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安歸程
城西,繡娘家的院子還和一個月前沒什麽不同。
除了那一盆開的火紅茂盛的朱衣曼陀羅。
程仙沒見過這麽紅的花,灰色的陶土盆裏,花開六瓣,鮮紅如血。
“別摸。”
是站在廊下的燕扶游出聲提醒她。
程仙收回摸花的手,回到廊下,橫生的竹籬笆編成的凳子,便安閑地坐那兒等。
等原青瀾從房門緊閉的客廳出來。
綠意蔥茏的小院裏,現在就剩下三個人,程仙、燕扶游、還有岳黎。
燕扶游抱壁倚靠在廊柱下,他最先見了繡娘,除開正事,繡娘也和國師一樣,将程仙托付于他。他自然會盡責照顧仙兒,但繡娘不打算與仙兒相認。
他一時不知該不該勸,如今七殿下在裏面,不知還有何事。
“這花挺肥啊,不知怎麽長的?”
岳黎沒有摸花,但她從一進門就盯着那盆朱衣曼陀羅研究不停,來回觀察。
“你沒看見牆邊那一群鴨子嗎?掀開地上那片綠葉,有驚喜。”
程仙忍不住與她閑聊,綠葉下面是一塊空心磚,裏面是小糞坑,當初她還踩過一腳。
“是嗎?”岳黎偏着腦袋對程仙呲牙一笑,然後“铛”一下用手裏的木棍敲一下灰陶盆,“我看不像。”
岳黎對着小院子裏一切都很好奇,或者說她對大夏國的風土人情都很感興趣。如今看來,她是悄悄離家游玩。
又半個時辰過去了,原青瀾還是沒有出來。
簡陋的客廳內,房門緊閉。
“小七殿下。”
繡娘換上一身潔白的衣裙坐在破舊的矮桌旁,面紗已經取下來了,她轉過身,除了額頭那道疤有些猙獰,一張清麗的容顏猶如往昔,
“你和小時候很不一樣了。”
原青瀾并無太多印象,三四歲的孩童,能記住的東西有限,但是眼前這樣一個人,在神廟那些枯乏的記憶裏,還是記住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離開京城時,你大約三四歲,我在神廟見過你。那時候,你很愛說話,經常追着國師問東問西。”
原青瀾站在門邊,聽她說起幼時之事,唇角浮起一絲諷笑,只怪他蠢而不自知,每天追着國師問父皇什麽時候來接他,國師短短幾句預言就将他推進深淵,他卻還視國師為最尊敬之人。
“我記得跟着你一起在神廟的,還有你的奶娘,她還好嗎?”繡娘擡眼,溫潤的眼睛平靜無波。
原青瀾乍然聽她提起那個瘋女人,眼底晦暗一片,“她死了。”
繡娘那雙寧靜的眼睛瞬間泛上一些興味,忽然彎起唇角笑起來,“死的好啊……你的母後,皇後娘娘,她還好嗎?”
繡娘盯着原青瀾的眼睛,繼而語調一轉,“她對你好嗎?比起太子殿下呢?”
原青瀾垂眸,斂下所有神色,“自然是好的。”
繡娘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起身在房中走了幾步,然後輕描淡寫地道:
“我如今這幅樣子,可真是多虧了皇後娘娘一番算計呢。她怕皇上迎我進宮,便找到程玥,讓他想方設法追求我。只是她恐怕沒想到,我當初是心甘情願要嫁給程玥的。程玥你知道吧,我的夫君,你母後的娘家表弟。這麽算的話,你還得喊我一聲表舅母呢……”
繡娘的話平淡中帶着淺笑,卻在原青瀾心中投下一顆巨石。
他從來不知道母後還做過這些事。
繡娘又回到桌旁坐下,“你的母後讓你來找的朱衣曼陀羅我已經種好了,就在院子裏。不過……”繡娘擡眼,又漫不經意地道:“你的母後總是怕這怕那,說不定夜夜做噩夢,連你也怕呢。”
原青瀾眉頭皺起來,看着眼前和一月前完全不同的繡娘,看看她到底要說什麽。
繡娘看着原青瀾,像是看着一個苦苦掙紮卻怎麽也擺不脫命運牢籠的困獸。她端坐在桌前,神色渺遠空茫,像是目空一切的神明,說着冰冷的谶言:
“我們南疆雖信奉巫神,也沒有神奇的預測之能。但國師是例外。你出生時天降大雨,皇陵崩塌,南方戰亂,國師說你生而不祥,并非胡謅。國師沒有說的是,你這一生終将為皇上忌憚,為母後不喜,親友背叛、愛人丢棄、不得好死。而這所有的原因……”
“殿下!”忽然房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生生截斷繡娘沒說下去的話。
程仙拼命沖進來,還是晚了一步。她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縱然還沒回到京城,以繡娘現在的境遇,總要對原青瀾說點什麽。
繡娘早已不是護國神女,這麽多年過去,和程玥颠沛流離,早就折磨的她快瘋了。所以她幹脆将所有的事全部抖出來。
可是,現在這時候原青瀾怎麽受得了,那還不得立即黑化了,任務馬上就失敗。
“殿下,這花不小心被我碰掉了,這還行不行啊?”
程仙拉着原青瀾,将手中匆忙中拽下來的朱衣曼陀羅拿給他看。
可是原青瀾現在整個人像是蒙上一層冰,陰沉郁致,冷漠的拒人千裏之外,他推開程仙拉他的手,一臉寒霜的出去了。
“仙兒!”準備跟出去的程仙,聽到身後一聲喚,停住了腳。
程仙看着繡娘,她的面紗已經摘下來,縱然人到中年,她的五官也極為好看,看着人的眼神很淡,卻也有絲溫情。這是莎蘭雅,這具身體的娘親。
繡娘站起身,沉默半晌,再出聲是很淡的詢問,“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程仙自然是過得好,她回憶一下之前的記憶,說了個比較客觀的答案:
“過得不好也不算差。雖沒有見過爹娘,卻一直跟着阿公阿婆生活。”
繡娘似乎是笑了一下,坐回桌旁,有些欣慰,“沒見過就沒見過吧。”
眼下情境程仙也不知說什麽好,繡娘這樣子是不打算與她相認。卻聽繡娘嘆了一口氣,從身上拿出個荷包,遞給程仙,
“這裏面是九轉天珠,你把它帶給國師吧。”
程仙接過來,看見裏面是個帶着繁複花紋的木珠,估計是信物之類的。
“你若去了京城,必然會有無數世家子弟追求。十八歲前可選心儀之人成婚,皇上也會為你做主。燕家四公子與你青梅竹馬……”
“我想住進聖廟。”程仙毫不猶豫地選了這個。
大夏國的神女十八歲後若選擇入住聖廟,便是終身不嫁保持貞潔,将一生奉獻給神明。
程仙無所謂奉獻神明,若她十八歲前還沒有完成任務,那麽肯定會選擇去聖廟。
繡娘一愣,繼而笑起來,笑着笑着眼角泛起淚,
“年少時感情濃烈,不慘雜質,成年後多奔波算計,驀然回首早已面目全非。我這一生,從深情到無情,從心動到怨恨,恍然一場賭局,而我,輸的一塌糊塗。望你這一生,不要做困守一方的局中人。天地之大,心安處可為家。”
她坐在那裏,不再看程仙,拖拽的長裙像一只振翅欲飛的白蝶,盈盈淚光中,她擺擺手,
“你走吧。”
這麽哀傷的姿勢,程仙心裏泛上酸澀,她停在那裏,沒有擡腳,唇角顫了顫,最終也沒能喊出來那兩個字。
繡娘這一生,所有濃烈的感情都給了程玥。如今面對程仙,也不想懇求最後一點血緣親情,她沒能照顧這個孩子長大,如今,不相認,是最好的結果。
她站起身,往裏間去了。
程仙在廳中站了許久,握了握手裏的荷包,才轉身離開。
幽長的老巷子裏,草木深深。
四個人從繡娘家出來,雖神色各異,但誰也沒開口說話。
一條路似乎說不盡的漫長,臨走時程仙固執的抱起了那盆朱衣曼陀羅。
等出了巷子口,明亮的天空照下來,像是隔了兩個世界。街上人聲嘈雜,老遠魏川帶着幾個護衛急匆匆過來,
“殿下,小侯爺,八公主突然病倒,連太醫也束手無策,還請盡快回府……”
燕扶游眉頭一擰,“八公主病倒?”
“盡快回京吧。”原青瀾已經恢複正常,但這一路都是冷冰冰的模樣。
一切事了,确實該回京了。
“等等!”一直跟在後面的岳黎忽然出聲,然後她退幾步走到巷子口,指着老遠的天盡頭,那裏隐隐一團黑煙,“好像失火了。”
“什麽?”程仙抱着陶盆跟過去看,寧安巷子盡頭的天空上,隐約的濃煙越來越暗。
“繡娘!”程仙驚叫一聲,手裏的陶盆啪的掉在地上。
“啊!骷髅!”岳黎看着從盆裏摔掉的頭骨滾出來,趕緊跳開腳。
程仙臉色煞白,卻也不及吃驚,拔腿就往巷子跑去,燕扶游和原青瀾同樣來不及追究,又往回走。原青瀾扭頭吩咐魏川:
“快調集巡城守衛來滅火。”
“繡娘!繡娘!”程仙像瘋了一樣拼命往前跑,心裏漫上來巨大的恐慌。
可是巷子裏已經被黑煙籠罩,盡頭的那間房頂上還能看見隐隐火光。
“靈光!”
“仙兒!”
随後跟來的兩個人拉住要破門而入的程仙,火光已經漫出圍牆。木質的老房子,幾下被大火吞噬。
“繡娘,繡娘她在裏面啊……咳咳……她在裏面……”
程仙滿眼驚恐,眼淚再也止不住,掙紮着要進去。可比起痛哭,是胸口忽然漫上來一陣奇異的疼痛,像是好幾把刀劃在心口,又深又重,迸濺出一路血珠。
她清晰的知道是這具身體本身,那些被觸動的疼痛真實又清晰,淚眼模糊中她顫着唇,
“娘親……”
燕扶游心急如焚,前路百姓都紛紛避走,不遠處魏川調集巡城守衛來了。可眼前這場大火,就算撲滅,也不能救出繡娘。
或許更早之前,繡娘就已經有此打算。
狹窄的巷子到處充斥着濃煙,巡城守衛各司其職,拎着水桶上前。
原青瀾拉住程仙,見她淚眼模糊仍在掙紮,擡起手往她後頸拍下去,随即抱住了軟倒的身體。
大夏皇城,綏陽。
朱雀大道熙熙攘攘,六尺見方的青磚鋪就的官道極寬,可容下八匹馬并行。
“國師來了,國師來了。”
行人自覺避讓,紛紛站于街道兩旁,引頸長盼。
八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拉着流蘇香車,鲛绡紗幔如逶迤流雲低垂,掩住車內景象。車旁随侍身着素衣紗縷,挑着蓮花宮燈,一路緩緩出宮城。
大夏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有預測國運之能,幾乎等同神明一般的存在。各地廟宇香火不絕,百姓虔誠跪拜。
傳聞國師冷漠如神祇,只出現在皇族的祭祀盛典之上,尋常百姓難得一見。
官道後幾聲嘚嘚馬蹄輕響,兩個鮮衣駿馬的年輕人跟上來,驅馬與香車并行。
“二哥,你也去看小表妹嗎?”
左側一個十四五歲的華服少年跟着香車,卻問的是右側騎馬的青年。
“嘁,瞧把你賤的,什麽時候成你的小表妹了?待會兒見了人,你喊小表妹,看人家理你不?”
右側騎馬的是二皇子原淩,他此番跟着國師來接外甥女,不想九皇子原朗也來了。
原朗不以為然,“按理說是太子哥哥的小表妹,七哥的小表妹。那咱們也是能叫的。不光咱們,十三妹也來了,圖南世子,還有燕三公子都和太子哥哥在城外騎馬,肯定也去……”
原淩眼前一黑,沒想到這多人,側頭詢問香車內的人,“國師大人……”
馬車徐徐而過,半晌,一只修長白淨的手挑開車簾,車內的聲音泠泠清寒,
“可是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