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五房。
雖然不同正院人多, 但今日的五房倒是難得的喜樂融融。
趙嬷嬷和慶俞已經吃完晚膳了, 這會他們讓人過來把東西收拾了一下,也就先行告退了。
沒一會功夫。
這兒就只剩下了陸重淵和蕭知兩個人。
倘若是以前,和陸重淵獨處的蕭知可能會覺得緊張, 或是覺得不自在, 可如今她倒是也習慣了, 這會見他們都走後,就朝陸重淵問道:“五爺, 你是想看會書, 還是我推你窗下坐會?”說完, 又笑着朝人解釋道, “等再過會,外頭就會放煙花了。”
她剛才出去的時候特地估量了下。
東邊那個窗子,最适合看外頭的風景,而且那邊吹不到風,就算開着窗子也不必擔心。
陸重淵倒是無所謂做什麽。
不過看了眼身邊的小女人, 見她時不時往東邊那個窗子看去, 就知道她心裏其實是想看煙花的便也随了她的心願, 說道,“推我去東邊那個窗子吧。”
他這話說完。
蕭知果然笑彎了眼。
她輕輕“哎”了一聲,然後就推着陸重淵朝那處過去。
這個時候距離放煙花的時間還早,她又拿了一本陸重淵常看的書, 以及一些果茶等物, 然後才回到了陸重淵的身邊坐下。
窗子先是打開了一條小縫, 能夠看到院子裏被風吹得輕輕晃動的大紅燈籠,天上倒還是一片寂靜的模樣。
兩個人就這樣挨坐着。
陸重淵握着本書看着,蕭知就坐在他身邊剝着橘子。
金燦燦的橘子皮被她剝成了開花的樣子,她一邊低頭剝着,一邊與人閑話家常:“五爺,你以前在這個時候會做什麽?”她心裏的确是蠻好奇的,陸重淵不過年又不過節,也不許別人靠近,那麽他在這樣的時候會做什麽呢?
總不可能坐着發呆吧。
他會在這樣的時候做什麽?
陸重淵聽到這個詢問,翻着書頁的手一頓,倒是細細想了一會,年少的時候,每回碰到這樣的日子,他的心裏就仿佛有一頭困獸,嘶聲吼着想沖出來,弄得他也不安寧。
那個時候,他曾在夜裏獨自一人打馬過長街,任由這寒冬臘月的寒風打在身上,好似只有這樣才能撫平心中的情緒。
可後來年歲越大,看得越淡,倒是也沒那麽多感覺了。
任憑正院那群人怎麽喜樂融融,于他也沒有什麽關系,他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練劍,一個人吃酒雖然冷清,倒也自在。
又翻了一頁手裏的書,他才答道:“看書,練劍”
這倒像是陸重淵的性子,蕭知心裏想道。
手裏的橘子已經剝好了,她先是吃了一瓣,覺得甜後才遞給人,見他轉過來的視線就笑道:“你嘗嘗,很甜的。”
陸重淵卻沒有立刻接過,他坐在輪椅上側着頭,就這樣看着蕭知,看着她燦爛如花的笑顏,看着她眼中盈滿的星辰,那顆心好似也沒那麽平靜了。
以前的他的确享受孤獨。
可如今他恐怕再也不願意回到從前。
她整日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黃莺似的,這五房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身影和聲音。
醒來的時候,她在。
閉眼要睡的時候,她也在。
她一日有大半時間都待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與他說笑,推着他往外頭走,她會踮起腳尖給他摘下一枝枝頭開得正豔的白梅,也會替他撫平肩上的風雪,明明知道他并沒有那麽軟弱,可若是碰到什麽事的時候,還是會用她那纖弱的身子擋在他的身前。
她就像一道意外破開雲層的光,打進他的心裏,不知什麽時候在此駐紮生根,發芽生長。
享受了這樣溫暖的他,怎麽可能再回到以前?陸重淵根本無法想象倘若有一天,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會離開她,那将會是一副什麽樣的情景。
他肯定會瘋的。
不——
他絕對不會容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眼中突然閃現出一抹暴戾,就連原先放松的身子也緊繃了起來,他突然伸手握住蕭知的手,像是怕她消失似的,格外用力。
“五爺”
蕭知不知道陸重淵這是怎麽了,只知道手被人抓得很疼。
她輕輕皺了皺眉,倒是也沒有掙脫開,只是把另一只手輕柔的放到他的手背上,帶着包容和安撫,一下一下撫着陸重淵的手背,眼看着他眼中的戾色逐漸消失幹淨。
這才問道:“五爺,你還好嗎?”
陸重淵那雙長而又翹的睫毛因為她的話輕輕抖動了一下,他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什麽情況,直到看到蕭知雖然強忍着但還是緊擰起來的眉,以及手上的異樣他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用力的抓着她的手。
他有多大的力道,他自己很清楚。
怕自己會像上次那樣弄傷她,陸重淵立刻就松開了手,可即便如此,那白玉般的手上還是有了一道明顯的指痕。
“你”
陸重淵的聲音有些幹啞,“你為什麽不掙開。”
大概是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責,蕭知笑了下,然後沖人說道:“不疼啦,就是瞧着有些可怕。”她說話的時候,臉上還揚着一抹笑,看着明媚,卻也有些逞強,怎麽可能不疼呢?陸重淵的力道那麽大,她都以為自己的手骨都要被人抓碎了。
是想推開陸重淵的。
但看着他剛才眼中的陰沉和暴戾,以及一抹少見的害怕。
蕭知只當他又是想到了以前那些不好的記憶,便有些舍不得了,他那麽可憐,要是再被她推開,那得多可憐啊。
何況她也不覺得陸重淵會傷害她。
所以這會她也只是沖着人笑道:“五爺,真的沒事。”
陸重淵看她明明疼得要死,卻還是強撐着說“沒事”,心裏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只是有一抹心疼,先前心中的陰沉和暴戾也消了個幹淨。他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重新朝她伸出手,不似先前那般用力,而是小心翼翼的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掌中,然後低着頭,輕輕替她揉着。
他一邊揉,一邊沉着聲音和她說,“以後我要是再這樣對你,就推開我,或者拿你的匕首刺我。”
他沒法保證自己的情緒,也沒法保證在先前那樣的情況下,會不會傷害到她。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一怔。
她起初以為陸重淵是在開玩笑,可低頭看他臉上的認真神色,又覺得不像,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樣皺着眉沉着臉說這樣話的陸重淵,她竟然有些想笑。起初只是想想,可後來像是繃不住似的,她的嘴角開始微微往上揚,就連眼中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陸重淵察覺到她的變化,便擡頭朝她看來,在看到她眼中未加掩飾的笑意時,又皺了皺眉,沉聲道:“我先前說得都是認真的,倘若我再像先前那樣傷害你,你就刺傷我”
疼痛使人清醒。
只有他清醒了,才不會傷害她。
蕭知聽着這話卻沒有回答,反而笑盈盈的看着他,反問道:“那五爺以後還會傷害我嗎?”
陸重淵一愣,臉上的神色也跟着一頓。
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傷害她嗎?
他不知道。
“我知道五爺不會傷害我的,你看剛才,我什麽都沒做,你也好了”蕭知仍舊揚着笑臉看着他,手上被他搓揉的那處地方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她笑了笑,把手覆在陸重淵的手背上,又道,“五爺,好了,真的不疼了。”
陸重淵聽到這話卻沒有立刻松開,反而抿着唇望着她。
他自己都不敢确信以後會不會傷害她,可身邊的這個女人卻十分篤定。
她的信任和依賴,包容和溫柔,讓陸重淵這顆剛才還略顯浮躁以及不安的心,竟然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他就這樣看着她,一眨不眨地。
最終在她溫柔的注視下,終于松開了手。
“吶——”蕭知重新把手裏剛才那剝好的橘子放到他的掌心,然後笑看着他,說道:“吃橘子吧,很甜呢。”
陸重淵看着手心裏金黃色的果肉,拿起一瓣放進嘴裏,果皮一碰即裂,甜甜的水汁在唇齒之間散開。
“是不是很甜啊?”身邊傳來蕭知帶着笑意的聲音。
陸重淵轉頭看向她,她笑的明媚,外間的月色透過那條縫隙打在她的身上,使她又平添了一份溫柔他就這樣看着她,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很甜啊。
蕭知見他應聲,臉上的笑意倒是越深了。
她也沒再說什麽,一邊吃着橘子,一邊托着下巴看外頭的風景。
算算時辰。
這會應該也快放煙花了。
果然就在她這個念頭過後,外頭就突然響起了一陣聲音,她笑着站起身,推開窗,本來黑寂寂的天空此時被煙花炸得跟白日似的,那是從宮城裏發出來的煙花,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工匠為這除夕夜裏的煙花絞盡腦汁。
可就是因為他們的努力,才能讓他們看到這樣璀璨的煙花。
她以前還是顧珍的時候,時常愛往宮中跑,不比現在站在外頭只能遠遠瞧着,她那個時候可以近距離的觀賞,甚至膽子大的時候還能去點燃那個引燃物。
然後就站在長廊下捂着耳朵仰着頭,看着頭頂燦爛又奪目的煙花在天上炸開。
她那會最喜歡爬到宮裏的角樓。
那裏是皇宮最高的地方,站在那邊往下看,可以看到整個京城,也能更好的看到頭頂的煙花。有一回,宮裏的煙花剛剛炸完,京中其餘地方也紛紛放起了煙花,東邊放完西邊放,那個天就沒暗下來過。
不過現在。
她自然是沒法去的。
她進不了宮裏,上不了角樓,只能遠遠站在外頭,看天上的煙花。
收回思緒。
蕭知讓開身子,把陸重淵推得更近了些,然後就站在他身邊,沖他笑道:“五爺,你快看。”
她說話的時候。
天上有越來越多的煙花了,有動物樣式的,例如孔雀、兔子、錦雞、仙鶴也有花卉的,例如梅蘭竹菊、桃李海棠,還有一些吉祥意頭的,例如壽人捧仙桃,五蝠連如意的。什麽樣的都有,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但也足夠讓人難以忘懷。
蕭知仰着頭看着天上的煙花,笑着問道:“五爺,好看嗎?”
她說話的時候也沒轉頭,只是看着那些煙花,邊笑邊說,“我們這兒還是離得遠了些,看得也不夠仔細,要是離的再近些,肯定會更好看的。”
她喜歡煙花。
何況這些煙花都是轉瞬即逝的,也就分不出神去看陸重淵現在是什麽反應,自然也就沒發現她在看煙花的時候,身邊那個男人卻一直在注視着她。
好看嗎?
好看啊。
他這麽多年看過無數風景,無論是煙雨蒙蒙的江南水鄉,還是黃河落日的大漠風光,卻都不及他眼前這個人。
外頭的煙花放得差不多了,蕭知轉過頭,剛想和陸重淵說話,卻看到他一瞬不瞬地注視,愣了下,倒也沒多想,只是問道:“五爺,怎麽了?”
“好看。”
陸重淵看着她,輕聲說。
“什麽?”
蕭知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又笑道,“您是說煙花好看嗎?”
“今年的煙花還不算好看,有一年皇宮裏的煙花才算好看”她只是說了這麽一句就住了嘴,沒再多言。
外頭的煙花爆竹聲還是沒個間斷。
蕭知捏了捏袖子裏的那串平安結,猶豫了下,然後半蹲在人身前,和他說,“五爺,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她說話的時候,話語之間還是有些猶豫的。
她以前送過許多人東西,稀奇的,珍貴的,打海外送過來獨一無二的她從來都是眼也不眨就送出去了的,唯獨此時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袖子裏的這個最為寒碜。
她怕陸重淵不喜歡,更怕他嫌棄。
不過她向來是個果斷的人,沒有事到臨頭就退縮的道理,再說不管陸重淵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總歸是她的一份心意。
所以也就猶豫了那麽一會功夫,蕭知就把袖子裏的平安結拿了出來,她握着那枚平安結,放到了陸重淵的手上,輕聲說,“我也不會做別的,只有打得絡子和平安結還算拿得出手,你,別嫌棄。”
陸重淵低頭看着手心裏的那枚平安結,紅色的繩子被勾勒的十分平整,底下還有一顆玉珠,這會開着窗,那底下的穗子被風吹得不住拂動。
明明輕如無物的一件東西,可此時卻好似有千斤重似的。
陸重淵因為她這句話,一直低着頭,看着掌心裏的那一串平安結,瞳孔微縮,似是太過驚訝,就連手都忘記收回了。
他就這樣看着那串平安結,眼睛一眨不眨,好一會才啞着嗓音問道:“這是,給我的?”
蕭知聽着他話語之間的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方才還留有的幾分擔心倒是也逐漸消散了,她仍舊半蹲在陸重淵的身前,仰着頭看着他,笑道:“是啊,這是我給五爺的新年禮物呀。”
說完。
她是又停頓了一瞬才跟着一句:“我聽說,好運都是相對的。”上蒼讓你前半生飽受苦難,所以你的下半生一定會順遂如意的。
“五爺——”
蕭知仰着頭,突然又喊了人一聲,見他循聲看來,又揚了個明媚的笑,“希望你以後可以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歲歲平安,萬事如意
這句最為普通的祝福,卻是陸重淵長到現在第一次聽到。
心跳像是漏了幾拍,陸重淵低頭看着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啞着聲,很輕的說道:“歲歲,平安啊。”
外面的煙花好像終于消停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子煙花味,雖然離得遠,但随風傳來,其實也不大好聞,蕭知起身去關窗。
“我沒給你準備禮物。”她聽到身後的男人這樣說道。
蕭知一愣,她關上窗然後轉過頭朝人看去,笑着朝人說道:“沒事啊。”這種東西又不是相對的,她本來就沒想過要陸重淵給她什麽。
陸重淵卻只是抿着唇看着她,手裏仍舊小心翼翼的握着那個平安結,說道,“你想要什麽?”他語氣鄭重,一副非得人說一個的樣子。
她想要什麽?
蕭知笑了下,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但是這些事,有些說不得,有些她靠自己就能做,不過她心下一動,“五爺,我想出府去看看,可以嗎?”
陸重淵聽到這話倒是幾不可聞的皺了下眉。
出府?
他自從傷了這條腿之後就沒再出過府了,外頭的一切對他的吸引力并不大,不過看着蕭知,見她眉宇之間的渴望。
他握着平安結的手收緊,輕輕抿了下唇,終究還是不忍人失望,“過幾日吧。”
蕭知聽到這話,無論是臉上還是眼裏的笑意,都更深了,她醒來這麽久,終于有機會可以出府了。
雖然是跟陸重淵一起出去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蕭知推着陸重淵進裏間的時候,想起今早醒來的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五爺,昨兒夜裏,你是在榻上睡的嗎?”
“嗯。”
陸重淵低頭系着平安結,頭也沒擡就應了這麽一聲。
“你,你還是睡床吧,那個貴妃榻太小了,還是我睡榻吧。”雖然她睡得也不大舒服,每天醒來的時候也是腰酸背痛的,不過相比陸重淵,還是由她來睡比較好。
陸重淵仍舊言簡意赅的拒絕道:“不用。”
“你先睡吧,我自己進去洗漱。”平安結已經系好了,他說完這麽一句,就收回手打算自己推着輪椅往水房去。
輪椅往前推動了一下。
蕭知還站在原地,她看着陸重淵即使坐在輪椅裏也顯得十分高大的身影,又看了西邊窗下的那個貴妃榻,這麽小,陸重淵怎麽睡啊?剛才吃飯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雖然陸重淵掩飾的很好,可時不時都會摸一下自己的肩胛骨。
肯定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他的腿又不好,行動起來也不方便,要是出什麽事蕭知皺着眉想着這些。
陸重淵既然說了不讓她過去睡,肯定是不會讓她去的,她也不可能真的去別的房間,她是陸重淵名義上的妻子,總得貼身照顧人,眼見陸重淵都快進水房了蕭知的指尖不自覺的捏了捏。
“五爺,我們晚上一起睡吧。”
輪椅推動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停頓似的,在停止之前甚至發出了極為刺耳的一聲。
陸重淵的手已經握住了布簾,可此時卻沒有掀起,他的脊背也有些僵硬,就連那張無人看見的面容也有些繃得厲害好一會,他才啞聲問道:“你不怕我欺負你?”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
蕭知的确是害怕的,她長這麽大,除了以前嫁給陸承策之外,還沒跟其他人同床共枕過更不用說是男人了。
可聽到陸重淵的這番話,她卻突然不覺得害怕了。
陸重淵不會欺負她的,這個男人剛才傷了她的手,都能說出再有這樣的事,就拿匕首刺她的話,又怎麽可能會欺負她呢?所以,她捏了捏手指,也沒再猶豫,笑着和人說道,“不怕,您不會的。”
“您快進去洗漱吧,我先去鋪床。”
說完。
她也就沒再理會陸重淵,自顧自走到貴妃榻上,把被子和枕頭都抱了回來。
陸重淵的情緒其實還沒平複,他還站在布簾前,雖然離得遠,但餘光還是可以看到不住忙活着的蕭知,他看着她把東西都搬回去,看着她坐在床上鋪着被子,從始至終,她的臉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願。
她是願意的。
心下不知道想到什麽,只是砰砰砰的,跟敲着戰鼓似的。
蕭知鋪好被子看過來的時候,發現陸重淵還站在水房前,愣了下,她站起身問道:“五爺?你怎麽了?”
“沒事。”
陸重淵的語氣有些幹巴巴的,說完,他就直接打了簾子進去了。
他看起來和平日沒什麽差別,可那塊掀起的布簾因為力道太大的緣故,遲遲都未曾落下。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刻鐘之後的事了,屋子裏的燭火已經滅了幾盞,不像剛才那麽明亮,就連外頭的喧嚣聲好似也都停了下來,沒有說話的一處地方顯得格外寂靜。
蕭知坐在床上,聽到從不遠處傳來的輪椅聲,越來越近。
她剛才的确沒什麽感覺,可此時聽到那由遠及近的輪椅聲,想着今晚要跟男人同床共枕,終究還是生出幾分不好意思。
不等人靠近,她就已經站起身了,略帶倉惶的聲音在屋中響起,“我,我先進去洗漱。”說完也不等人有所反應,她就往水房跑。
陸重淵在的那個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微紅的臉頰。
沒有去攔她,只是看着她倉惶的身影,難得的揚了一下嘴角,明明怕的要死,還說什麽不怕他的心情有些少有的愉悅,那微微揚起的嘴角更是消也消不下。
等人跑進水房——
陸重淵才收回視線,然後轉頭看向拔步床上的兩條被子。
這兩條被子,一條繡着并蒂開花,取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之意,而另一條繡着石榴,意為多子多福那個丫頭肯定沒發現。
不然肯定得臊的更厲害
蕭知平日裏洗漱很快,可今天倒像是故意磨時間似的,足足花了三刻的功夫還沒好。
等到終于磨不下去了,她才出去。
外頭的燭火大多都被熄滅了,只留了靠近拔步床的一盞,方便人走路。屋子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可平日裏就算陸重淵醒着也是這樣的,所以蕭知的步子還是放的很輕,就連那顆心也是高高懸着的。
房間就這麽大。
走了這麽久,肯定也已經走到了。
站在拔步床前的時候,蕭知還有些猶豫,她是先探了探頭,然後就看到睡在裏側,閉着雙目的陸重淵,不知道他是睡着了還是沒睡着,她試探性的喊了一聲,“五爺,你睡了嗎?”
無人回應。
可蕭知卻像是松了心神。
雖然她不介意和陸重淵同床共枕,但要是和醒着的陸重淵睡在一張床上,她還是會有些緊張的。
現在陸重淵睡着了正好。
小心翼翼的脫了鞋襪上了床,又把帳子都給落下,要躺下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身邊,見陸重淵紋絲不動,就連眼皮也沒有抖動,這才放心,合衣躺了下來。
剛剛躺下的時候,蕭知還有些睡不着。
不知道是因為陸重淵在身邊,還是因為這是她醒來後過的第一個年。
忙碌的時候不會想太多,可此時躺在床上,四周又這麽安靜,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前過年的時候,他們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的。
父王母妃跟神仙眷侶似的,兩人都是喜好音律的人,一個彈琴一個就吹簫。哥哥就在旁邊舞劍,至于她呢她不愛這些,樂得偷懶,就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笑盈盈的看着他們。
後來嫁給陸承策,過年的時候也是一大堆人。
那個時候。
現在被她厭惡至極的陸家人還沒露出他們惡心的爪牙,他們寵着她慣着他,事事都依她,陸承策也是,他平日裏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唯獨面對她的時候是不一樣的。
他會握着她的手,與她說,“阿蘿,我是有多幸運才能娶到你。”
他會攬着她的肩膀,和她說,“阿蘿,我會好好對你的。”
甚至就在他拿着聖旨去賜死她的父母時的前一日,他還蹲在她的面前,撫着她的臉,和她說,“阿蘿,以後我會好好陪着你的,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說着對她好,說着不會讓任何傷害她。
可偏偏,他卻是那個傷她最深的人
心下有難以言喻的複雜。
她跟陸承策青梅竹馬長大,又在最好的年紀嫁給他,她怎麽也不願意相信陸承策會是那個檢舉她父王謀逆,親自監殺她父母的人。
可眼見為實。
她縱然不願意相信又能如何?
何況當日那個男人的言語還在耳邊環繞“永安王與朝廷官員密謀在前,私制龍袍在後,證據确鑿”
好一個證據确鑿!
他既然說證據确鑿,那她就去查清所有的真相,洗清她家人的冤屈。
她的父王母妃從來不曾涉入黨政,就連她那個天資聰穎、人人誇贊的哥哥也怕皇伯父和太子哥哥忌諱,所以連入朝為官都沒有。
可即便是這樣
這群人還在肆意誣賴着她的父王母妃,把一盆盆的髒水往他們身上潑,甚至還逼死了他們。
心裏的情緒像是繃不住似的,蕭知整個身子都緊繃的不行,可聽到身邊傳來的均勻呼吸聲,她這顆被仇恨充斥着的心竟像是被一只寬厚的大掌輕輕撫平了似的。
她轉頭朝身邊的男人看去,屋子裏太昏暗了,她只能隐約瞧見他一個輪廓。
沒了平日裏的清冷陰沉,此時的他平靜又令人心安。
蕭知看着看着,倒是也平靜了下來,沒事,她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她會找回她的哥哥,一點點查清真相,洗清一切的髒水,還她父王母妃一個清白的真相。
心緒漸漸安靜,困意也就襲上心頭了,她今天忙了一日,實在是太累了,眼皮子一撘一撘的,終于還是沉沉睡了過去。
等她睡着後。
身側一直閉着眼睛的陸重淵卻睜開了眼睛。
他那雙漆黑如墨的鳳目中清清亮亮的,哪有一絲困意?一看就是一直沒睡着的樣子。陸重淵的六識本就不比常人,這會即便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下,他也能把身邊人看個通透。
她睡着的時候不似平日顯于人前的那般歡快,眉是皺着的,紅唇也往下壓着,小巧玲珑的鼻子輕輕抽着。
不知道是在做噩夢,還是本身心裏就有着不少愁苦,使她整個人看起來竟是要比平時還要顯得可憐。
陸重淵見她睡得很沉,倒也不怕吵醒她,從被子裏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眉宇之間,一下又一下,力道輕柔的替人撫平着折起的眉。
起初蕭知還有些不自在,輕輕嘟囔了一聲。
可到後頭大概也習慣了,不僅那緊皺的眉心放松了,就連一直緊繃着的身子骨也逐漸放松下來。
陸重淵沒有立刻收回手,他側着身子,從她的眉心一直往下,最後停留在唇角處,把那微微往下癟壓的唇角給人重新揚了起來,這才打算收回可手還沒有收回,就被蕭知抓住了。
牢牢地抓在手心。
陸重淵的身形一頓,但也沒有太過擔心。
他不怕蕭知在這個時候醒來,她若是醒着,別說這樣握着他的手了,恐怕連睜眼都不敢。
倒是可以收回。
但卻有些舍不得,她的手心這麽溫暖,好像可以撫平他一切不好的情緒任由她這樣握着。
而另一只手也跟着伸出,覆在她的臉上,帶着極為輕柔的力道,一寸寸撫過她的肌膚。
他從來沒被人這樣對待過。
又是替他操持着過年,又是給他夾菜說笑,還送他禮物給他祝福。
陸重淵想,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這個日子,他不會忘記在煙花最為絢爛的那一剎那,有個人蹲在他的身前,仰着頭,和她說“歲歲平安”。
他看了一眼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十指緊扣。
極為親密的姿勢。
冷清的眉眼在此刻綻放出幾絲笑意,那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過的豔色,他就這樣撫摸着她一寸又一寸的肌膚,緩慢又低啞的說道,“你既然握住了我的手,那這輩子都不能再松開。”
是她捧着光明來到他的身前,試圖喚醒他走出那個黑暗的回憶。
如今他一腳已經如她所願跨出。
再也無法回頭。
他可以為她走出這漆黑的世界,但前提,是她在的他的身邊。
如若——
陸重淵眼中的柔和在此時轉為晦暗,像是兩汪黑洞似的,就連覆在她細嫩肌膚上的手也多用了些力,等聽到身邊的小女人輕輕嘤咛一聲,這才回過神。
他重新輕柔的替她撫着細膩的肌膚,見她重新變得安靜,眼中的柔和也重新回歸了。
不會有那一天的。
他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
翌日。
蕭知醒來的時候,天色又已經大亮了。
她看了眼身邊,陸重淵已經起來了,不用在醒來面對他,蕭知還是很開心的。
外頭已經有丫鬟候着了。
不過不同于以前,今日一道進來的還有趙嬷嬷。
她手裏握着一只木盒,看到她坐在床邊就笑着先福身行了一禮,“夫人。”
“嬷嬷怎麽來了?”蕭知有些詫異的看着她。
“老奴”趙嬷嬷張口想說些什麽,可目光在注視到床上的兩床錦被時,先是一愣,繼而又是激動的喜上眉梢,夫人和五爺經了之前的事,如今果然是越來越好了,現在都已經同床共枕了。
這假以時日——
她的小公子,小小姐還會遠嗎?
可她到底是歷了事的,雖然心裏激動,但也不至于太過顯露。所以在激動了那麽一瞬之後,她就很巧妙的掩飾了下去,然後同人說道:“夫人嫁過來也有一段日子了,老奴今兒個是把五房的賬冊來交給夫人的。”
這也是她昨兒個做的決定。
原本她握着這些東西,一來是擔心五爺不喜歡夫人,二來也是怕夫人沒經過事弄不明白。
可如今第一個是不用再說了,至于這第二個昨兒個夫人那一番安排,件件樁樁都沒有一絲差錯,既如此,她自然也不會舍不得放這些權力,總歸以後陪着五爺走到最後的是夫人。
何況這內宅裏的人,握着權力和沒握權力相差太大了。
蕭知聽到這話倒是一楞,她這會正握着帕子擦着臉,聽到這話便移開了手中的帕子,那雙長長的睫毛輕輕眨了幾下,她是先看了一眼趙嬷嬷,然後又看了眼她手中的盒子,而後才問道:“五爺知道嗎?”
“知道的,還是五爺跟老奴提的。”
趙嬷嬷笑着和人解釋道。
早間五爺出門的時候,就讓慶俞把她喊了過去,與她說了這一樁事,不過就算五爺不提,她也是打算去說的。
這樣的不謀而合,倒是讓她更清楚五爺對夫人的心意。
她的目光看着那兩床被子,眼中的笑意更為柔和了。
既然陸重淵都說了,趙嬷嬷也把東西拿過來了,蕭知也就沒拒絕,她現在沒人沒權勢,縱然因為陸重淵的緣故,底下的人不得不聽的話,可這些總歸是有客觀原因的。只有她自己強大了,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
“那就勞煩嬷嬷了。”
“不麻煩不麻煩”趙嬷嬷又笑着和她說了一句,然後就道,“那夫人先洗漱,等你吃完早膳,我再和您細細講一回。”
等吃完早膳。
趙嬷嬷就如約和她說起了五房的大小事務。
“這是家中給五爺的一部分”趙嬷嬷先是取出了一部分地契、商鋪,放到蕭知的面前,“總共十五間鋪子,并着東邊的一塊果園還有兩處莊子。”
這東西若是放在尋常人家,其實也算多了。
但對蕭知而言,實在是有些不夠看,她以前嫁給陸承策的時候,除了那一百二十八擔嫁妝,光陪嫁的商鋪就有三十多間,還不算果園、莊子,不過她也知道這長興侯府其實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麽風光。
老長興侯是個不會打理的,整日只知道窩在那女人香裏。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