也被推成了平路,這倒是方便了蕭知。

她就這麽推着人朝正院去。

五房本就離得要偏些,縱然蕭知一路不曾耽擱,也花了快有兩刻鐘才到,等走到那的時候,看見熟悉的環境,她輕輕松了一口氣。

雖然這輪椅推得不怎麽用力,可走了這麽一路,她還是有些累得。

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她繼續推着人往前走。

陸老夫人居住的正院名叫“長松齋”,院子裏就栽着幾株松樹,走過小道,邁入正院,蕭知看到了侯在長廊下的人。

此時侯在長廊下的丫鬟是陸老夫人院子裏的一等丫鬟,名叫“平兒”,她是個老實穩重的,因為得陸老夫人的喜愛,就連陸家的這些主子也從沒把她當做下人看。

這會她立在廊下,臉被風吹得紅了一半,一看就知道站了有一會功夫了。

陸重淵雖然和家裏人的關系不好,可蕭知心裏明白,這麽多子嗣裏,陸老夫人最疼愛得便是陸重淵,要不然也不會在陸重淵受傷之後就大修侯府,又是砍門檻又是砌路,為得就是怕陸重淵出行不便。

“五爺,五夫人。”

平兒眼見他們過來就迎了過來,規規矩矩福身行了一禮後便朝陸重淵笑道:“老夫人得知您過來,笑得一早上都沒合上嘴。”

她說得客氣。

陸重淵卻沒什麽反應,低着頭撥弄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語氣淡淡,“杵在這做什麽,還不進去?”

這話是對蕭知說得。

平兒大抵也是習慣了,聞言也沒再說什麽,只是又朝蕭知點了點頭,然後就替兩人引路、打簾。

簾子剛打起。

裏頭那股子熱氣就迎面撲來。

蕭知這一路受盡了寒風,甚至覺得自己的身子都變得僵硬了,如今被這熱氣一蓋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手腳松軟了,緊繃的小臉也跟着放松了。

平兒在外頭輕輕禀了一聲,她就推着陸重淵走了進去。

侯府沒有要早起來請安的規矩,今天卻坐了不少人,蕭知一眼望去盡是熟悉的人,心下的情緒若說不波動是不可能的,這些都是以往她最熟悉的人,可如今卻得當做陌生人……不過這樣也好。

她以前識人不清才會釀成那樣的結果,如今換了一個身份,倒是可以好好看看這些人了。

低着頭。

她沒有說話。

屋子裏也沒有其他人說話,靜悄悄得,只有輪椅在地面碾過發出些許聲音。

坐在羅漢床上的陸老夫人穿着一身紫檀繡仙鶴的長襖,六十多歲的年紀,頭發已經有些花白,這會她的手裏纏着一串念珠,目光卻一直盯着兩人過來的方向,往常沉穩又平淡的面容此時顯得有些激動。

她已經有半年沒看到自己這個小兒子了。

今早知道他要過來請安,她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連着追問了好幾遍還是不敢确信。

她這個兒子向來薄涼,別說過來請安了,就連她親自過去,他也不肯見,可此時他就在她幾丈之遠的地方,激動的心情壓也壓不住。

只是看着他坐在輪椅上,眼眶忍不住又有些濕。

即便過去已經有半年的時間,她還是沒法相信,自己這個英勇的小兒子竟然下半輩子都得在輪椅上度過。

輪椅轉動的聲音已經停下。

陸老夫人也适時掩下了自己的情緒,她看着兩人的方向,又或者說看着陸重淵的方向,嗓音比任何時候還要來得柔和,“你們過來辛苦了,快坐吧。”

蕭知推着陸重淵坐到了一邊。

陸老夫人原本是想同陸重淵說些家常話,可陸重淵自打進了這個屋子就一直低着頭把玩着扳指,不請安不行禮,渾然是把這屋子裏的一衆人都當做了空氣。

雖然心裏難受,倒也習慣了,陸老夫人把喉間的話壓了回去,然後朝蕭知招了招手。

蕭知便起身過去了。

她今天是新婦見人,理應要給陸老夫人敬茶。

這會平兒端着托盤站在一處,她就跪在蒲團上朝人拜了一禮,然後接過平兒遞來的茶奉給陸老夫人,要稱呼的時候,她差點一聲“祖母”吐出來,好在最後還是及時反應過來,輕輕喊了人一聲“母親”。

陸老夫人低着頭沒有說話。

她雖然疼蕭知,可那是對小輩的疼。

要是拿她當自己的兒媳看,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心裏總覺得這世上沒什麽姑娘配得上自己的兒子,這次也是沒了辦法才只能把她指給老五。

可即便是如此。

她也沒想過要認這個兒媳,甚至想着等哪日老五的病好了就再給老五挑個好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喝這杯新婦茶。

可如今——

陸老夫人朝陸重淵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雖然還是低着頭,但已經停下了撥弄扳指的動作,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看得上眼前這個女孩子,可既然他喜歡,那麽她這個做母親得自然是願意如他的意。

笑着接過了茶,輕輕抿了一口。

然後看着蕭知柔聲說了幾句新婦進門的話,等到要送禮的時候,陸老夫人心下一動,招來身側的常嬷嬷說了一句。

常嬷嬷似是有些詫異,倒也沒說什麽,輕輕應了一聲就往裏頭走了。

等她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捧着一個盒子,陸老夫人接過後就對着蕭知柔聲說道:“這本是我的陪嫁,如今便送給你了。”

她這話說完便打開了眼前的盒子,裏面躺着得赫然是一套鳳血玉的首飾,屋中原先沒有說話的一衆人在看到這套首飾的時候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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