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只影向誰

女人的閨閣,和男人的大不一樣。瀾舟八九歲的時候沒什麽避忌,曾經自說自話進去溜達過兩圈。後來因為大了,得遵循禮法,要見她都是在正房,基本取消進裏屋的資格了。

帷幔重重,燈火掩映出一個昏沉沉的夢。他如踏雲霧,每走一步,心就劇烈地蹦上一蹦。阿瑪這樣鐵血的人,竟歇在如此暖玉溫香的世界裏,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有點向往。

将來他娶了福晉,是不是也會這樣呢?可惜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長公主的精巧和高雅了。太妃責備他的時候,喜歡用上“和你阿瑪一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太崇拜父親,自身的一切都在向父親看齊。父親的隐忍和戰略,甚至他的思想和喜好,他都不由自主地跟随。所以父親愛上的女人,必定也是最好、最無可挑剔的。從定親到現在,他一直感到遺憾,人間只有一位合德帝姬,如果能再等等,讓他等到一個和她相像的人,他一定娶得毫不猶豫。

然而上哪裏找這樣的人去,家裏逼得緊,根本不容他時間等待。那張喜帖上的人,他一個都不感興趣,可是既然她也希望他能定下來,他就不能違逆。就像當初給他找通房那樣,他明明不喜歡,但是為了讓她高興,他還是照做了。他只想在她跟前當個孝子賢孫,永遠讓她欣慰和滿意。

阿瑪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在官場上行走,身邊都是鐵骨铮铮的男人,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女人。可是這位嫡母,竟給了他一種全新的認知,原來女人不單只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她們也有思想,也有自己的堅持。她幾回讓身邊的內官調查南苑,他都知道,換做以前很讨厭太“事兒”的人,可這回非但沒有反感,反而覺得她很可敬。這才是帝國公主應有的做派,雖然手法稚嫩,但是不坐以待斃,也是維持驕傲的态度。

他對她的喜愛,遠遠超過對自己的母親。可是他不敢肖想,知道這是大逆不道,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然而少年的孺慕,應當沒有罪吧!他就是想見一見她,和她說上幾句話罷了。

她在帳幔的最深處,每撩起一層,抽絲剝繭似的。他聽見自己緊張的喘息聲,臉上紅起來,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最後一層是绡,溫柔垂墜,他貼面站在那裏,呼口氣都能把它頂起來老高。帳後的世界朦朦胧胧,燭光在每樣物件上都灑了層金粉。他看見架子床上卧着一個人,背對外躺着,薄薄的緞被覆在腰間,勾勒出平時掩藏在大衫下的曼妙曲線。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心慌不已,知道應該立刻退出去,可他挪不動步子。接下來便是昏了頭,莫名其妙撩那绡帳,誰知指尖剛觸到,便見一個黑影走到他身邊。他愣了下,拿眼梢一瞥,簡直比見了鬼更可怖,他阿瑪滿臉陰沉地看着他,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他啞然,手足無措,阿瑪沒有說一句話,轉身便向外去。

他心知這回不妙了,垂頭喪氣跟了出去。阿瑪仍舊不語,穿越了整個王府,最後出大門,一直把他帶進了祠堂裏。

列祖列宗在上,兩掖的燭火照亮了一張張冷漠的臉。良時啓唇說跪下,從牆上摘了鞭子下來,一字一句冷若冰霜:“今兒要動家法。”

他臉色慘白,頹然低着頭說是,“兒子錯了。”

父子之間的對話很簡單,用不着多費唇舌。這件事令人難以啓齒,誰都不想揭開那個疤。

他看見父親的衣袍就在他身側,霍地一鞭子下來,大熱的天兒,衣裳本來就薄,扛不住那滿帶憤怒的一下。只覺背上辣辣疼起來,細長的一道,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腰臀,他咬住了牙,哼也沒哼一聲。

良時心頭恨出血來,他養的好兒子,曾經是他的驕傲,誰知道扒開皮,竟是個妖魔鬼怪。自己還活着呢,他就生出這樣不堪的心思,還能算個人麽?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恨不能一氣兒把他打死,留下這不孝不悌之徒,将來終究是個禍害。

數不清打了多少下,直打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宇文家的孩子是馬背上歷練出來的,就算是死,也不讨一聲饒。祠堂裏只聽見鞭子破空的呼嘯,和落在脊梁上清脆的聲響。他漸漸不支了,倒在蒲團上,抽搐着,扭曲着,依舊悶聲不吭。

那廂長保搬的救兵可算到了,他們爺兩個出府悄沒聲,要不是長保機靈通禀了太妃,府裏怕是沒一個人知道這裏鬧成了這樣。

太妃哭着進來,看見地上幾乎被打碎了的長孫,抖得風裏燭火似的。慌忙叫人傳大夫來,自己跺腳盤诘良時:“你是得了失心瘋麽,好好的孩子,給打成了這樣!”

良時扔下手裏的鞭子,粗喘了口氣道:“額涅別管,他做錯了事,兒子教訓他,好叫他長記性,下次不敢再犯。”

太妃氣得大喝:“胡說!你擎小兒你阿瑪也教訓你,何嘗把你打成這樣?他也是要娶親的人了,你下這麽狠的手,你枉為人父!”

蹲下去要拉扯孩子,瀾舟疼得直抽氣,太妃越發心酸難耐了,哭天抹淚地嚎啕起來:“蒼天吶,我的兒,我的心肝兒,這可怎麽好、怎麽好……”

良時并不管她,只道:“今夜就在這裏跪着,沒有我發話,誰也不許讓他起來。眼看要大婚了,暫且容你留在府裏,等辦完了婚事即刻上軍中去,有了人樣兒才準回來。”

太妃不知道他撒什麽癔症,滿臉惱恨地看着他,“他究竟哪裏不對,你總得給我個說法兒。他是我從小帶大的,品行我都知道,犯了什麽樣的大罪,讓你容不得他?”

不說清楚,太妃是不會依的,可這樣的隐情,叫他怎麽說出口?

他別開臉,恨聲道:“您讓他自己說,羞也羞得死他。”

瀾舟抽着涼氣兒抓住太妃的手,抖抖索索道:“太太別問,是孫兒做錯了,阿瑪教訓得是。孫兒……只恨沒有地洞讓我鑽進去……太太別問了。”

父親的令兒,他不敢違抗,忍痛重新跪下。背上的傷口沾了冷汗,更是疼得鑽心,可他不敢喊,太妃讓他起來,他也紋絲不動。這一頓鞭子把他抽醒了,自己先前究竟是多荒唐,死也不為過。

良時揚長而去,瀾舟直挺挺跪着,爺兩個一樣的犟。太妃沒轍,只好讓人扒了他的衣裳,大夫來了跪在他身後給他上藥,她捏着手絹給他擦汗,一面追問:“究竟出了什麽事兒,惹你阿瑪發那麽大的火兒?你告訴太太,也好叫我安心。”

他搖頭,仍舊是那兩句:“太太別問,是孫兒犯渾。”再要刨根問底,他抿住了唇,死也不肯開口了。

婉婉是第二天才知道這事的,差人出去打聽,說孩子還在祠堂裏跪着呢。昨晚上挨了打,又跪了一夜,她放心不下,追着良時道:“多大的事兒呢,要這樣。他還小,有不對的地方你罵他兩句就是了,何必打他。打發人讓他起來吧,這麽折騰他,你不心疼嗎?”

他聽見她說情,更是憋屈不已了,又不好多說什麽,只管搪塞。

婉婉見他不松口,賭氣自己要去瞧,被他叫住了。沒法子,他讓榮寶過去傳話,準大爺回來養傷,自己拉住她,正色道:“你心善,真把他視如己出,可你不能忘了,他終究是塔喇氏生的,你再偏疼他,也要拿捏分寸。你們總說他小,他都快娶媳婦了,還小麽?往後他的事兒你就別管了,等媳婦進了門,只管把他扔給他福晉調理,你樂得清閑就是了。”

婉婉沉默下來,細一想,他大概是嫌她管得太多,怕惹出閑言碎語來。也是的,自己進府的時候瀾舟才八歲,總角小兒,多可人疼。現在他大了,能夠自立門戶了,她還處處護着,難怪他不喜歡。

她嗯了聲,“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往後照你說的做。可你不能打他,既然說他大了,更要給他留面子。”

良時無奈地望她,在她頰上捏了一把,“你放心吧,我聽你的,往後再不打他了。”

她笑着揀了顆櫻桃喂進他嘴裏,“你這人,擺起老子的款兒來真吓人。大阿哥多好的孩子,将來可以青出于藍的,你瞧好兒吧。”

他調開視線眺望潇潇的天幕,有些心不在焉地應她:“他什麽都合我的心意,就是不夠自矜自律。人活得沒框架,不是好事。有能耐是底氣兒,約束不住這份能耐,日後就是害己的尖刀。”

他一臉苦大仇深,她不知內情,擰眉嘆息:“你忒急進了,十三歲能像他這樣,世上有幾個?等他二十歲的時候你再着急也不遲,現在要許他犯錯,孩子管得過了不好。”

不過既然有了這麽一出,婉婉自己也省得了,除了當天去瞧過一回,後來就再沒上他院子裏去過。

關于其中的隐情,小酉其實隐約知道一些,畢竟大爺進去沒多會兒就被王爺逮出來了。她進卧房瞧的時候,長公主正睡着呢,後來聽說大爺挨了家法,恐怕是王爺恨他不知禮數吧。

小酉是個大嘴巴,經常管不住嘴。她本打算和婉婉說的,沒曾想王爺搶先一步召見了她,囑咐她當晚的事兒爛在肚子裏。這下子她敢肯定大爺挨揍和長公主有關了,不過因為事先得到警告,她也不敢造次,只得把這天大的秘密咽了回去。

好在這身傷在大婚前養好了,并不耽誤洞房。婉婉打發人上松江府接回了三位庶福晉,大婚當天也好讓兒媳婦拜見瀾舟的親娘,沒的丈夫是誰生的都不知道。

瀾亭和他母親的感情實在好,看見他媽下了馬車就飛奔過來,嘴裏叫着奶奶,膝頭子往下一跪,青石板上磋出去老遠,婉婉瞧着都疼,疑心他的褲子大概蹭破了。

瀾亭連哭帶喊:“您這回不走了吧?您得留下,明年兒子也要讨媳婦了,來回跑多麻煩。”說着眼淚巴巴兒回頭看婉婉,“額涅,不讓我媽走了吧?”

這麽大個人,已經和他娘一樣高,年長一歲的哥哥要娶親了,他還纏着他媽呢。婉婉瞧他這模樣,不好硬拆散他們母子,再說他的話也在理,既然如此,留下便留下吧。

她點點頭,瀾亭歡呼雀躍,三位庶福晉向她納福表示感謝,她輕輕擺手,踅身往園子裏去了。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才像一家子,我一直是個外人。”她哀至地看了銅環一眼,“回南苑這麽久了,到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覺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懷不上了。”

銅環自然全力開解她,“原本滑胎就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兒,況且又滿了五個月,俗話說瓜熟蒂落麽。強摘下來的果子,對您的身子是多大的損傷,咱們不說,王爺也明白。您還年輕,好好養息,保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了。不管咱們世子爺來得多晚,橫豎他是正根正枝,王爺最疼的還是他,您愁什麽?”

話是這樣說,可她總覺得自己不成就了,“女人最好的那幾年,我全浪費在了北京,有時候想想真恨吶。如果那胎順利生下來,這會兒孩子會走了,會叫娘了吧?真可惜,母子緣淺,我留他不住……”

銅環撫撫她的背,“心境要開闊些,如今府裏人又多起來了,您要樂呵呵的,別讓人看笑話。”

這三位庶福晉裏,最會來事的還是塔喇氏,她回來之後便尋到隆恩樓裏給她磕頭,腦門子杵地,叩得邦邦作響。

“多謝殿下,奴婢到死也不忘您的恩情。”

婉婉受不慣別人這樣,讓丫頭把她攙了起來,塔喇氏一直喋喋說着:“在松江府那陣兒,她們都記挂南京,奴婢心裏卻有底,知道殿下心疼大阿哥,必會多番照應他的。後來聽聞殿下收下哥兒了,奴婢真是……不瞞您說,我出身低賤,唯恐連累了孩子,叫他擡不起頭。如今殿下洪恩,可算讓孩子挺直腰杆子了。也因這個,他能覓得一門好親,否則人家瞧着他是庶出,恐怕未必能答應。殿下,您是奴婢的恩人,奴婢往後結草銜環,報答您……”

她說着又要跪,婉婉忙叫住了,“我是瞧着孩子好才留下的,都是一家人,別說這麽見外的話。”

塔喇氏卻淌眼抹淚,撫膝一蹲說:“打今兒起,奴婢就是您的使喚丫頭,只要您不嫌棄我,我就和姑娘們一塊兒伺候您。我端茶遞水什麽都能幹,有什麽事兒您只管吩咐我,我聽候您的差遣。”

銅環一聽便笑了,“塔主兒這份心意是好的,可活兒都讓您幹了,咱們幹什麽呀。況且您是大爺的親媽,真伺候咱們殿下,理上說得過去,情上卻不合。”且不管她是不是用了心計,在長公主跟前,和在王爺跟前不是一樣道理嗎。恐怕她的心思不在伺候,而在露臉上。這樣可不成,哪天叫她鑽了空子,找誰說理去!

婉婉心裏明白,她待人雖真誠,也留三分心眼兒,含糊敷衍着:“銅環說得是,你也別太揪細了。既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合得來,就當姐妹走動吧。別說什麽使喚丫頭,叫人聽見多生分的。”

塔喇氏立刻露出惶恐的神情來,“您這麽說,沒的折了奴婢的草料。您是客套,奴婢當真,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觑見她面有倦色,立刻識趣道,“叨擾了殿下半日,我也該告辭了。明兒是大阿哥的喜日子,奴婢一早再來服侍殿下上前頭去。”說着欠身,卻行退了出去。

銅環目送她,見她走了很遠,腳步依舊帶着謙卑,不由啧啧:“這位庶福晉是個有眼色的,難怪當初在太妃跟前最得意兒,頭一個侍寝的是她,頭一個生阿哥的也是她。”

婉婉倚着隐囊笑了笑,“想是有過人之處吧,否則也養不出瀾舟那樣的兒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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