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傷池

? 阿耶自蕭孑進門起,一晚上都低着頭悶不吭聲。但是第二天一早還是把豹子在門前草檐下挂上了。

他是族裏的獸醫,時常要跋涉許多路途走家串戶。阿娘大清早送他出門,他走到馬廄去牽他的老馬,路過草屋旁,忍不住又駐足回頭看。

推了推門,被姑娘從門外上闩了——真是沒見那丫頭對什麽東西這樣寶貝過。

那被風霜沉澱的臉上不由暈開一抹好笑。

阿娘擋着門,佯作嗔阿耶:“不是不高興嚒?怎麽又想看。”

夫妻二人透過門縫往裏瞥,屋內光線昏昏暗暗,晨曦還未清明,那個清俊小子蓋着閨女的被褥睡得正酣沉。

阿耶便板着臉“哼”了一聲:“就怕不夠心誠,傷好了留不住!”

他的目中有年歲歷練的老辣與沉着,昨天一眼就刺探出這個小子骨魂裏的桀骜,女人跟着他将來必定難逃一番辛苦。

哎,他心裏頭還是喜歡對蕪姜言聽計從的拓烈,那孩子自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好放心,力氣大、人又能幹。他對中原清俊的男兒們可沒好感,但奈何姑娘喜歡,姑娘喜歡的他都不忍心撣拂。

“只怕到時想趕也趕不走。你得相信我們姜兒,她降制小夥子天生有一套。”阿娘慣把事兒往明開處想。趕着綿羊出圈子,想到還蒙在鼓裏的拓烈,不免又有些悵然。她對那個小子也是真心喜愛,像是親兒子,但奈何沒緣分,姑娘的心一個不小心被偷走了。

……

落雨過後的空氣總是透淨,世間諸多味道也被放大清明。那放了三天的豹子彌漫出血腥,把流浪的大黃狗吸引在門前踟蹰不走。

“瓯——嗚瓯——”

不曉得誰人路過把這一幕看見,愣了一愣,下一秒便像驚天動地一般,一下子往東邊跑去。

拓烈正在門前打掃,昨天叫來幾個弟兄把帳包的屋頂先修整了。從前一下雨就漏,但那時候自己一個人住,粗糙應付無所謂。現在不一樣,小蕪姜那樣嬌,他怕夜裏疼她的動靜被別人聽去,還怕以後她和小寶跟着自己住破房子會委屈。

一想到蕪姜清弱的小身板兒,不久以後将在自己的疼寵下變得像族裏其他的女人那樣豐腴,拓烈滿心裏就都是歡喜。哦,他已經不是少年,他的身板早已長開,下颌上和腮幫将來還要長出爺兒們的硬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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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烈,拓烈,不好啦,大事不好啦!”打遠處跑來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路飛奔着大聲喊叫。

是個叫大錘的兒伴。

他就頓了動作,一掃帚橫過去:“滾滾滾,大清早老子心裏歡歡喜喜,不聽你掃興!”

“還歡喜,這下有得你猛醋吃!”大錘也習慣這家夥的魯莽,猛一下剎住腳步說:“拓烈,你可曉得有人背着你,背着你給蕪姜打了只花豹子!”

大錘一邊說一邊戰兢地往後退開兩步。拓烈小時候為了蕪姜不知道打過多少架,郝邬族的男兒們後來都默認蕪姜是他的,拓烈沒出手前,沒人敢給蕪姜扛野獸。這是哪個小子吃了熊膽不要命了,看今天不被他打死。

“那不是挺好嚒?郝邬族的第一美人,莫非沒人給她送豹子?”拓烈噙着嘴角,繼續把樹杈子掃成一堆。他默默想,多點人知道也好……一會兒他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向她求親,看她的小臉蛋到底紅不紅。

大錘傻了一傻,還以為拓烈按捺着不動怒,一定是正在醞釀着打人的丹田氣,便連忙寬撫道:“不過還算他命好,蕪姜把整只豹子都挂了出來,不然肯定又要被你打個半死。我說你要不要去看看?”

整只豹子?

拓烈動作一頓,掃帚“噗通”扔在地上。大錘還沒反應過來呢,一股疾風便從眼前掠了過去。

~~~*~~~*~~~

大清早院子裏空空的,阿娘把羊趕出去了,蕪姜正在羊圈裏清掃,聽門口圍着好幾個青年看熱鬧。

“嘿,蕪姜,蕪姜!快告訴哥哥們,是哪個不要命的小子給你打了豹子,哥哥替你去收拾他!”眼裏有羨慕,還有一點點小嫉妒……打頭陣,真敢豁出去啊,自己怎麽沒想到呢。

“不用你收拾,拓烈那小子準能把他打得半個月翻不來身。”

“哈哈哈,蕪姜,你可是在等我們拓烈當上了頭領,然後才肯做他的新娘?”

……

蕪姜是一定不肯說出拓烈的,她沒有答應他就已經很對不起他,而他又是個那麽愛面子的少年。便紅着臉假裝聽不到,低頭專心打掃羊圈。羊糞用泥土和桔梗發酵了可使土地肥沃,榷場上常常有人收購,積攢起來也是一筆收入。

“噗——”一顆小石子滾過來,青年們見她不說話心裏直癢癢。

蕪姜只得擡起頭,把掃帚往地上一頓:“反正不是你們,再擋在門前不走,一會兒我阿耶回來要攆人啦!”

話音才落下,就看到拓烈撥拉開人群走到了正中間。

拓烈看着門前挺屍的豹子,竟然真的是一整只,竟然連條腿兒她都沒有留下。他的心就碎成了一條條,十七歲的臉上滿滿的不可置信與受傷……天曉得為了這只豹子,他差點兒都被挖去一只眼睛。

他用他死裏逃生的眼睛凝着蕪姜,一目也不錯。蕪姜的笑容就滞住了,咬着下唇看着拓烈沒說話。

他的個子很高,十七歲就長到了八尺一寸,黑壓壓陰影籠罩下來,頃刻便把周圍的起哄聲軋下。拓烈要殺人了,大家這樣想着,一個個便不敢說話。

院子裏靜悄悄的。

蕪姜的掃帚在草縫裏一撣一撣,心裏頭也有點慌怕。但她覺得還是把話對他說清楚好,免得不明不白地把他折磨。

“拓烈……”蕪姜擡起頭,準備叫拓烈進來說話。

“咳——”馬廄旁的草屋裏不适時地傳來響動,隐隐聽見男子低灼的咳嗽。

拓烈目光錯過去一眼,微皺了下眉頭。

哦,蕪姜忽然想起來,子肅還在裏頭呢。那家夥昨晚一躺下就睡着,她氣他嫌棄自己“小”,一早上還沒有去看過他。這會兒要是把門打開,拓烈一揮手,一群人就要圍上來把草屋踩碎了。

蕪姜就理理嗓子,把掃帚和簸箕在門板上用力一靠:“阿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回屋取了髒衣服和木桶,牽着棗紅駿馬要去河邊洗。

惴惴地路過拓烈的身邊,拓烈低着頭問她:“那個送你豹子的人,你不喜歡他麽?”拳頭不自覺地攥起來,嗓子都灼啞了。

蕪姜一狠心,點點頭:“嗯,我當他是我的親哥哥。”

拓烈心都要碎了,看着蕪姜娉婷走遠的背影,穿一抹霜色的小短衫,下搭一抹艾綠長裙,被風吹得撲簌簌拂來拂去。衣裳總是褪舊而素樸的顏色,他還想着努力幹活,一件一件給她添置新的,像妲安一樣鮮亮。他是多麽的喜愛她,但她竟然沒有給他一點點的預兆和餘地。

“咯咯咯——”拓烈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一旁的夥伴們終于明白過來,原來豹子是拓烈打回來給蕪姜的。

但是這結局太意外,郝邬族莫非還有比拓烈更優秀的男兒嚒?

“拓烈哥……”大家的眼神都很惋惜和糾結。

“走開。”拓烈磨了磨牙齒,搶過大錘的馬就朝蕪姜的方向追去。

蕪姜還沒走到河邊,缰繩就被拽了過去。她用力想拽回來,但他是頭牤牛,她根本拽不動他。

只得窘迫地擡起頭:“拓烈你幹什麽呀?我要去河邊洗衣裳。”

拓烈的眼睛紅紅的,盯着蕪姜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為什麽拒絕我?難道在郝邬族,你嫁給別的青年能比嫁給我更幸福嚒?”

他跳下馬來,稍用力就把蕪姜也拽了下來。他箍着她的肩膀,逼着蕪姜站在他的目下,頭一回對她這樣兇。

蕪姜踉跄着站不穩:“沒有。但是拓烈……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發現我心裏只把你當成哥哥。”

“哥哥也可以娶妹妹,只要你喜歡,這都不是理由!”拓烈才不肯聽,一雙獵鷹般的眼睛盯着蕪姜,看見她好像一夜之間勾顯了形狀的胸脯,萬般艱澀地啓口道:“……蕪姜,你是不是被男人給睡了?”

蕪姜詫然一愣,見拓烈正肆無忌憚地打量着自己,那額飾下的眸光帶着烈焰,像要一口把她生吞掉。頓時羞窘得一腳踹過去:“拓烈你可惡,你都胡說些什麽呀?你聽誰胡說八道的這些?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才被人睡了呢!”

她羞了,氣急敗壞。一掙紮,胸口的紅繩兒晃了出來,底下一枚長玉墜子,幽幽潤澤,一眼便知質地上乘——妲安沒有撒謊,這是那個男人送給她的信物。

拓烈的眼眶一下子便紅了……但他現在什麽也送不了她,他連修屋頂的錢都是問隔壁阿爸借的。

那長臂用力,就勢拉過蕪姜的腳,把她整個兒拖進了懷裏:“有人說你前兩天和一個男人騎馬,到了天黑才回來……你後面的裙子都紅了!你不喜歡我們郝邬族的青年,那麽他就是個漢人嚒?他是不是騙你要帶你回中原?蕪姜你這個傻子,漢人多詭詐,你怎麽這麽好哄呢。”

“拓烈你放開,你聽我說!你可曉得人死了,就一定會有靈魂嗎?倘若身體得不到安葬,那靈魂便會感到不安……并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我将來必須要回去……”蕪姜被箍得呼吸不能,用力推搡着想要解釋。

但拓烈根本就不聽,他把她的口捂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絕望而灼燒的怒焰裏。

她的身子可真是柔軟,頸間還有一股道不出來的清香,這樣小小的裹着,把他的心化成、傷成了一池。他忽然想到方才草屋裏的那聲動靜,那是年輕男子虛灼的輕咳……那個男人弄了他的女人!

拓烈驀地把手松開:“我現在就去找他,然後當着你的面把他殺了!”用力地在蕪姜額頭上一啄,也不顧她踉跄着想要打他,便頭也不回地跨上馬往回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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