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人不如故(二)
其實南離這般發作的時候,只要阿桑開口要他留下來,或者姜姬表态說會收用季秀,也不是不能挽回的。
只是令南離有些詫異的是,不單阿桑不解風情、辜負他這片心意,便是姜姬,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動了怒,卻一直冷眼旁觀,裝沒事人一般。
“說的也是。”姜姬淡淡開口道,“如此我就不多留了。替我向你母親問好。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容我過些日子登門道謝。”
南離一愣。“不敢當。為姜姬大人效勞,自是醫者本分。”南離心中有些澀澀地答道。姜姬送他回家的車子已經走出很久了,他心中還在幻想着或許阿桑會從後面追上他,發誓只和他一人好,要他留下。
“南離的性子,還是太過傲氣了。”南離卻不知道,姜姬待他走後,向着私下裏阿桑說道,“眼下他還沒當上大祭司呢,你們兩個又該是蜜裏調油、萬事好商量的時候,他就敢這般發作你。說來說去不過是容不得人。難道你竟一輩子守着他過活不成?他太強,你又太弱,若果真事事依了他,日後在一起過日子,怎麽得了?我早說過你須趁着兩人關系好,好好磋磨他一番,你只舍不得,如今活該是自釀苦果。”
見阿桑只低頭不語,姜姬卻又說道:“我便再給你一個機會,這些日子你跟我學家務農事,看看成效如何。你父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除了教季秀四處坑蒙拐騙讨東西吃,教你靠姿色讨好男人外,可曾教過你別的?簡直是不知所謂。”
“娘親!”阿桑的眼睛裏閃現出亮晶晶的光。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喚姜姬娘親。姜姬所說的那些東西,其實打阿桑知事起,她就想學了,只不過別人都嘲笑她癡傻,沒有人教而已。可是哪怕當傻子的時候,她也不願意依靠別人讨生活,就算那個人是南離。
南離這一次發作,足足有幾個月沒見阿桑。
起初的時候是為了季秀和阿桑置氣。後來,是為了面子上不好看,下不了臺,再後來,卻是為争這個大祭司之位每日裏勾心鬥角,疲于奔命,無暇他顧了。
阿桑腦子裏淤血未清,每月都需要以骨針刺穴,活血通脈。一開始的時候,南離打定了主意,等到姜姬遣人喚他過去骨針刺穴之時,他便順水推舟,同阿桑言歸于好。可是待到快到一個月的時候,姜姬那邊卻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一直等到子羽過來看他,提及此事,才知道姜姬竟然請了少祭司若蒼。
“原來你說這事啊?姨母三日前請了少祭司若蒼過去,你不知道?”少羽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南離的臉色立即變了。他很想立即跑到姜寨去見阿桑,但是想了一想,卻又忍住了。
“姜姬大人最喜歡調.教男人。一直以來,她都在想辦法磋磨我。”南離慢慢地向少羽說,“從前如何,我都忍了。可這一次,我卻忍不得。阿桑跟季秀那個樣子,你也都看到了,就算現在沒什麽,将來遲早會有什麽的。”
“那你打算怎麽辦?”少羽問,“和阿桑一拍兩散嗎?”
南離愣住了。他卻從未想到這一層。“這倒還不至于。姜姬大人已經向祭宮提名我當大祭司了。現如今應該是她怕我離了她,而非我怕她離了我。等我當了大祭司,她反過來求我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敢得罪我?”
子羽不答,莫名開始為姜姬和阿桑感到擔憂。正在這時,南離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言語懇切地說道:“子羽,你代我去看看阿桑。就說這幾日我在為競選大祭司之事忙碌,實在脫身不得。你去看看,她每日裏到底在做什麽,跟那個季秀,到底有沒有——罷了,就算是有什麽,你也不準現在告訴我,叫我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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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羽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南離比他大,人前一派優雅持重,他一向拿他當偶像一般看待,然而如今呢?卻為了情愛之事糾結成這副樣子,使子羽既覺得好笑,又倍感好奇。“那我到底去不去看她?”子羽問。
“去,當然去!她每日裏都在做什麽,你須一一告訴我。”南離道。
于是子羽就真個跑去看阿桑了。夏五月正是農忙之時,陽光已是頗為刺眼,阿桑頭上頂着一塊白布在樹蔭底下坐着,拿着一片荷葉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着風,眯着眼睛一臉惬意的樣子。她身上穿的衣裳是荷露的舊衣裳,卻經姜姬親手改過,越發顯得身姿曼妙,凹凸玲珑。幾百只羊三三兩兩地散在她身旁的田中,宛如碧藍的天空裏那些飄來飄去的白色雲朵。
子羽遠遠地看着,一時之間,竟覺得這種場面舒服無比,只是隐隐覺得又有什麽地方不對。他又仔細再想了一回,終于想起來這些是姜寨的羊群,歸寨子裏公有,平日裏由首領派人專門放牧,卻不知道為什麽,被阿桑一股腦帶來田裏。
子羽當下不覺有些發急,三步兩步跑到阿桑跟前:“阿桑,牧羊人呢?你怎麽把羊往田裏帶?”
阿桑眨了眨眼睛,她這些日子在姜家吃得好,穿得好,身量都往高裏拔了一節,肌膚細膩紅潤,容色更見明媚,說話的時候,臉頰都仿佛泛着光:“我就是牧羊人啊。母親說田裏農活太多,把原來的牧羊人抽調過去幹活了,這邊便由我照管着。這麽多只羊,我一個人可伺候不過來,索性教它們自己去尋吃的了。”
稷下川并無多少成片的草地,故而飼養豬羊時候,都是用的圈養制,将豬羊關在圈裏,每日裏從外頭打了草回來喂給他們吃。可是姜姬将幾個牧羊人都調開,阿桑一個人從哪裏弄許多草來,也只有這般放養了。
“啃了地裏的糧食,又該怎麽辦?”子羽替她憂慮道。
“放心,有我在,不會的。”阿桑很是篤定,一臉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已經告訴過它們了,只準吃雜草。”
子羽目瞪口呆地看着,果然見這幾百只羊比半大的孩子還聽話,只管在田間小路上啃雜草,根本不往田裏面去。
“就算你得到昊天神眷顧,能跟它們交流,”子羽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可是牲口哪裏有那麽聽話,萬一——”他話音未落,便看見一只雪白團子趁着他們說話的當口,沖進了一片綠油油的菜田當中。
他正想幸災樂禍地指給阿桑看時,卻見旁邊一只高大的山羊發出略帶低沉的叫聲,那只雪白團子立即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動了。那山羊又“咩咩”叫了兩聲,那雪白團子便垂頭喪氣地從麥田中退了出來。
山羊押送着雪白團子到阿桑面前領罰,子羽這才看清楚雪白團子不過是一只剛生下來沒幾個月的小羊羔,渾身白得像雪一樣,站在阿桑面前只管瑟瑟發抖,小模樣頗惹人憐愛。
“你要怎麽罰它?依我說,還是不要罰了吧,橫豎發現得早,菜田又未被啃到。”子羽忍不住将雪白羊羔護在身後,一臉緊張地盯住阿桑看。
阿桑臉上滿是歡快的笑容,從背後取出一條黑色長鞭來。倘若季秀在旁邊,一定可以立即分辨出,那根本就是她父親常用的那一條。想來燕明君臨走時未将這條長鞭帶走,故而到了阿桑手中。
“你……你別打它,它那麽小,不懂事,你要打就打我吧!”子羽忍不住脫口而出。然後他就看到,阿桑用黑色長鞭在他面前抖出一個鞭花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子羽大人,今天多虧了你哈。”阿桑将長鞭放下,走到那只高大的山羊前面,用手輕輕摸了摸山羊的頭,聲音極其溫柔,一本正經地說道。那山羊“咩”了一聲,顯然對她說的話和撫摸受用無比。
“你——你敢消遣我!”子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待反應過來的時候,便氣急敗壞地大聲說道。阿桑竟然把他的名字用在山羊身上,他的确有理由生氣。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中其實并未覺得有多麽憤怒,反而覺得……很有趣。阿桑用手輕柔地撫摸過山羊的頭的時候,他竟有幾分心中癢癢的,就仿佛……就仿佛她在摸他的頭一般。
“別那麽兇嘛。誰叫你從前總是拿戒尺打我手心,給它取名字的時候忍不住就想起來了。”阿桑沖着子羽眨了眨眼睛,目光裏全是頑皮,“唔,看你滿頭大汗的樣子,想來一定是渴了吧。那罐子裏有許多蜜水,你且潤潤喉。”
在稷下川蜜水卻是個稀罕玩意兒。就連祭宮那般奢華的所在,每年能夠動用的蜂蜜數量也不過幾甕,除了各類祭祀大典,極少端出來供應民衆。便是子羽,身為祭宮的見習祭司,幾年來享用蜜水的次數也數得過來。
因了這個原因,子羽對于阿桑的話多少有些懷疑,驚疑不定地走過去,捧起那罐子,不過仰頭喝了一口,一股清潤的甜意就從喉間一路蔓延,一直到了心裏。“你放了多少蜜?姨母知道嗎?小心她罵你糟蹋東西。”子羽忍不住提醒她。
“噓,這是我昨日偷偷進山采的蜜,母親還不知道呢。你說話不要那麽大聲。”阿桑道,看子羽一臉猶豫,劈手又将子羽手中的那罐蜜水奪了過來,“你不喝就算了。”一面說,一面一仰脖,将那罐蜜水喝了下去。
“你……你怎麽能這樣?”子羽的臉一下子紅了,“那罐子是我喝過的,你這樣子,就等于……喝我的口水……”
對于子羽的指責,阿桑卻覺得很不可思議。“哪裏來這許多臭講究?人渴的時候,有水喝就不錯了,哪裏還顧忌許多?你學祭宮的禮儀學傻了吧?”阿桑道,“更何況這罐蜜水,你來之前我就喝過的。按你這般算的話,你豈不是也喝了我的口水?”
子羽聞言大窘,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阿桑卻又開始大聲嘲笑他:“你這麽大驚小怪,無非是嫌我喝光了蜜水,沒給你留罷了。這又有什麽難的,待我明日再進山,再去野蜂那裏尋上一些。”
因其中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子羽在向南離轉述的時候,言辭多少有些語無倫次,閃爍不定:“她……她像是比從前變聰明了。姜姬大人命她牧羊,她做得很好,只是不該将監督羊群的山羊取了我的名字。我質問她,她居然懂得反駁我。她還小氣,說好了要給我蜜水喝,結果只給喝了一口,就搶回去了……”
南離聽着子羽的話,心中絲毫沒有懷疑。和贏牧詩的競争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他每日都有許多事情要忙碌。“你辛苦了。等到我當上大祭司,祭宮裏的蜜水,任你取用。”南離随口安撫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