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蕭知推着陸重淵出去的時候。

外頭的天較起先前又黑了許多, 廊下的大紅燈籠不住被風打着, 許是因為這燈籠和裏頭的蠟燭都是剛換的緣故,雖然被風吹得有些晃晃蕩蕩,但是打出來的光線還是十分通明的。

照得院子也很清楚。

趙嬷嬷和一衆丫鬟小厮, 此時就侯在院子裏, 眼見他們出來便紛紛低下頭, 恭恭敬敬的朝他們問了個安,嘴裏說着:“五爺。”

“夫人。”

陸重淵向來是不會搭理這些聲音的, 這會聽着這些聲音, 他也沒開口, 仍舊靠坐在輪椅上, 垂着一雙眼,随意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蕭知低頭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沒說什麽。

她還是站在陸重淵的身後,目光先是掃向四周,然後又看向院落, 先前還顯得十分冷寂的一處地方, 此時因為挂上了大紅燈籠, 又貼上了福字春聯,倒是也沾了些新春的喜氣。

瞧起來一副喜盈盈的模樣。

這好像還是她嫁進五房後,第一次看到布置的這麽喜慶呢。

就連她嫁過來的那一日也沒這麽喜慶。

不過這也正常,她那會本來就是給陸重淵過來沖喜的, 以陸重淵的性子, 怎麽可能會讓人布置?至于後來——

她倒是也覺得院子冷清。

可在這之前。

她不過是把五房當做一個暫時寄居的地方, 又哪裏來的心情去管這些事?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願意她去管這些。

這個男人封閉着自己的內心,拒絕一切的改變。

可如今——

她是真的把這兒當做自己的一個家。

陸重淵對她的好,趙嬷嬷和慶俞對她的維護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沒法忽視。所以她想好好布置,不帶任何理由的,把這布置一新。

至少有家的感覺。

蕭知笑了下,然後蹲在陸重淵的身邊,一邊替他把膝蓋上的毯子重新蓋好,一邊仰着頭,笑着問他,“五爺,你喜歡嗎?”

軟糯又清越的嗓音就在耳邊環繞。

陸重淵把玩玉扳指的手一頓,他低頭就能看到一張燦若桃李的笑臉,這是一張沒有一絲雜質的笑臉,帶着希望和朝氣,在這個黑夜裏,就像是打破雲層漏進來的一絲光。

耀眼,明媚。

心跳突然漏了幾拍。喉嚨也變得有些啞澀。

陸重淵低頭迎着這樣燦爛的笑臉,漆黑如墨的鳳目也有一瞬的變化。

他其實無謂喜歡不喜歡,可迎着她這樣期待的目光,倒是不忍她失望,所以他還是點頭了,用極輕的嗓音,沒什麽情緒的,輕輕嗯了一聲。

他這麽一點頭,一應聲。

不僅蕭知高興,就連一直關注着他的趙嬷嬷和慶俞都忍不住露了個笑。

其他奴仆雖然還是不敢擡頭,但臉上也不禁放松了些,他們剛才還真的擔心五爺會不喜歡,或者發脾氣呢。

既然陸重淵說了喜歡,蕭知自然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她笑着又替人掖了下膝蓋上的毯子,然後一邊起身,一邊沖趙嬷嬷道:“嬷嬷,今兒個大家都辛苦了,除了原本規定的賞錢之外,再另外給一份銀錢,大家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讓他們過個好年。”

說完。

她又補了一句,“再讓廚房給底下人多備些菜,沒當值的便聚在一起吃喝,若是輪到今夜當值的,便多添一份銀子,算是辛苦錢。”

蕭知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就掌着中饋,說起這些自然是半點猶豫都沒有。

可話剛說完,她便反應過來了

以前她給底下的人銀錢,都是從自己的嫁妝裏拿的,可現在她哪裏有什麽嫁妝?王氏和陸老夫人倒是送來了不少好東西,就連早些時候,趙嬷嬷也遣人給她打造了不少好東西,可那些東西都是瞧着金貴,實則是沒什麽用的。

她總不能找人出去變賣了吧。

別說她現在身邊根本沒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有,傳出去也實在惹人笑話。

其實按照她的身份,應該是有例銀的,可不知道王氏是忘了還是故意忽略了,她嫁給陸重淵這麽久也沒摸到半角銀子。

向來對錢不在意的蕭知——

在此刻,深深地明白自己這個身份,不僅無權無勢,還很窮。

窮到連給下人打賞的銀子也沒有。

不過今日這樣的賞錢倒是不用她給,早在先前,趙嬷嬷就已經備好了,這會等蕭知說完,她就笑着應了一聲,然後就吩咐人把原先備好的封紅發了下去。

那些丫鬟、小厮收到封紅自是高興不已,連聲道謝,“謝五爺賞,謝夫人賞。”

陸重淵照舊沒說話。

蕭知這會倒是也壓了心思,笑了笑,又說了幾句,她便朝陸重淵說道:“五爺,我們進去吧。”

這會外頭的風還是大了些。

她的臉都被凍僵了。

陸重淵聞言倒也沒說什麽,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不過餘光看到蕭知的面容時,他握着玉扳指的手倒是一頓,他心細,沒有錯過她眉宇之間的那縷愁思這縷愁思剛才她蹲在他身前和他說話的時候還沒有。

那麽就這片刻的功夫,是什麽令她這麽煩惱?

等進了室內。

屋子裏那股熱風打在身上,蕭知才覺得剛才被風吹得有些僵硬的面容終于有些回暖了,拿手揉了揉臉頰,等到臉頰那邊的知覺恢複如常,她才跟陸重淵說道:“五爺,你先坐着,我去裏頭看看。”

她有話要問喜鵲。

等到陸重淵點頭之後,蕭知把人推到了他以前喜歡待的位置就打了簾子進去了。

進去的時候。

蕭知看到喜鵲還在書桌前收拾,她也沒注意她的動作,張口問道:“喜鵲,以前陸家給我的月銀,你可知道放在哪了?”

這是蕭知在當初收到原身的包袱時就一直遺留着的問題,原身在陸家待了半年,陸老夫人雖然是個自私自利的,可明面上的功夫還是做得很好的。

當初原身的衣食住行和陸家的小姐是一樣的。

除了每季的衣裳首飾,以及節日裏的賞賜,原身每個月應該還有不少于二十兩的銀子。

可現在,首飾全無,包袱裏的衣裳也是有些陳舊了,就連錢也是一兩銀子都瞧不見,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注意到喜鵲的面貌,等離得近了才發現她正握着一張紅色的福紙,輕輕皺着一雙眉,不知道在想什麽,甚至因為太過出神的緣故,連她的話都沒聽見。

蕭知見她這般便擰眉問道:“你在看什麽?”

這一回。

喜鵲倒是終于回過神了,她輕輕啊了一聲,循聲看去,便見蕭知就站在跟前,忙斂了心思朝人喊道:“主子。”

說話的時候。

她的手還捏着一角福紙。

蕭知也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她手裏捏着的那張福紙,正是剛才她寫的那張,因為陸重淵的字太好,她怕跟陸重淵的拿出去做比較丢人,寫了一張之後就不肯再寫了,後來更是随意放在一邊,沒再管了。

她本來見喜鵲拿着也沒當一回事,可聯想到她剛才皺眉沉吟的反應。

心下猛地漏了幾拍。

蕭知停下步子,然後抿着唇,把目光投向福紙上的字,原身擅長簪花小楷,可此時那張紙上的字卻是行書她的父親和哥哥曾以書法享譽大燕,她的書法自然也是不差的。

無論是楷書,行書,又或是草書,她都會。

可若說最喜歡的,還是行書。

沒有楷書的端莊,又不似草書潦草,筆起筆落皆是風骨。

她前段日子倒還記着,但先前因為陸重淵答應過年的事讓她太高興,一時也就忘記了掩藏。

心跳撲通撲通的還在不住跳着。

倘若現在是別人也就罷了,原身和陸家人相處的不多,自然也不會有人追究她的字體,可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喜鵲。

多年的主仆情誼,喜鵲不可能不知道原身擅長的是什麽字體。

“主子”

喜鵲捏着那張紙,臉上的确有些猶疑之色。

蕭知看着她臉上的猶疑,定了定心神,她也沒說什麽,只是走到書桌前,拿起毛筆重新寫了一副春聯,這一次她用得是原身的簪花小楷,等寫完之後,她就和喜鵲說道:“我剛才看外頭長廊上還缺一副春聯,你過會找慶俞去把它貼起來。”

“大好的日子,獨獨漏了那麽一處地方,瞧着怪冷清的。”

說完。

眼見喜鵲直直盯着那一對春聯,眼也不眨地,蕭知便又握了一方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放軟了聲調,問道:“怎麽了?”

“啊?”

喜鵲一愣,等看到眼前那一張和以往沒什麽差別的溫柔笑臉,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嘴裏說着,“沒,沒什麽。”

可能是她真的想多了吧。

雖然主子這段日子的确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樣了,但就如主子所說。

生死關頭走了一遭,人情冷暖也都看遍了。

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不過是被人白白欺負的份想到這。

喜鵲也就收了心思。

她把手裏的福紙放回到桌子上,然後迎向蕭知溫柔的目光,笑着搖了搖頭,“沒什麽,奴這就把春聯拿出去。”說着,她就想伸手去拿春聯。

蕭知見她已經不再起疑,心裏漸漸放松,見她伸手過來便笑着攔了一回,“瞧你,這墨跡還沒幹呢,沒得把你的手弄髒。”邊說,邊把手中的毛筆重新架到了那山字形的青花瓷筆架上,跟着一句,“你也先別急着出去,我有話要問你。”

便又把先前的話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還補了一句,“那段日子發熱,大夫來的又不及時,我醒來之後便覺得昏昏沉沉的,許多事都有些記不大清。”

這話剛說完。

喜鵲就連忙握住蕭知的手,擔憂的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嘴裏還不住說道:“主子,那您現在還有事嗎?您之前怎麽也不跟我說聲?”她是知道蕭知當初發熱的,在接到二公子的信後,主子就大病了一場。

那回她着急想去請大夫,卻被林嬷嬷等人扣下了。

等她逃出來的時候,主子已經嫁給了五爺,身體也好了。

她也就沒再問。

哪裏想到主子根本沒好全。

想到主子一個人經受的那些苦,喜鵲的眼裏就忍不住泛起了淚花,嘴裏更是不住道:“要不奴讓人給您找個大夫再來看看?”可別還有什麽後遺症。

“不用了。”

蕭知柔聲婉拒,又同人解釋:“我先前也問過大夫,大夫說沒事,以後日子久了,保不準就能都想起來了。”

“何況也沒什麽大礙,只是有些事記不大清。”

喜鵲見人真的沒有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她松開握着蕭知的手,然後拿着袖子抹了一回臉上的淚,然後才同人說道:“當初老夫人的确是給了不少好東西,可底下伺候的人多,您”

她說到這的時候又看了蕭知一眼,跟着一句,“您性子又柔,不願同他們計較,倒是把她們一個兩個養得更加刁鑽了。”

“平日裏從您的例銀裏扣些還是好的,有膽子大的直接從您的妝盒裏拿東西”想到以前的事,喜鵲就氣得不行,說起話來也是咬牙切齒的,“尤其是那個林婆子,更是不把您放在眼裏。”

蕭知剛才問喜鵲的時候,其實心裏也有個數了。

不過真的聽到這些,她的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這群人實在是太過嚣張了!不過她擰着眉,例銀扣下是正常,首飾拿走也可以典賣,可那些衣裳,想到包袱裏那些陳舊的衣裳,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只有這些嗎?”

“還有”

喜鵲說到這的時候,其實話語之間是有些猶豫的,不過看着蕭知擰眉的模樣,還是輕聲說道:“二房那位三小姐和您不大對付,每回有什麽東西送到您這來,她就會差人過來取,林婆子等人也是因為這個,才如此嚣張。”

這就說的通了。

就算林婆子等人再嚣張,要是沒人撐腰,也決計不敢做的過分。

而陸寶棠就是替她們撐腰的人。

想到記憶中那個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喊她“嫂嫂”的人,蕭知的臉色還是跟着沉了下來。陸寶棠年紀小,性子憨,長得又十分可愛,瞧着便讨人喜歡,她沒有妹妹,一直把陸寶棠當做親妹妹看。

平日裏有什麽好吃好喝好玩的,也都記挂着她一份。

而陸寶棠也喜歡跟着她。

整日圍在她跟前,抱着她的手,喊她“嫂嫂”。

看來當初她識人不清的這個“人”也包含着陸寶棠啊,在她面前扮得一臉天真的陸家三小姐,背地裏卻半點也容不了人,那些衣服于她而言有什麽用?

左右不過是不想讓原身好受罷了。

原身本來性子就怯弱,被下人苛責也不敢說什麽,更不用提去跟她這個陸家三小姐對峙了。

蕭知應該慶幸她的睫毛很長,以至于她低頭的時候,根本無人可以窺見她眼中的情緒。

“主子,您是不是沒錢了?”

喜鵲不知道蕭知在想什麽,見她不語只當她是沒錢了,她把自己的荷包取出來,然後遞給蕭知,嘴裏跟着說道:“這是以前您給我的,我也沒什麽地方花,就一直藏着沒用。”

蕭知聽到這個聲音,倒是收回思緒。

她看着眼前的那只荷包,已經有些陳舊了,看着樣子也不像是有很多銀子的樣子,扁扁的,偶爾有些鼓起的地方,估計也是銅板多,銀角少。想到這主仆兩人的慘境,原身作為主子都存不下銀錢,更遑論是喜鵲這個丫鬟了。

她心裏感動。

喜鵲這個丫鬟,不管怎麽說,對原身是真的好。

以後若是有機會,她也會好好報答喜鵲,也當是謝謝原身了。

只不過這會——

蕭知還是握着喜鵲的手,不容拒絕的把她手裏的荷包退了回去,然後迎着她詫異的目光,柔聲道:“這個錢,你自己拿着,我沒事。”她可不是原身,任人搓揉也不敢說話,既然敢搶了她的東西就得給她吐出來。

還有王氏那邊

她原本是不想同她有什麽牽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不得不牽扯了,當初她掌着中饋的時候,大小事務都不曾有過出錯。

她也不相信王氏會真的忙到忘記給她分發例銀了。

不過是看不上她這個身份罷了,也篤定她不敢說什麽。

喜鵲還想再說。

蕭知便已經收回手,笑着沖她說道:“好了,字跡幹的也差不多了,你快去找慶俞把春聯貼起來”又囑咐了一句,“今兒個五房發賞錢,記得去趙嬷嬷那讨要賞錢。”

喜鵲聽到這話倒是也笑着彎了眉眼,她輕輕“哎”了一聲,嘴裏說着,“我去問嬷嬷要賞錢,存起來,要是日後主子需要就問我拿。”

她一邊說,一邊捧着春聯往外走,好似生怕去的晚了,就沒了賞錢一樣。

蕭知見她離開,這才收了臉上的笑,她低頭看着桌上的那張福紙,臉色微沉,然後輕輕揉。搓成一團,扔進了一側的簍子裏。

以後。

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原身的字的确沒有多少人知曉,可她的字卻有不少人知道,尤其是這群跟她生活了這麽多年的陸家人。

好在。

她心裏又有些慶幸。

因為陸重淵常年在外的緣故,他倒是不清楚她的字跡的。

只是——

她望着滿室燈火,看着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十足貴氣的模樣,偏偏她沒有錢。

喜鵲好歹還有一袋子銅板并着幾顆銀角子,可她卻是一個銅板都沒有。

原本她還打算給陸重淵包個封紅,以前她在家的時候,父王母妃也常常會在除夕夜給她,然後摸着她的頭說“我們的小阿蘿,明年要順順利利的啊”

這是陸重淵長大後,第一次過年。

她是想置辦的有些儀式感,但她總不能跑去問趙嬷嬷拿錢吧。

這也實在太丢人了。

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個繡簍,這還是前些日子她閑來無事讓喜鵲拿來的,不過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她女紅不好,不過那繡簍裏除了女紅之物,還有些紅繩,是用來打絡子的。

她的女紅雖然不好,但打的絡子倒是不錯,不僅花樣多,打起來也十分快。

不如給陸重淵打個平安結吧?

這個意頭不錯。

所以蕭知也沒猶豫,走到軟榻上坐好後就開始分起了線外間。

陸重淵坐在輪椅上,手裏翻着一本書。

距離蕭知進到裏間已經有兩刻鐘的時間了,剛才她那個丫鬟都已經出來了,可她卻還是沒有什麽動靜。一手撐在扶手上拿着指尖随意點着,另一只手雖然放在書冊上,卻沒怎麽翻動,目光倒是時不時的往那塊落下來的布簾看去。

那雙漆黑的劍眉也攏得厲害。

不知道她在裏面做什麽。

慶俞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陸重淵,皺着眉,看着那塊布簾,神色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麽。他跟着五爺這麽多年,總歸是要比別人多了解一些五爺的心思,這會見人時不時望着裏頭,就知道他是在記挂着夫人。

他替人又重新倒了一盞茶,然後低聲說道:“五爺若是記挂夫人,不如屬下推您進去?”

話音剛落。

陸重淵點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頓,他收回了視線,神色淡淡的看了慶俞一眼,嘴裏說着,“多嘴。”

他自己都覺得奇怪。

趙嬷嬷和慶俞都不是多嘴的人,可自從蕭知進了五房之後,這兩人倒像是也變了個性子似的,變得愛多管閑事,話也變得多了可其實變的又豈止是他們?他不也是?以前的他怎麽可能會答應過年?

他不喜歡任何改變,也不喜歡這些所謂的熱鬧和喜慶。

喜慶,熱鬧

這些只會讓他看起來孤獨又可憐。

他讨厭別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說“瞧,這個人啊,連他的家人都不要他,他看起來真可憐吶”。可明明這麽讨厭做出改變的他,卻舍不得拒絕她的要求,舍不得她那雙充滿希望和期待的眼睛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失落。

她。

是他的變數。

蕭知從裏頭打了簾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陸重淵握着一本書,略帶失神的模樣,望着的還是她的方向,有些詫異的停了下腳步,不過重新邁了步子出去的時候,她又恢複如常了,揚着笑看着人,問人,“怎麽了?”

“夫人。”

慶俞朝人拱手一禮,然後就退到一旁,說道:“我去看看趙嬷嬷,晚膳準備的怎麽樣了。”

說完。

他便出去了。

蕭知倒是也沒理會他,她收回握着布簾的手,然後朝陸重淵走去,看着他手裏翻開一半的書,坐到人面前,然後沖她笑道:“五爺,我給你念書吧。”她雖然不喜歡這些枯燥的書,看的時候也很容易睡着,不過念,還是可以的。

“不用。”

陸重淵這會也已經收回了神,聞言便拒絕了。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還落在蕭知的脖子上,過去那麽久,上面的手掌印早就消失了,可她的聲音卻還是有些啞,這段日子整日吃着雪梨、血燕,卻還是沒能讓她恢複如初。

當初下手實在是太重了。

覆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的彎曲了一些,陸重淵的目光晦澀複雜,他想沖人道歉,可那一聲歉意卻像是梗在喉間似的,怎麽也說不出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和人道過謙了,以他現在這個身份,誰敢接受他的歉意?

只怕他想說,那人也不敢聽。

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說過的,還不止一次。

小時候的他太敏感了,他明明是這個家裏的正經少爺,卻比誰都要活得小心翼翼,她知道母親厭惡着父親,知道她的難處,所以即使被她責罵,被她處罰,甚至被她握着肩膀朝牆上撞,質問他為什麽要活着的時候。

他都沒有恨她。

他甚至蹲在她的面前,抱着她的腰,向她道歉,哄着她,勸着她,說他長大後會好好孝敬她的。

那個時候——

他以為只要足夠的乖巧,只要足夠的聽話,他的母親就會對他好。

不過只是奢望罷了。

陸重淵的嘴角露出一抹譏嘲的笑,他收回思緒沒再想這些事,只是在看向蕭知的時候,那雙向來漆黑如墨的雙眼中竟是少有的多了一絲柔情,可惜轉瞬即逝,無人捕捉。他把手裏的書合了起來放在一側,然後看着蕭知,難得主動的問道:“你剛才,在裏面做什麽?”

“啊?”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有些猶豫。

這是她給陸重淵的驚喜,哪裏能夠這麽早就跟人說?所以她想也沒想,就搖頭道:“沒什麽,我就是收拾了下桌子。”

收拾桌子需要這麽長的時間嗎?

何況——

陸重淵是最好的審訊者,以前審訊犯人的時候,沒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說謊,顯然,他以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擅長說謊,左顧右盼,雙眼倉惶的,一看就是沒說真話。臉上的溫和消散了一些下去,他抿了抿唇,沒再多說什麽。

他向來容易隐藏自己的情緒。

普通人只能看出他高興不高興,至于他在想什麽,卻是不清楚的。

蕭知也只是感覺到屋子裏的氣氛凝滞了一些,可在她要開口的時候,外頭趙嬷嬷并着慶俞就進來了,他們身後還有不少丫鬟,端着托盤,卻是來送晚膳了。她一時也就沒再去糾葛這些事,等趙嬷嬷領着一衆人上完晚膳,然後說着,“五爺,夫人,你們先用晚膳。”

說完便打算往外出去的時候。

她才開了口,“嬷嬷,慶俞,你們也留下吧。”

趙嬷嬷和慶俞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一頓,面露詫異的看了過來,一副沒聽清楚又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樣。

蕭知也沒看他們,轉頭朝陸重淵看去,略帶撒嬌的說了一句,“五爺,讓他們留下來吧,這麽一桌子菜,我跟你也吃不完,何況過年總歸是熱鬧些好。”

趙嬷嬷和慶俞可是這世上少有真心實意對陸重淵的人,她也希望這樣的日子,能有多幾個關心陸重淵的人,陪着他。

陸重淵迎着她這樣一張笑臉,剛才還覺得有些生氣的情緒竟然就被人撫平了下來,明明她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只是沖着他笑,可他就是沒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開視線。

嘴裏倒是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留下吧。”

聲音淡漠,聽起來跟以前并無什麽兩樣,可趙嬷嬷和慶俞還是不敢置信的對視了一眼。

趙嬷嬷甚至有些激動的紅了眼眶,就連向來沉穩持重的慶俞也有些激動。到底是怕陸重淵覺得厭煩,兩人連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輕輕“哎”了一聲就過來了桌子上的菜比以前還要精細,大多還是陸重淵的口味,但蕭知驚訝的發現,以前她不喜歡吃的那幾道菜竟然都撤走了,辣的菜也少了,反倒糖醋的多了幾道,例如什麽糖醋排骨,糖醋鲫魚的。

她本來就喜歡酸甜口味,此時看着,自是喜笑顏開。

趙嬷嬷本來還有些不自在,她雖然照顧五爺這麽多年,但也還是跟人第一次同桌用膳,不敢把椅子坐全,只占了半邊的樣子,就連吃菜也只敢面前的挑。可時間長了,她倒是也逐漸放松下來了,這會看着坐在對面的蕭知彎着一雙眉眼吃菜。

倒是說了一句,“這是先前五爺特意讓慶俞過來囑咐老奴的,要不然老奴還不知道夫人的口味。”

說完。

她也沒停,接着說道:“夫人過會把自己的喜好同老奴說下,老奴也好給廚房去,日後他們也好按照您的口味做菜。”

她說話的時候。

蕭知正一臉笑意的吃着碗裏的糖醋排骨,聽到這話倒是一愣,她原本以為只是今天廚房裏的人打算換個口味,倒是沒想到這竟然是陸重淵特意讓人去囑咐的轉過頭朝身邊的陸重淵看去。

“五爺,你怎麽知道我的口味呀?”

他們以前吃飯的時候,陸重淵向來是自顧自的,她也沒跟人說過呀。

屋子裏四周擺着的宮燈十分耀眼,照得室內很通明,陸重淵本來正低頭吃着菜,聽到趙嬷嬷的話時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這會聽到耳邊傳來的疑問,他握着筷子的手一頓,他怎麽知道?

她的喜好厭惡這麽明顯。

他又不是沒眼睛,看幾次也就知道了。

不過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好像他一直都在關注着她一樣,所以他只是握着筷子,幹巴巴的說了一句,“吃飯。”

他說話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可此時飯桌上的幾人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蕭知更是笑着彎了眉眼,她笑着,沒再說什麽,只是夾了一筷陸重淵喜歡的菜放到人碗裏,然後湊近他,壓低嗓音,笑盈盈的說了一句,“五爺,謝謝你呀,我很喜歡。”

熱氣噴灑在耳朵上。

陸重淵能夠清晰的聞見蕭知身上的清香,不同任何矯揉造作的香味,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清香味,好聞,甚至比他的安神香還要容易撫平他的情緒。他原先緊繃的心神逐漸放松下來,就連緊抿着的薄唇也忍不住勾起了些許。

像是怕人瞧見似的,剛剛揚起就被他強硬的壓了下來。

可不管他怎麽僞裝,他身上一直凜冽着的氣勢,此時卻還是泛出了一些柔和。

***

不同五房的溫馨。

今日的正院卻沒以前那麽熱鬧。

雖然也是張燈結彩,圍坐在一起,但是卻沒有以前那種喜盈盈的模樣。

陸崇越已經被送去了北郊,陸承策又還在外頭公幹,就連陸家唯一的小姐,陸寶棠前幾日也因為王家老太太身子不大舒服的緣故被送去王家。

沒了這些小輩們,本來就人口不多的陸家自然是顯得更加冷清了。

要是以前。

李氏保不準還會活絡下氣氛。

可因為陸崇越的事,她心裏恨透了陸老夫人,哪裏有這個好心情跟她扮婆媳情深,打剛才進了門,她請過安之後就沒再說話了。

王氏心裏也不喜歡陸老夫人。

不需要她開口的時候,自然也是懶得說話的。

至于長興侯陸修遠以及四房的陸昌平,兩個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性子軟弱,倒使得這屋子裏靜悄悄的,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人打了簾子進來,正是先前陸老夫人打發到五房去的人。

這會見人過來,衆人瞧了一眼,見她身後空落落的,也沒什麽多餘的情緒,就像是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似的。

“老夫人。”

綠衣丫鬟走到陸老夫人身邊,先朝她福身一禮。

陸老夫人穿着一身嶄新的衣服端坐在主位,眼見她身後空無一人,雖然早就知曉會有這個結果,可臉色還是有些不大好看,沉着眼,沒開口,手裏依舊握着那串念珠,一顆顆撥弄着,像是在撫平自己的情緒。

過了有一會,她才問道:“那兒怎麽說呢?”

綠衣丫鬟輕聲答道:“回您的話,趙嬷嬷說五爺身子不大舒服,沒法過來。”

這是舊年來的托辭了,每年都是這樣,不管陸老夫人派誰去,又或是自己去,得到的都是一樣的結果,所以陸老夫人在聽到這話的時候,也只是停了一瞬,就繼續撥弄起手裏的念珠了。

“不過——”

那丫鬟像是猶豫了下,才跟着說道:“剛才奴過去的時候,發現五房張燈結彩的,像是準備過年的樣子。”

這話一落。

屋子裏的氣氛就是一變,不管是陸老夫人,還是其餘人都有些不敢置信。

陸重淵不過節是公認的事,雖然每年還是照舊過去喊人,可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他是不會來的,不僅不會來,他根本不會過節那個五房冷清清的,何曾有一日熱鬧過?有時候遠遠看着都覺得沉寂的可怕。

可今年,五房竟然張燈結彩,準備過年了?

怎麽可能?

別說王氏等人不敢置信,就連陸老夫人也忍不住吶吶道:“你說什麽?”

那丫鬟不敢瞞人,就把先前瞧見的事,事無巨細向人禀道:“奴沒進去,只是遠遠看着,五房一衆下人又是挂燈籠又是貼福字的,看起來十分熱鬧。”

“五弟也真夠有意思的,咱們在這候了這麽久,千請百請的也沒能把人請過來,他倒好,自己窩在那過起年來了。”說話的是李氏,她這會情緒不好,恨不得所有人都沒好心情,說起話來自然也是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

陸昌平看不下去,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道:“閉嘴。”

他聲音重,又添了怒氣。

李氏癟了癟嘴,到底還是沒在多說什麽。

王氏受了陸修遠的一眼,抿了下唇,只好打起圓場,“母親,既然五弟已經在過年了,咱們也就別管了,這飯菜都上來這麽久,都快涼了要不咱們也開始用膳吧?”

陸老夫人聽得這些卻沒有開口。

她心裏的情緒變化多端,一會是驚訝于陸重淵竟然肯過年了,一會又是憂愁他即便想過年也不肯到正院裏來臉上的神色也随着情緒變化萬千。

陸修遠見她這幅模樣,終歸不忍,也開了口,“母親,五弟肯過年是好事,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您且放寬心,以後總會越來越好的。”他一邊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