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回』殺生

? 西塞的氣候總與漢地不同。八月雁飛,白晝日光将沙丘暴曬得金光芒芒,夕陽但一落下,那沙丘遠望卻又如墳冢,逐漸散發出秋日的冷涼。

阿娘替蕪姜把挽起的袖緣揩下:“落葉歸根,流水望東,從哪裏來的便往哪裏去。我的姜兒可是想歸家了?”

這是個質樸良善的胡婦,眼角的笑紋昭示着她的年歲與勤勞。慣把偶拾的女兒嬌滴寵愛,笑容暖人心腸。

蕪姜收回眼神,掂穩懷裏抱着的菜籃子:“葉落了再生,就不是先前那片葉;水融進大海,便舍不得再離開它的懷抱。蕪姜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着阿耶阿娘。”

十四少女,眼眸清澈,裏頭并沒有對漢土多少的眷戀。

婦人想起小丫頭走得瘢痕淤腫的雙腳,彼時衣裳講究,腕上的小镯亦名貴,毅力卻出離的堅韌。自六歲把她收養,便從未聽她讨要過舊親人。平素亦勤快乖巧讨人疼,懂事得不似那年歲孩童。

她猜她必曾歷有故事,但她不說,她就不問。

阿娘笑道:“那就不去。看看我們郝邬族的第一小美人,最後要花落誰家。”

視線從少女胸前羞俏的一抹起伏掠過,本就是那悄悄然長開的年紀,青春美好尚來不及遮掩,就已經遮藏不住。蕪姜臉紅了,借着風聲快兩步:“阿娘剛才在說什麽,我聽不清吶。”

草檐已在眼前,推開門走進去。

郝邬有八部,婦女辛勤持家,男子皆能武擅狩,各部各為生業,無徭役賦稅,有戰禍則相屯聚。蕪姜這一支只有幾千餘,族人逐水散居,她家的帳包處在最僻靜處。

夜色已灰暗,栅欄把一百只綿羊圈起,咩咩叫喚不停。那木欄邊半蹲着一名健壯男子,正用鐵錘敲打着木樁,發出“吭、吭”的聲響。蕪姜脆聲叫 “阿耶”,抱着菜籃子要往屋裏去。

這孩子,不走心,把爹都認錯了。

阿娘好笑,兜過蕪姜的籃子,沖她眨眼睛:“過去吧,那就是等你點頭的人。”

“蕪姜,是我。”那人聽到了動靜,日暮下的陰影裏撩開袍擺站起來。只見身高體實,長發披肩,額前綁草編飾帶,原來是拓烈。

拓烈是郝邬族的第一勇士,比蕪姜大三歲,今年十七。他是個孤兒,小時候總得阿耶阿娘的接濟,因此常常跑過來與蕪姜一起放牧養馬。也不知道今天去了哪兒回來,身上的衣裳被撕得一條一條的,看見裏頭黝黑發亮的健壯身板,幾道皮膚似被利爪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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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烈從小性子爆,總愛打架惹事,給阿耶阿娘添麻煩。蕪姜不由皺起眉頭:“拓烈,阿娘說你在等我?你從哪兒回來,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下午妲安來尋我,說從清早就開始找你,找了你一整天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兒。”

邊說邊卸下馬背上的木桶,一臂提到食槽邊,墊着腳尖“刷拉拉”就倒進去了。

拓烈的目光追着蕪姜因為吃力而曲扭的身段,聽她碎碎念也覺得百般好聽,言語裏偷藏喜悅:“我去給你打了一只豹子。”

豹子?蕪姜手不停,瞄了眼,看到栅欄旁堆着一具花豹的屍體。

“又殺生了……你打豹子幹嘛?快過來幫幫我,幫我把這些草捆起來。”

拓烈走過去:“再過三個月就是下一任頭人的選舉,妲安的阿爸說我是族人裏最年輕的希望,他叮囑我不要錯過。”低頭看着蕪姜,眼睛像一只鷹,熾烈烈地,忽然臉頰通紅:“蕪姜,在我們郝邬族,只有成了親的男子才有資格成為頭領。”

呃……

蕪姜手一頓,頓時有些發窘,不知道怎麽出聲。

哦,她終于想起來妲安說過,郝邬族男子向心儀的少女求婚,都要打一只野獸送給女方家。倘若三天後對方把整只全收,那就等着花好月圓吧;倘若三天後只挂出腿、單把頭留下,那麽便是還要再想想;如果整只都吊在栅欄外晾着,親事就不成了。

越兇猛的野獸代表對少女的愛越熾烈,代表自己的身板越健壯。大漠裏的人一般不打狼,打了狼容易連累族人遭受狼群的報複,喜歡獨來獨往的豹子便成了最兇殘的獸。拓烈這陣子總往沒有人煙的地方跑,蕪姜早先還奇怪他去幹嘛了,沒想到是給自己打這個。

虧他也舍得不要命啊。

蕪姜睇一眼周圍,果然阿耶阿娘都在看呢。她心裏亂麻麻,想了想就裝耳聾,把空桶提去帳包前,又取了斧頭開始劈材。

發現拓烈還在等着她回話。

“诶,你過來,幫我揀柴火。”蕪姜就頭也不擡地說。

十七歲的拓烈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确定蕪姜到底聽見了沒有。但他長這麽大都聽蕪姜的擺布,早聽習慣了,只好乖乖地去給蕪姜抱柴火。

“啪——”蕪姜一斧頭把柴火劈成兩半,木屑子四下濺開。

拓烈趕緊又屁颠颠地跑去撿。

小兩個她不看他,他看不夠她,夜色也被這一幕畫面勾勒寧靜。

夫婦倆互相對看了一眼,看到小姑娘的臉兒都紅到了脖子根——打小就把拓烈當成一家人使喚,夫唱婦随多麽般配——阿娘舍不得閨女羞成這樣,悄悄揣阿耶。阿耶便從屋裏端出來一碗水,笑呵呵:“花豹子歹毒,行蹤難定,別人須得追它三五日,烈兒一日就把它挑回來,這‘郝邬族第一勇士’可沒白當!”

“那還不是為了我們小蕪姜。”阿娘擠眼笑,招手讓蕪姜進屋,又對拓烈道:“辛苦你一日,也不休息休息又叫你修栅欄,她阿耶不像話。快去洗洗手,我去給你們下晚飯。”

拓烈接過水喝,喉結一聳一聳的,手骨節也蒼勁,上面還有未擦掉的血痕。這是個崇尚武獵的番族,拓烈是全族少女們心中的白馬王子。他殺了一只花豹子,忽然從一個少年變成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了。

別留他,別留他。蕪姜站在阿娘的身後扯袖子。她的左眉尖有顆小紅痣,嬌豔豔的,不生在正中的額心,反倒因為這偏頗了的位置而更加耐人尋味。

拓烈聽見了,喝完水把碗還給阿娘,癡癡地凝着蕪姜看:“就不留了,三天後我再來。”體力厮殺後的肚子其實很餓,目中缱绻等待,但沒有聽到她挽留,只好大步将将離開。

晚上蕪姜洗完澡,阿娘幫蕪姜梳頭。姑娘的頭發柔軟而長,篦子在最上端一落,徐徐緩緩自己就滑下來。

蕪姜一晚上魂不守舍的樣子。

阿娘問她:“你可是不喜歡他?等了你一晚上,一口飯也舍不得給他吃,從前可不這樣小氣。”

蕪姜有點窘。“我還沒有想好呢。”她想了想,怎麽忽然想起母妃了——那座斑斓恢弘的宮殿之下,母妃與父王的琴瑟和鳴——漢人的情愛總是那般細膩、華美且濃稠,久久勾着人回味,在她的心中镌刻太深。蕪姜說:“阿耶和阿娘喜歡拓烈麽?你們喜歡,我就不讨厭。”

“傻瓜,大漠上的子民追崇自由,不必從漢人的父母媒妁之命。你看看自己的心,心裏可願意與他像阿耶阿娘一樣生活麽?”阿娘幫蕪姜把長發绾好,推到鏡子跟前。

那鏡子裏的少女明眸皓齒、鐘靈毓秀,她給她梳了個堕馬髻,又挑出來兩縷碎發沿胸口蜿蜒。那是漢女的發式,頭人的女兒妲安纏着要阿娘紮,阿娘拿自己做實驗。蕪姜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自己。郝邬族的少女只梳垂發,間或紮幾條彩辮兒飄飄灑灑。她忽然有些說不出來的惶促,怕那些久遠的來自中原的味道。

蕪姜便把發髻散開,甜甜地對阿娘笑:“真好看,下回去榷場換青鹽,阿娘也給妲安纏一個。”

……

入夜的大漠空靈寂靜,偶爾遙遙飄來幾聲幽長的狼嚎。帳篷內用厚帳隔開兩間,蕪姜聽見阿耶和阿娘在輕聲碎語。

阿耶年輕時也是族中的勇士,嗓音厚重而沉澱:“你看姑娘的意思,是喜歡吧?”

“丫頭心思細密,我可猜不出來。但若是能成,總也是好的,你眼下身體不好,家裏頭也能添個幫手。過個三年五載抱一窩孫子,也算是兒孫滿堂了。”阿娘低聲笑。

“我看差不離兒,兩個從小一塊長大。那小子心雖野,到底聽姑娘的話,不怕受欺負。”阿耶說着,聲音裏含了歉疚:“就是對不住你,這輩子也沒能讓你做一回真正的母親。”

“說這些做什麽,莫非蕪姜不是咱們的女兒?可不許被她聽見這些生分的話。”

阿娘嗔噓,夫妻二人的聲音低下。阿耶說:“久不碰你,興許這一回一試就成了……”

動靜漸漸有些奇怪,蕪姜困倦起來。她想,就算不是拓烈,之後也會是族裏其他的男人。她想起拓烈殘破衣裳下被利爪劃出的血痕,那個野豹子一樣的家夥,三天後她将要把他給的豹子收下,等他來會看見門前空空的栅欄。然後阿爹便有了過繼的女婿,受傷了的腰今後可以免去勞作。她和他也将會像阿娘和阿耶一樣,動靜奇奇怪怪。

蕪姜的心便亂。又想起了遠逝的母妃。

那高門大殿之外,母妃蹲在她的身旁,脂玉般的指尖滑過她幼粉的肌膚,極美的容顏怎生幾許看不懂的蒼澀。她撫着蕪姜的臉龐叮咛,說着聽不懂的話——

“鳳儀,鳳儀,他年若有個男子肯待你勝過他生命,你方可以将自己交付于他。”

然後轉身站起,把兩扇高高的殿門阖上……再看見便只剩橫梁下一雙紅履飄過來又蕩過去。

“母妃——”

困惑之中入去了夢裏,那夢中冥冥靡靡,怎生得又回到了宮殿下。漆紅的盤龍大柱,冰涼的大理石磚,空空蕩蕩,腳步輕輕踏上去便聽見寂寞的回音。

她躲在柱子後面打量,這昔日輝煌如今卻人去魂空的大殿。

忽然聽見聲音:“是鳳儀,你來了,快進來母妃看看。”召喚聲那般靈動悅耳,身影未尋見便已似看到了笑顏。

母妃。

蕪姜舉目向內看,那殿內光線朦朦胧胧,後來漸漸亮堂起來。看到母妃迤逦着宮裙坐在軟榻邊,正在向自己招手。

有些陌生,卻那麽美麗,吸引着人心向前。

蕪姜不由自主走過去:“你還活着嚒?”

“你來了,長成這樣大,和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是有什麽煩心事嚒?為何我的公主蹙着眉頭不說話。”母妃不答,貪婪而愛憐地打量着她。依舊着那一身白衣,雙腿并垂在床前,裙下的鞋履紅紅鑲花,像鬼魅般生出妖郁。

她伸出手要摸蕪姜的臉盤。這樣寂寞。

“這麽久了,你還一直在這裏嗎?”蕪姜抓起她的手覆在臉上。但那貼近的肌膚,卻不是活人的柔軟與死人的冰涼,卻像是一層薄膜,表面一刺破裏頭便江河海流。她的臉也青白,唇卻紅得不像樣。

蕪姜看得心惶,偷觑母妃的頸項,想看她上面是否還遺有勒痕。但她的手才碰上她的鎖骨,她卻忽然猛地扣住蕪姜的手腕,撕心裂肺地哽咽起來:“蕪姜,蕪姜,你要來救我,救你的母妃……”

多麽痛苦,凄美的臉容都因為這哭而猙獰了形狀。

啊!

蕪姜心口處只覺一瞬鈍痛,猛一下睜開了眼睛。

“蕪姜!蕪姜快來救駕!天下只有你能救我了——”窗外傳來少女誇張的呼喊,聲兒還沒落下,一襲明媚五彩褶裙就已經飛進。馬鞭在長桌一甩,一把就将蕪姜從床上拖了起來。

是妲安,頭人的寶貝女兒,大清早吓出來她一場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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