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二回』離候?

? “駕——”

幾十騎駿馬風馳電掣般沖往寨子口,在空曠的漠野裏四散。蕭孑遙遙領先着青年們,漸漸甩開了衆目的視線,往雁門關外的一片戈壁行去。

西塞的秋天白晝與黑夜是兩個季節,此刻恰值午後時光,那戈壁茫茫,一隊正在拉練的漢軍在天際下蜿蜒出長條。日頭正當空,将一個個脊背上扛的刀鞘打出閃閃熾光,刺得人目眩眼花。

隊伍旁一名年輕将官高坐在馬背上,揚聲催促着:“都跟緊點!趕在太陽落山前繞三圈回來!”

“咳,張嵇。”隔着幾十米外,蕭孑低聲咳了咳嗓子。黃沙飛揚中他清隽的顏骨被墨發半掩,英武身軀着一襲粗麻青布長袍,看上去略顯風塵仆仆。

那将官聽得動靜,不由尋聲看過來,待看見一道熟悉的冷峻背影,差點兒訝然驚呼:“将——”

“你過來。”蕭孑用眼神制止,自在前頭打馬轉身,往一頭無人的方向馳去。

張嵇立刻會意,便回頭命令道:“都給我繼續跑,大河你給我盯着,仔細哪個給老子偷懶!”說完隔開數米緊随而上。

空靜的小土坳下,習習秋風把塵土飛揚,吹得人鼻息幹燥。

跳下馬單膝一跪:“屬下參見将軍!将軍竟然還活着?”

蕭孑十三歲從軍,因着治軍老辣賞罰用力,帶出來一幹衷心不二的部将,雁門關塞幾乎沒有哪一個敢不對他忌憚三分。

但這些年他的品級提不上去,連帶着手下弟兄們也跟着得不到提拔。張嵇二十四歲,兩年前曾為救蕭孑受過傷,因為不肯回中原退役,蕭孑便給了他一個武騎蔚的散官。好在是個散官,否則此次定然也與随軍出征的五千舊部全軍覆沒。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同敵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遠處傳來戰士們浩蕩的軍歌。

那是蕭孑這二十三年來為之沉迷的世界。

不由微阖鳳眸瞭望一眼,勾唇笑笑道:“手下的兵多了不少。你聽誰說我死了?”

“是……屬下不敢。”張嵇略顯腼腆地應了一聲,臉上依舊是驚訝未定:“前些日宮中來報,說蕭将軍叛國北逖,後與部下在戰營裏飲酒,不慎起火被燒成了焦人。七皇子慕容煜差人把人頭送回宮中,皇上當衆抱着盒子痛哭流涕。不想此刻将軍竟然好好地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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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一邊擡頭仰看蕭孑,但見他除卻略比先前清瘦,然而豐神俊逸依舊,不由些微窘迫地斂回眼神。

那慕容煜近日四處抓拿自己,人沒抓到,倒先急急把“人頭”送去大梁,乍聽去倒像是交差似的。早先蕭孑尚對梁皇存着一隙奢念,這會兒倒是頓悟了——果真過河拆橋嚒?

他的邊營防患甚謹,慕容煜根本無從下毒。五千舊部一頓飯的功夫全軍暈厥,怕是帶出來的軍饷早在京中就被做了手腳。

哼,只怪他高估了那狗皇帝的信義。

一時心中殺意騰騰,空撚着手心諷笑道:“呵,一個燒焦的人頭便叫他信了?大半個江山是老子帶兵打出來,即便真想叛國,又何必遠投北逖?不如就地取材!”

因想到家中糊塗老爹,不由又問老頭子現下如何。

“是……末将心中對此也甚覺不解,幸得将軍無事。”一席大逆不道之言聽得張嵇不敢附和,戰兢了稍許,又踟蹰着應道:“聽信使說,皇上念在将軍十年從軍作戰的份上,将功抵過,封了蕭大人一品公爵,留在京城養老,又叫人把将軍厚葬。蕭大人抱着棺木哭厥過去幾十回,說打小把将軍送去廟裏吃齋,長到二十三連女孩兒的手都沒摸過,這一生又不知造下多少殺孽,怕下一世被罰去做、做畜生,便特特給将軍定了門冥婚,好讓……好讓将軍在地府裏能成一回真正的男人。”

他說着說着,尴尬地瞥了一眼馬背上蕭孑挺拔的英姿,漸漸地止了聲音。

呵,竟糊塗到連親兒子的腦袋都認不出來。但好在糊塗,否則怕不只是扣留在京中做人質——

邊關無人不知征虜大将軍年越二十三依舊處子未破,蕭孑早已習慣到麻木。當下不動聲色地聽罷,冷聲命令道:“你去幫我弄兩套幹淨的布衣常服,再備兩份通關文牒,三天後親自送來這裏,我自有用處。”

張嵇眼底光影一亮一黯,訝然擡頭道:“将軍可是要與戒食師弟回京都?然而此刻誤會尚不及澄清,只怕皇上心猶猜忌,回去兇多吉少。不如先回雁門關去信禀明,待皇上明晰後再另行定奪。”

蕭孑扯緊馬缰在原地打着轉:“不必多此一舉,你自去給我弄來便是。切忌不可走漏消息。”

曉得自家将軍秉性,恁大個京都無人敢招惹他,連皇帝都懼他七分。張嵇便只得抱拳應了聲:“是,那屬下先行告辭,将軍請多保重!”

“駕——”掣馬揚鞭,一騎健影頃刻消失在山坳拐角。

蕭孑目送他遠去,便也準備打道回府。

卻聽身後一縷殺氣襲來:“所以你要回中原了麽,蕭大将軍?”澀啞中帶着狠,像許久不曾開口說話。

蕭孑略微一頓,繼而回頭,看見拓烈高坐在馬上,正用手中利箭瞄準自己的背心。他的身畔一樣空空如也,并無半只獵物。

便迎着他的箭鋒緩緩打馬過去:“怎麽,你在一路跟蹤我?”

“是又如何?這世上,不只有你們漢人才會耍計謀!”拓烈目中燃着怒火,他恨這個比自己大了七歲的家夥總是睥睨一切的冷傲。但此刻也終于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輸,原來是傳說中威震天下的征虜大将軍。作為男人,他輸得心服口服,但卻為還蒙在鼓裏的蕪姜憤慨。

拓烈龇着白牙:“你走了,她怎麽辦?她知道你的身份嚒?”

“當年她的親族被滅,彼時我也在場,知道我是誰于她并沒有好處。”蕭孑用弓背隔開拓烈的箭鋒,他曉得他心中最在意的是甚麽,便睨着少年黑荭的臉頰骨道:

“怕是你不曉得,逖國慕容煜正四處打探我的蹤跡。兩天前似曾有探子喬裝入寨,我若現在不走,莫非要連累剛剛經歷過浩劫的族人嚒?是你,你是選擇留下,還是盡快離開?”

拓烈想起蕪姜六歲時初見的模樣,那時去給邬德夫婦運水,掀開簾子看到屋梁下躲着個嬌楚白嫩的小女童。看見他便嬌滴滴喚了他一聲“哥哥”,可憐兒的怯生生的,和草場上熱辣的姑娘兒都不同。腳傷得可怕,斑駁淤青且紅翻着,邬德夫婦給她上藥,那忽閃的黑瞳裏框着眼淚,怎樣就是不肯叫痛。生怕被趕出去,走到哪兒便拽着夫婦倆的衣角随到哪兒,阿耶阿娘叫得可甜了。

他那時候有曾見過她在小山坡後抹眼淚,偷偷抹過幾次後來便再也沒有過,彼時他便暗暗下決定要保護她。

竟不曉得是被滅了族……這麽多年她卻笑得這樣沒心沒肺。

拓烈的眼睛都紅了。手中長箭顫抖着,像是痛苦掙紮了一番,然後用力咬着牙根道:“既然一定要走……那麽你把她帶走,要麽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回來!……你明知道她那樣喜歡你,我不容許你再多傷她一次!”

蕭孑目光頓了頓,驀地想起蕪姜清貧的院子。她的小閨房布置簡單,一張小木床,屋角連疊兩個箱子便成小桌。底下一個上了鎖,似乎許多年未曾有過開啓,鎖上落滿了厚重的灰,像一個密密塵封卻又不舍得忘卻的記憶。

蕭孑便扔開拓烈的弓箭,打馬轉過身子:“喜歡就一定會得到回報嚒?你也喜歡她,但她給你了甚麽?……她若知道我是誰,只會後悔并恨不得殺了我。更何況五千舊部死得不明不白,十年沙場拼殺卻只落得個叛賊下場,在我解決完京中之債以前,我亦不可能帶她在身邊。”

拓烈攥緊腰上的彎刀,手背因着力道而青筋暴起,恨不得此刻沖上去與蕭孑拼命。但他是蕪姜喜歡的男人,他若打了他,回去蕪姜看見了必定又要憂心。

拓烈粗着嗓子對蕭孑的背影吼道:“無情的漢人,我一早就料到你要惹她傷心!但你若是看到她六歲時的模樣,你一定說不出口今日這樣的話!”

“咔——”身後是弓箭用力折斷的聲音。

蕭孑只管聽不見:“你放心,她幼年有過比這更要慘痛的經歷……這點兒分離,于她并不算什麽。若是不想叫她出事,我不在這些日子,便把她好好護在寨子裏。待我處理完京中之事,若順利,自然會再來安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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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光陰飛梭,夜幕很快降臨,站在寨子口向遠處望,那遙遠的戈壁漸漸昏暗下來,只剩下一幕幽藍。

出去獵狩的青年們陸續打馬而歸,蕪姜牽着阿耶的老馬在路邊墊腳。有熟識的族人路過,老遠看見了問她:“邬德家的小蕪姜,你可是在等你家的項參軍?”

蕪姜聽見了便會反問:“嗯,你看見項子肅了嗎?”

“呵呵,怕不是早已滿載獵物凱旋,你不去賽場上找他,倒在這裏空等。”族人善意調侃着。

蕪姜便彎着眉眼兒笑不言語。

子肅沒有回來,蕪姜去賽場上找過他幾趟。拓烈傍晚的時候已經拿了頭等勇士的獎賞,他打的獵物把兩肩和馬鞍都挂滿了,但子肅依然不見蹤影。蕪姜回小院裏找過,他也不在那兒。

她想他應該不至于跑掉。那一次匈奴突襲寨子,他若是想跑,有無數個機會跑掉;後來在荒野避難,她半夜裏有曾悄悄不睡,也從不見他有異樣動靜。

那次族人們不肯離寨,他甚至還單單只看住她道:“你随我走。”

他怎麽會跑掉呢?下午的時候兩個人的嘴兒貼得那麽近,他裝着冷淡,但她明明可以感覺到他炙熱的呼吸……她想,他應該多半還是有點兒喜歡自己的。

但夜色愈深,陸陸續續又回來幾個。早先的時候蕪姜還笑眸濯濯地迎上去:“你看見項子肅了嗎?”

——“沒有。”

——“沒有。”

聽得多了,後來便只是拖着腮子蹲在路邊,空蕩蕩地問一句:“你看見他了嗎?”

連名字都懶得說了。

……

再後來便沒有了人,出寨的大道上只剩下幾只偶爾晃過的小耗子,撕啦啦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蕪姜的眼眸黯淡下來。她想,就這一次,他走了也好,他走了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他要是敢回來她就敢用鞭子抽死他。

“呼——”蕪姜空空地舞了舞手上的馬鞭。

蕭孑扯着缰繩在暗影裏看,看見蕪姜晃着胭脂色的褶子裙兒,把路邊的小石子踢開又勾回來。總是喜歡把烏亮的長發系兩束垂在胸前,也沒有甚麽值錢的裝飾,怎生得卻叫人看不膩。他以為她一定會哭,起碼抹兩滴眼淚,竟然卻沒有……結果總是叫他出乎意料。

這一瞬間他心中驀地想,倘要是她沒有這樣身世,他或許會把她帶回中原,然後安置府邸後院,成為一個女人。

見蕪姜牽着馬要走,便低低喝了一聲“駕,”清悄悄打馬過去。

遙遠的天空月朗星稀,再不回去阿娘要擔心了。她才不要讓人覺得自己舍不得他。

算了,蕪姜擡起頭,伸手摸摸老馬:“就當沒有撿過他,其實那天晚上他早就喂了狼,根本就沒有誰随我回來過……不是還賺了一根金條和一袋碎銀嗎,總算還不是太虧。”

“咯噔咯噔”,話音才落,便聽身後傳來熟悉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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