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世長走向書房,心裏只覺得匪夷所思。

傅晚漁試的那種毒,根本無藥可醫,最起碼,他連方子都開不出,當下斷定她活不過當天。

這幾日,他一直在等顧家傳出三少夫人的死訊,一直沒等到。至今日,她居然來了別院。

他急于得到答案,快步走進書房。

傅晚漁站在書架前,正在翻閱一本書,聽得腳步聲,轉頭看他一眼,視線便又回到書頁上,淡聲問:“家兄情形如何?”

“已有起色。”許世長道,“我保他雙腿三個月之內恢複知覺。”

這時候,顧岩陌走進來。

許世長行禮,“見過顧将軍。”

顧岩陌擡了擡手,不聲不響地落座,冷眼打量。許世長三十來歲,面容清瘦,算得儀表堂堂,神色倨傲,眼神陰鸷。

一個全無醫德的人,這德行在他意料之中。

許世長轉向傅晚漁,問:“你是如何痊愈的?”

傅晚漁不答反問:“我中的是不是毒蜘蛛的毒?”

許世長颔首,“能否讓我把把脈?”

“不用了。”傅晚漁将手中書放回書架,走到許世長近前,似笑非笑地審視他片刻,從袖中取出兩張疊的四四方方的畫紙,展開來,遞給他一張,“這是令尊吧?”

許世長看清畫像,面色驟變。

傅晚漁又遞給他一張,“這是令公子吧?”

許世長額角青筋直跳,“你這是何意?”

傅晚漁閑閑地走到書案後方,儀态優雅地落座,睨着他,“自這一刻起,收起你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臉,諸事聽我吩咐。”

許世長望着她,覺出了她與上次相見的不同。上次見面時,她有求于他,仍是鋒芒外露,透着決絕。而此刻,她神色柔和,卻有着睥睨衆生的氣勢。

“對你,我花了些工夫。”傅晚漁道,“你克至親,克妻,親人原本不少,到你二十來歲的時候,只剩下了令尊、令公子。你着實怕了,因此更名改姓,離群索居,性情變得如怪物一般,倒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她和緩的言語,許世長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她說的都對,正因此,才讓他恐懼,料定父親、兒子已經落到她手中。

“你所賺取的銀錢,大半花在了他們身上,讓他們住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宅子,供他們享有錦衣玉食。”傅晚漁一面說,一面注視着許世長,不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反應,“單說此事,你還算個人。”

“不關他們祖孫兩個的事。”許世長緩緩搖頭,“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我承認,做過不少不義之事,可哪一樁都是願打願挨。”

傅晚漁目光轉冷,刀鋒一般淩遲着許世長的面容,“才女梁傾雪自毀容貌,也是願打願挨?我記得,你的規矩只有試藥試毒自斷筋脈,沒有毀容那一條。”

許世長立時心虛氣短起來,“……那是,那是一時興起,想研制出對傷疤有奇效的藥……”

“嗯,後來你研制出來了,卻是昂貴的離譜,不要說一個閨秀,便是富甲一方之人,想要布滿傷疤的面容恢複,也要傾家蕩産。”

許世長忙道:“日後我将藥膏送給梁小姐,直到她恢複,這樣總行了吧?”

傅晚漁望着他,目光森寒,分明已起了殺心,但是竭力克制着。

許世長經不起她這樣的注視,片刻後,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令尊養了你這樣的兒子,品行怕是也好不到哪兒去;令公子有你這樣的父親,被遷怒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你看我,不也因為是傅仲霖的胞妹,為他死了一回麽?”傅晚漁道,“你給人治病,會留後招,今日起改掉,竭盡全力為家兄醫治。不然,你讓人試過的毒,我一樣樣的讓令尊、令公子嘗嘗個中滋味。”

“我一定讓令兄盡快痊愈。”

“聽話就好。每隔三個月,你可以遠遠地看一眼親人。”

許世長俯身磕頭。

從頭至尾,顧岩陌看得一愣一愣的,待得許世長退下之後,他費解地看向傅晚漁,“既然已經拿捏住他的軟肋,之前又為何以身試毒?”那不是腦子有毛病麽?

“那祖孫兩個的下落,這一兩日才知曉。”傅晚漁只能這樣自圓其說。這是前一世命心腹查探到的,時間很招人恨,恰是她身死那日——還沒琢磨清楚如何利用、交給誰利用,就離了這塵世。

前一世的心腹,沒她的吩咐,便不會有任何舉措,這是她篤定的。是因此,才有今日這些安排。

顧岩陌釋然。臨穎病重之初,他也曾想過尋找許世長,聽聞她放下的狠話之後,便知她的病症無人可醫——沙場上,她不是惜命的人,但離了沙場,她又是很惜命的人,絕不會甘願被一場病痛奪走性命。因着這份了解,便歇了那份心思,不去做無用功。

傅晚漁喚來李和,問傅仲霖醒了沒有。

“還沒有。”李和恭聲回道,“不過,喚醒二爺也不礙的。”

傅晚漁略一思忖,道:“不必。我們就不等了。他醒來之後,告訴他我們來過。有任何不妥,及時告訴我。”

病中人,有時最難以面對的反倒是親人——要壓制病痛帶來的壞脾氣,要做出“我沒事,我很好,我已看開”的虛僞面目,累得很。這些,她了解至深。

回到顧府,顧岩陌在外院下了馬車,徑自去了外書房。

傅晚漁回到內宅,換了身衣服,去見三夫人——也就是她的婆婆。

嫁進來的這些日子,自三朝回門之後,傅晚漁幾乎每日不着家,出門時大多會忘記請示三夫人,偶爾良心發現,回來後前去道歉。

幸好,三夫人性子溫婉,待她十分寬和,從不計較她的過錯。換句話說,是個沒脾氣的。

也對,只有這般性情,才能對這般處境甘之如饴。

顧岩陌的祖輩,只得兄弟兩個。長房老太爺老夫人走得早,膝下只有三老爺一個孩子;二房老太爺、老夫人膝下有三個兒子。

長房二老先後病故時,三老爺只有十幾歲,稀裏糊塗的,長房宗主的權利就被二房拿了過去。

是以,本該做宗主的三老爺,長期被二房壓制,兩榜進士出身,卻常年打理家族庶務。

到了顧岩陌這兒,閑在家中的歲月,接替父親打理庶務。

至于三夫人,本該做宗婦主持中饋,卻要大事小情的聽憑二房擺布。頭上的诰命,是兒子給她掙來的。

這般性情做派的名門貴婦,傅晚漁一向只是有所耳聞,不曾過多接觸。前一世,她所知的是,顧三夫人擅長琴棋書畫,最出彩的則是女紅,女紅又以雙面繡為佳。

見到三夫人,傅晚漁恭恭敬敬地行禮,遲疑一下才能語氣如常地道:“娘,下午我出門的時候,又忘記請示您了,日後不會了。”

“沒事,快坐下說話。”三夫人笑容溫柔,眼神透着擔心,“那些小節倒是無妨,我只是擔心你的身子骨,不是正病着麽?臉色不好,人也清減了些。”

“已經好了,您不用記挂。”傅晚漁微笑着落座。

三夫人問起傅仲霖的病情:“二舅爺的情形怎樣了?你每日着急上火的,我卻只能瞧着,幫不上忙。”岩陌應該幫得上忙,卻一直甩手不管,想起來就一腦門子官司。

傅晚漁如實道:“已經找到能夠對症下藥的大夫,往後我不用總往外跑了。”

三夫人現出由衷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婆媳兩個閑話一陣子,傅晚漁告辭回房。

她離開之後,孫嬷嬷低聲道:“今日三少夫人倒是随和了許多。”以前少夫人過來,總是說幾句話就走,眉眼間總透着疏離。

“以前不是總有心事麽?”三夫人性子純良,很能體諒兒媳婦的難處,“她哥哥的病情非同小可,換了誰,也會心急如焚。”

孫嬷嬷笑着稱是,“往後就好了。少夫人是言出必行的做派,能經常留在家中陪您了。”

三夫人先是逸出了舒心的笑,随後又皺眉,“我倒是怎麽都好說,只是岩陌……我總覺着,他待晚漁太冷漠了些。”

知子莫若母,岩陌不是甩臉色、發作人的做派,他若是瞧不上誰,便是從骨子裏透着冷漠。只說晚漁嫁進來之後,忙忙碌碌的,他幫着在她面前解釋過幾次,可也僅此而已,平時對妻子的事情,不幹涉,更不幫襯,完全像個看熱鬧的。

孫嬷嬷只能往好處說:“婚事本就是二老太爺、二老夫人做主,三少爺大抵有些不情願。時日尚短,過一陣就好了。”

“但願如此。”

傍晚,纖月告訴傅晚漁:“人找到了,已經安置到您城西那所宅子。接下來——”

傅晚漁道:“不用為難,告訴他們,因為許世長的緣故,他們要在宅子裏住上一年半載。自然,要看住他們,不要讓他們逃掉。”

“奴婢記下了。”

顧岩陌回房更衣之後,傅晚漁問他:“一起去請安?”

顧岩陌一邊的劍眉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然後嗯了一聲。

三老爺、三夫人見到夫妻兩個一起進門,俱是眉開眼笑的。前者剛進不惑之年,氣質儒雅謙和,待人随和。

長房這個小家的氛圍,是極好的。

閑話一陣子,三夫人讓兒子兒媳留下來用飯。

傅晚漁無所謂,望向顧岩陌。

顧岩陌站起身來,歉然道:“外院還有幾名管事等着,我得跟他們邊吃邊談。”

三夫人的笑容僵了僵。

三老爺瞪了兒子一眼。

傅晚漁總不能獨自和公公婆婆一起用飯,又不熟,便也站起身來,道:“眼下我只能用些清淡的粥湯。等好利落了,再服侍爹娘用飯。”

三夫人和三老爺的神色這才恢複如常,笑着說好,喚孫嬷嬷送晚漁回房。

雖說把場面圓過去了,傅晚漁還是有些尴尬的:那厮是什麽意思?做一天和尚不就得撞一天鐘麽?難道她要在和離之前,和公公婆婆像陌生人一般相處?那怎麽可能?她總不能連晨昏定省的規矩都不遵守。

晚間,傅晚漁沐浴更衣之後,倚着床頭看書。

值夜的郭嬷嬷取出一床被褥,鋪在美人榻上,在榻前擺好矮凳、六角宮燈,末了給兩個人備好溫在木桶裏的茶水,悄然退下。

在秫香齋,郭嬷嬷是顧岩陌的心腹,四名陪嫁丫鬟是傅晚漁的心腹,值夜的就是這五個人,不會把他們從不同床共枕的事情說出去。若是分房睡,就瞞不過別的下人了,為免麻煩,晚間只能這樣共處一室。

過了亥時,顧岩陌回來了,自顧自去淨房沐浴更衣,轉回來歇在美人榻上。

傅晚漁說起在公婆房裏的事,“你給我劃個道兒,免得讓長輩多思多慮。”要總讓她吃癟,她可不介意跟他翻臉。

“下不為例。”他語氣淡淡的,“今日實在沒心情在長輩面前做戲。”

傅晚漁哦了一聲。今日是九月二十七,有什麽特別的?她懶得琢磨,放下書,熄燈睡下。

翌日早間,兩個人一起前去請安,陪着兩位長輩用過早膳,随後顧岩陌去了外院,傅晚漁回了秫香齋。

過了一陣子,大少奶奶杜氏過來了。

長房與二房,雖然在同一個府邸住着,但平時若沒有宴請、沒有需要商量的事,并不怎麽走動。

至于稱謂的區分,是因為在成婚當日,皇帝隆恩,傳了一道冊封傅晚漁诰命夫人的旨意,顧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喚傅晚漁為三少夫人,她的四個妯娌,因着沒有诰命,便還是喚少奶奶。

杜氏是帶着針線房的人來送冬衣的。她今年二十一歲,樣貌姣好,是杜大學士的嫡長女。嫁入顧家之後,二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很看重她。

杜氏與傅晚漁見禮,落座後笑道:“別人的衣服也罷了,一如往年,早已備好了。只是,你和陪嫁的人的衣服只每人趕制出了兩套。這些事,我婆婆交給我打理,是我疏忽了。你看——”語畢,望着傅晚漁,眼中閃過快意之色。诰命夫人又怎樣?成婚前乖張跋扈又怎樣?眼下讓你吃癟,你就得受着。

傅晚漁聽了,心念數轉,笑意到了眼底。杜氏用這種小事為難她,不是沒有緣故的。

早在六年前,杜氏看中了傅仲霖,杜大學士也看中了傅家世襲威北候的門第,便托人到傅家說項,委婉地表露想結親的意思。

傅家卻看不上杜家,婉言回絕了。

從那之後,杜氏很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曾對人說,傅仲霖心高氣傲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妹妹也只有樣貌是女子,行徑簡直比纨绔子弟還過分。

傅晚漁聽說了,只當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沒計較過。

現在看起來,杜氏是認定她不知道當初的事情吧?

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傅晚漁問道:“大嫂的意思是——”

杜氏道:“各家都一樣,秋日做冬衣,你應該有所準備。我跟我婆婆商量了,這次就這樣吧,我們貼補給你一些銀錢,你說可好?”

她是有所準備,衣物多的是,可事情不能照這個章程走。傅晚漁搖頭,“不用。我們可以等,讓針線上的人繼續趕制就是了。”

杜氏面露不悅,“你不能給我行個方便麽?”

“我又不是請你給我們趕制衣服。”

杜氏道:“急趕急做出來的衣服,活計難免粗糙。”

傅晚漁唇角緩緩上揚,“下人做好分內事,你再慣着也不遲。”

杜氏站起身來,“那你就耐心等着吧。”

傅晚漁語氣雖柔和,言辭卻仍是毫不留情面:“我只等半個月。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的話,你也不用幫着你婆婆打理內宅的事了。”

杜氏暗暗咬了咬牙,舉步之際想起一事:“你前一陣不是四處跑,就是生病,老夫人很是記挂。昨日我跟她老人家說你已經好了,老人家說,你針線活不錯,實屬難得,初一請安的時候,帶兩個荷包過去。”

傅晚漁挑了挑眉,“老夫人?老夫人不是病故好些年了麽?”

“……”杜氏恨不得給她一巴掌,“我說的自然是二老夫人!”

“哦。”傅晚漁說,“她記錯了,我不善針線。”就是睜着眼睛說瞎話,誰叫二房的人真把自己當盤兒菜了?

“那就學。”

“那是我的事,你們二房管的是不是忒多了些?”傅晚漁話鋒一轉,和顏悅色地戳人痛處,“別人出嫁之前,曾想嫁誰,被誰回絕,又如何的惱羞成怒,我可沒管過。”

杜氏身形僵住,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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