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何用素約

這是什麽藩王,臉皮比城牆還厚,簡直鮮廉寡恥!婉婉嘴上沒說,心裏把他罵了個底朝天。昨天弄得這樣,換做她大概今生都不願再相見了,結果他還敢送上門來,要不是孩子病着,她早就招呼人上棍棒了。

是誰一再說等得,可以慢慢來的?結果他分明急不可待,這樣說一套做一套的人,真讓她愈發信不實。

他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如果僅僅拿愛她來解釋,實在太單薄了。他憑什麽愛她?十年前舉手之勞,再加上西華門外睽違後的重逢嗎?兩次見面便令他刻骨銘心成那樣,何至于!當一個人愛你愛得莫名其妙,那你就得提防了,想想他出賣愛情後的獲利,雖然目前暫且看不出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諸王之中他的分量會越來越重,地位也會越來越穩固。甚至到最後一些用以制約藩王和驸馬的條款對他都不适用了,如果皇帝勤快些,把疏漏的地方補足,也許一切還有可說。但皇帝怠政,連現行律例的漏洞都懶得補,要做出個專門針對他的規範,恐怕至少要花上兩年時間。

把她送上戰場,自己卻把豪言壯志抛到腦後,她不懂那位哥哥在想些什麽。他有時候确實玩性重,得有人專門提點才好,廠臣顯然自顧不暇,未必實心對他了。京裏現在也呈風雲詭谲之勢,什麽人什麽立場,難以評斷。她欲具本上奏,光明正大的又不成,得悄悄打發人送進京去。因為要提防被宇文良時拿個正着,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來,那可怎麽得了!

所以還是得忍着,她當真不喜歡陷進這樣的泥沼裏,但是無可奈何。但願南苑沒有反心,他能被她诟病的地方,如果只是從音閣那裏探來的消息,她倒不介意同他從新開始,水到渠成的時候心甘情願當個小婦人,為他生兒育女。

她點了點頭,“王爺願意留下便留下吧,先前小厮說大爺有喘症,我怕他舊疾又犯,王爺親自照應也好。”說着到床前看孩子,微微笑道,“不要緊罷?我讓內承奉給你找最好的醫官去了,過不了多久就來。你想吃點什麽,告訴我,我打發人去做。”

瀾舟熱得臉頰通紅,依舊叩擊床板,“謝謝額涅,兒子不餓……沒有胃口。”

他自己也沒想到,怎麽就發起燒來了,前邊剛剛自恃身底子好,轉頭就給他臉色瞧。反倒是瀾亭,一副賊都打不死的英雄模樣,竟跟人摘香椿去了,留下他一個,在床上熱得渾渾噩噩,無意間又幫了他阿瑪的大忙。

婉婉呢,對孩子是真的好,皇帝還是福王那會兒,一年生了五位皇子,都和瀾舟一邊兒大,所以她并不覺得他和瀾亭的存在是多硌應人的事兒。她作為公主,有她自己的驕傲,真要過起日子來,王府的那些侍妾不在她眼裏。如果各自相安無事,她甚至願意好好撫養兩個庶子,畢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他們好,他們自然感覺得到。

她并不理會宇文良時,自己坐在邊上看顧孩子,婢女絞了涼帕子遞上來,她仔細疊好,替瀾舟覆在額頭上。她粗通醫理,不時看他脈象,檢查他的掌心,瞧這孩子确實病得沉重,自己也跟着憂慮起來。

她眉心忡忡,美麗的人,不論怎樣的表情都是生動的。做兒子的病了,當爹的一心兩用,确實有點不上道。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向她那邊瞟,一來想辨別她是不是還在為他昨晚的孟浪生氣,二來确實驚豔于她的美貌。

她穿靛藍色的織金短襖,底下是洪福齊天馬面裙,通身的氣度,不是金銀堆砌能夠造就的。嫁了人的姑娘,衣着打扮上雖然盡量往婦人方向靠了,但那髻上斜插的蜘蛛小簪頭,仍舊顯出少女的跳脫來。她照顧瀾舟一心一意,給他倒水,喂他喝藥,那小子生來散養,恐怕還沒得過這麽精細的照顧。瞧他受用的樣兒,當爹的有點羨慕,自己如今的前景不容樂觀,待遇還不如一個孩子。

他踱過來,想法子和她搭讪:“你放心,他們兄弟自小不嬌養,開蒙起又有外谙達教弓馬和布庫,偶爾病一回也沒什麽要緊的。”

她本來就對他有微詞,自然他說什麽都不對。

“正因為偶爾得病才要留神照顧,病起了頭不好好養着,将來身子就壞了。我是不明白你們祁人,多讀書,多學學忠孝節義不好嗎,這麽小就折騰騎射,下着雨不肯坐轎子,說什麽轎子是女人坐的,照這麽推斷,朝裏的官員們都成女人了。”她不悅地抱怨着,“要是沒有這些迂腐的念頭,今兒不會掉進河裏,風再大,能刮起轎子嗎。瞧瞧現如今,病成了這樣倒好?孩子不能發熱,熱久了會燒壞腦子的……”囑咐小酉倒清酒來,她小時候發燒,奶媽子就給她擦手心降熱,好得能快一些。

她這麽實誠,床上的孩子也不大落忍了,轉頭瞧他阿瑪,他阿瑪和他對看了一眼,示意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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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會意,掙紮着說:“兒子不敢勞額涅大駕,叫底下人來服侍就成,額涅這樣,折煞兒子了。”

瀾舟無論如何不敢生受,她也沒法勉強他。當爹的瞧準了時機說:“殿下歇會兒吧,區區稚子,哪裏用得上你這麽費心……”

她轉頭把蘸了酒的巾栉交給他,“既然王爺是來照顧大爺的,那就盡一份心力吧,我這裏沒有平白收留人的道理。”

她和他錯身而過,果真休息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父子倆,發現有時候馬屁拍得不得當,容易弄巧成拙。

她回了她的院子,雨小一些的時候撐上一把紅綢傘,在她的花園裏逛了一圈。長公主府前身是金吾後衙,所以占地很大,後來辦過國子監,也辦過武學,欽宗皇帝時期改南巡行在,明治皇帝為了彌補對她的歉意,整個都賞給她做了府第。

她在煙雨裏穿行,沒有感受到瀾舟瀾亭來時遇上的驚險,江南的雨季還是別有一番詩情畫意的。她喜歡花園裏參天的樹木,每一棵年紀都比她大得多,有的樹幹上還有斑駁的痕跡,應該是當初武狀元們留下的。只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大邺重文輕武的現象越加嚴重,當初的武學館曾經紅極一時,現在竟都慢慢沒落了。

前面的廂房因為宇文良時在,她不願意再去了,不過瀾舟的病勢,依舊會傳人來問,聽說吃了藥後已經有起色,她也略感放心了。

餘栖遐和她坐在檐下博弈,見她不多時就要打探,笑道:“殿下真是不存私心,對待王爺庶出的子女,也能這樣關愛。”

她聽後輕輕揚了唇角,自嘲道:“我也愛賢名兒,免得落個話把兒給人家,回頭嬌縱善妒全來了,我可經受不起。”

誰敢這麽編排她呢,畢竟長公主府的禁衛不是吃素的,別人家裏鬧家務,至多是胳膊折在袖子裏,到了她跟前,關乎國家,就是上綱上線的大事。

她頓了一下,白子停留在指尖,手和象牙是一樣顏色。

“到金陵也有兩日了,你打發人四處看看,這南苑是不是朝廷眼中的南苑。藩王不得屯兵,不得私造火器兵器,我要知道南苑王是否果真安分守己。”她思量了片刻才落子,複叮囑,“避人耳目些,千萬別走漏了消息。要是弄得兩下裏尴尬,那就沒意思了。”

餘栖遐說是,輕輕笑起來,“殿下仔細,可用的活子不多了。”

她的注意力确實沒有放在棋盤上,白子被他連吃好幾個,這盤棋已經下死了。她盯着看了好半天,終于氣餒,笑着把手上的棋扔回棋盒裏,“今兒是輸了,下回再痛殺一盤。我吩咐的話別耽擱,這就辦去吧!”

餘栖遐站起身行禮,卻行退出了花廳,她向外看一眼,天依舊是灰蒙蒙的,多日不見陽光,心裏快長起雜草來了。

銅環取了一件氅衣來給她披上,一面問:“殿下入夜前還去瞧大爺嗎?”

她攤着兩手讓她扣上鈕子,嘆息道:“不去了,該盡的心已經盡了,太過熱絡,別人倒當我有什麽居心似的。”走到鏡前抿頭,回過身來問,“今兒吃什麽?”

銅環說:“到了金陵也沒好好吃過地道的南方菜,南京的鹽水鴨有名氣,再讓他們焖個醬方,還有熏魚銀絲面,都給殿下準備上。”

她卻撅了嘴,“弄些清淡的來吧,金陵不是有早春四野嗎,什麽芥菜,馬蘭頭……還有菊花腦和構杞芽兒,就吃那個。”

銅環失笑,“這是要學和尚吃齋念佛嗎?一樣一樣的來吧,四野裏頭加點兒雞蛋鹹肉丁兒,沒的寡淡了。”說着頓下,眼神朝前院一瞥,“王爺還在呢,傳膳叫上他吧,也是您的大度。”

她的臉慢慢紅起來,“你知道的,昨兒……我今天見了他,都快臊死了,還讓我和他一桌吃飯!”

她不願意,也拿她沒辦法,銅環勸說無果,忙她的去了。

婉婉平時的習慣,沒有因地方發生改變而改變,照舊什麽時候做什麽事。閑了看看書,或者逗弄逗弄她的松鼠,就等着黃梅雨季過後,找個好時機出去看看。心裏有了計劃,雨天也是極耐煩的,好的在後頭呢。

天氣不佳,暗得也比平常早,她吃過晚膳便沐浴,燃了一爐香,坐在燈下撫琴。

慕容氏一門通音律,擅丹青,是名副其實的儒雅王朝。何以成今日之勢,還得追溯到昭帝時期。

昭帝是文武全才,年少時跟随太祖東征西讨,後來大邺建立,蟄伏于太學韬光養晦,彼時門生三千,廣布天下。拓拔皇後育有四子,他排行最末,大兄遇刺,三兄獲罪,二兄文皇帝禦極未幾駕崩,太子即位後半年便遜位,昭帝從幼子到稱帝,也算走了不少艱辛路。大約是太學那段時光的磨砺,文人的脾性早就深植了,後世子孫傳承了他文韬的部分,武略則有欠缺。這種弊端越到後來越明顯,現在的二哥哥只會舞文弄墨,連斧和钺都分不清。自己呢,身為姑娘,對這些東西癡迷也沒誰會來問罪,所以有段時間潛心研究,音律方面還是懂些皮毛的。

她彈《風雷引》,琴弦铮铮,蒼郁險峻。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随風傳來,隐隐約約的,要細細聆聽才能分辯出來。她高亢,它柔軟,她平緩,它激昂……以前常嘆曲高和寡,沒想到在這裏竟棋逢敵手了,她心裏不由欽慕,大有伯牙會子期的驚喜。

勾挑複揉撥,她有心把調壓得低一些,那支笛就如穿雲破霧的箭,直上九重天。漸漸一曲近尾聲了,她彈出最後一個音,迫不及待跑出去,可是那笛聲也戛然而止,再要尋,根本無從尋起。

她叫小酉來,“聽見外面有人吹笛子了嗎?”

小酉和門上站班的婢女往南一指,“從那兒傳來的。”

因為笛子遠不如古琴的琴音渾厚,要想同她相和,距離不會太遠。天上細雨蒙蒙,應該沒人願意冒雨助興,所以這吹笛人必定在長公主府裏,或者是哪個內侍,或者是哪個侍衛,也或者是死皮賴臉不肯走的南苑王。

本來還想尋根溯源,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小酉已經準備好傘準備陪她尋訪,見她作罷了不由納悶:“不去找那個人嗎?好些一見鐘情的故事就是這麽開始的,殿下中途放棄,真可惜!萬一是個驚才絕決的人呢,長得又高又俊,就像肖掌印一樣。”

婉婉慢回嬌眼,想了想還是搖頭,“說不定是個女的,或者是個老頭兒呢?佳音莫問出處,就算是個美男子……我已經嫁了,來不及了。”

說到最後敗興,在廊下站了一會兒,心裏也期盼能再聽見那笛子單奏一曲,可是等了很久,終究沒有等到。那一縷仙音就像石子落進水裏,漆黑的夜把它吞噬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意興闌珊回到卧房,被褥裏熏了蘇合,人躺進去,七竅一瞬都通暢了似的。她沒有問那位驸馬爺在哪裏安置,反正府裏廂房多得是,他愛睡哪裏就睡哪裏。

一夜無事,平平安安到了早上,起來的時候人還有點昏昏的,做了個夢,夢見宇文良時從窗口跳進來了,把她吓得夠嗆。

銅環伺候她擦牙,她撚着青鹽問:“南苑王還在嗎?你回頭叫人過去問問,看他今兒走不走。”

銅環打了手巾把子給她,“殿下是希望他走呢,還是希望他別走?”

“自然是希望他走,他留下看顧孩子不過是個幌子,喂瀾舟喝水,澆了他一脖子,就那個能耐,還指着他照顧人呢!”

銅環和小酉一笑,把洗漱的物件都撤下去,送了她的早點上來。她坐在圈椅裏,氣定神閑吃了半碗粥,一個豆沙團糕。想好了中晌要吃菊花腦拌肚絲,上午便有了指望,半天時間全花在花圃裏,叫人打着傘,在籬笆底下密密麻麻種了一排薔薇。

整天下雨,幹什麽都沒有大興致,在屋裏轉了兩圈,伸手勾那琴弦,又想起昨夜的笛聲來。略站了會兒問瀾舟的病情,底下人說還是起不來床,本來要給殿下請安的,掙了很久也沒成。

她只得再去前頭看,到了那裏見瀾舟臉色還是發紅,跟前只有兩個丫頭侍立,并不見宇文良時的身影。

她回頭問:“王爺人呢?”

門外榮寶呵腰道:“錢塘江決了口子,我們爺上那兒堵缺口去了,說不準什麽時候回來,讓奴才給殿下回個話兒,請殿下不必記挂他。”

婉婉蹙眉,誰有那閑空兒惦記他!看看孩子,一直不退熱,王府裏又無人問津,再放在前院不放心,便吩咐把西配殿騰出來,把人挪到後頭去。

不得不說,老太太心腸夠狠的,真把人撂在這裏不管了。她知道他們有計劃,卻也不能幹看着,所以歷來就是誰心軟誰處下風,感情上更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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