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在蘇夢枕同江楓回到樓中準備離開的時候,楊無邪來報移花宮最新的消息。

——移花宮宮主突然消失,不知死生。

風秋偏向于他消失,而蘇夢枕偏向于他已死。

風秋對這位前輩的印象實在是寡淡,她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因為這位宮主從來也就沒想過讓風秋留下有關他的印象。他對風秋和顏悅色,純粹是因為她是蘇夢枕在乎的徒弟——除此之外,風秋覺得自己在這位宮主的眼裏,和這世上存活着的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

或許連邀月和憐星在他的眼裏,也同風秋沒有區別。

風秋也不是不好奇蘇夢枕這樣一位正道人物為什麽會和亦正亦邪的移花宮宮主是摯交,但蘇夢枕也未曾說過太多有關江宮主的事,偶爾提起,也多是對他的評價——“肆意灑脫,出塵脫俗。只可惜有失常心,若不慎重對待,或為江湖之難。”

簡單來說,蘇夢枕和他做朋友,也不是純粹的做朋友,也有蘇夢枕擔心不拉扯着他,會讓他成為江湖一害——更糟一點,或成為金風細雨樓最棘手的敵人——這樣的考量在內。

結合三年來她得到的所有信息,在到達移花宮之前,風秋勉強拼出了一副移花宮此任宮主的形象——一個根本摸不到喜怒,甚至不在乎生死的……非常人。

按照金風細雨樓的情報,這世上能讓此代移花宮宮主身亡的意外應該根本不存在,風秋說看見他神情頹靡、身體欠佳——而修習了明玉功的人,也沒那麽容易染上惡疾,所以楊無邪對這事最後的推斷——是江宮主無聊到了自己的頭上,自己把自己搞到了瀕死的狀态。

起初聽到這個判斷的時候,風秋第一個反應就是不信——畢竟她作為一個正常人,怎麽也不能理解一個人可以因為無聊把自己主動往死裏作。不是都說人有生本能嗎?怎麽會有人主動的去試探死呢?

可蘇夢枕卻好像一點都不覺得楊無邪的這個推斷毫無道理,他在沉默片刻後,便帶着風秋以及一衆金風細雨樓的好手急趕移花宮——

風秋起初沒反應過來,等她快到移花宮了,也仔細将這三年的記憶細細琢磨了,終于回過了味。

一個能因為無聊作自己的人,你能指望他沒有仇人嗎?

一個能不在乎旁人評價,在金風細雨樓風雨飄搖的時刻,根本不考慮的,只因蘇夢枕這個人得他喜歡,就超越一般盟友所做的傾力相護——你能指望他在不高興的時候,會有所顧忌,做事不那麽天怒人怨嗎?

他活着的時候,坐擁移花宮,明玉功對外宣稱八層——自然沒有什麽仇家敢上門。

但他突然消失,不管是真死假死,總有人要一探究竟,找能殺得動的報個仇的。

所以,蘇夢枕帶人披星戴月地趕路,其實并不是去試圖挽回江宮主,而是去救移花宮,去救邀月憐星的。

大概明白了現在到底是個什麽事态風秋有點不安,她有時候會這樣,因為了解劇本的影響,哪怕故事早就不是按原定的軌跡再走了,她還是忍不住去擔心……蘇夢枕,他的身體,他的性命,其實也沒安全到哪裏去。

風秋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師父。”

蘇夢枕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們本在策馬趕路,蘇夢枕回頭瞧見了風秋滿面愁容——他略緩了馬,對風秋颔首,溫柔說了句:“別怕,師父不會丢下你。”

風秋一愣,明白蘇夢枕是誤解了她的擔憂。蘇夢枕大約是以為她有感于江宮主對邀月憐星毫無猶豫的抛棄,陷他們于危機,因不安開口。——畢竟風秋在這個世界的身份還遠不如勢強的邀月,江家有錢歸有錢,但可真是半點江湖勢力,朝堂勢力都沒有。金風細雨樓撤手,在這風雨飄搖、都快混成紅豆薏仁雜糧粥的世界裏,光有錢而無自保能力的江家和風秋能不能活過明天都難說。

但風秋看着蘇夢枕冷靜的側臉,又覺得他可能又是理解了她真正的隐憂的。畢竟只要他不死,風秋便不覺得江家會失去金風細雨樓的庇護。蘇夢枕是怎樣一個重情重義的人,風秋再清楚不過了。

她忽然有些感動,正要再喊一聲,楊無邪打馬經過她的身邊,皺眉道:“都是少樓主了,怎麽還這副孩子氣。”

說着,楊無邪還教訓了一句:“你讓樓主少操點心。”

風秋:……楊叔,這次惹麻煩的是移花宮,真不是我。

就這麽一路快馬加鞭,等金風細雨樓趕到繡玉谷的時候,繡玉谷裏長滿的花草已全是被腳踏歪的痕跡,部分的花草上甚至還殘留着血跡。

楊無邪觀察了一番,回報道:“繡玉谷有奇門遁甲守門,估計是因着留下的血漬——沒有屍體,說明來此地的人不少。”

蘇夢枕道:“或是有懂此道的高手。”

移花宮可沒有替敵人收屍的習慣。有血漬沒屍體,要不然就是敵人強到能闖過移花宮的奇門遁甲,要不然就是成批來的。考慮到如今江湖各方勢力的情況,楊無邪偏向後一種。

或者說楊無邪希望是後一種。

随着金風細雨樓的人也進入繡玉谷,繡玉谷如今的狀況便也展現在了風秋的眼前。前方是沒有屍體,但越往裏,便漸有了屍體。不僅有屍體,甚至還很多。

風秋瞧得胃部一陣翻湧,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戰場上。

楊無邪瞥見了她,對她低聲道:“受不住就拿香包捂住鼻子,去後面一點,前面只怕會更糟。”

風秋緩了緩,深吸了口氣道:“沒事,撐得住。師父帶我來就是見場子的,我要是見不了場子,不堕了咱們威風。”

她說着,還是從香囊裏摸出了枚香片握手裏,楊無邪見了,也不多說什麽,拍了拍她腦袋,算是欣慰了。

他們一路向前,漸聽到了人聲,卻不見刀柄。

風秋正奇怪呢,蘇夢枕停下了腳步。

她好奇地走去看,便見移花宮的入口處,憐星一人立在入口之前。他的前方是數以百計的武林人士,這些人裏,有些風秋甚至見過。所有人都沒有動,都在風裏似凝固了身形,他們或持兵刃,或屏氣凝神等一個機會,風秋不用懷疑,只消憐星露出一星半點的破綻,這微妙平衡便會立刻打破。

風秋再往前看,便看見憐星腳下幾乎連成路的屍體,他稍微有些畸形,往日裏不願示人的左手此刻也伸出了,指尖上沾染着猩紅的顏色。他的右手看似不動聲色的垂于身側,但風秋熟悉移花接玉,她知道憐星已經做足了準備,只需有一人輕動,他那一掌便會運上十足的力擊破來者的天靈蓋。

就在這個當口,蘇夢枕出現了。

他一出現,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蘇夢枕一身病骨,這些年雖養起來一些,但仍顯得清癯。他在這樣緊繃的氣氛裏向前幾步,像是絲毫沒察覺兩方殺意,閑庭信步般走至了兩方中央。

只是春日的風有些偏涼,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露出袖中驚鴻一瞥的一抹紅色,所有人便都猜出了他是蘇夢枕!

能在這個當口來移花宮,又能有這等修為的自若的病人,自然只有近幾年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蘇夢枕,金風細雨樓如今新一任的樓主!

衆人的目光一時有所松動。

憐星的目光仍是冷的,哪怕在場所有人都因蘇夢枕的到來有所松動,他卻不曾移動片刻。

有為首的武林人士瞧了瞧金風細雨樓的隊伍,開口試探:“敢問閣下來此何時?”

蘇夢枕道:“探親、訪友,不知各位可否給蘇某這個面子。”

他這麽一說,在場人的臉色少不得難看起來。可若非萬一,衆人仍是不想與金風細雨樓為敵,那人道:“我知道蘇樓主慣來是講義氣重情義的人,移花宮曾救治過你,對你有恩,于情于理,你要報答這份恩情。”

蘇夢枕沒有開口。

那人便接着道:“但是蘇樓主,重情重義,卻也得分個明白。我敬重你為江湖做了不少好事,也為百姓們做了不少好事,若是旁事,你要我賣你個面子,自是可以。但這事不行。”

“移花宮的江賊當年殺我幼徒、踏我門庭,這份血仇我記了十年,不報不行!”

蘇夢枕略擡了眼,看向那群人。

随着這個人開口,人們即刻群情激奮了起來,有罵移花宮殺了他們師父父母的,有罵移花宮屠門滅派的,罵的憐星眼神越來越冷,風秋瞧着他那指尖都快繃不住了。

蘇夢枕自然也看見了,他對風秋用唇語道:“想辦法去攔住你憐星師兄,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動手。”

風秋:“……?”

風秋:他明玉功第五層了!我靠什麽攔!?

楊無邪見風秋一動不動,自然是不能允許她不為樓主分憂,甚至想要拖延時間的行為的。當下推了她一把。風秋一步躍出,又将衆人的視線吸引了過去,憐星的指尖也微頓了一晌。

風秋在衆人的視線裏,硬着頭皮說:“那什麽,有證據嗎?要人償命,這麽大的事呢,總要有證據吧?”

她這句話說出來,人群起先是一片沉默,随後便是大笑。

有人猙獰着答:“證據?移花宮的江大宮主,取人性命何曾遮掩過,你不如問問這小子,他師父殺過的人,夠不夠填這繡玉谷!”

憐星彎了嘴角,他正欲開口,風秋一個箭步沖過去,按住了他的嘴。她的手裏捏着香片,那枚香片自然也就塞在了他的唇上。

憐星:“……?”

風秋收回了手,眼疾手快的把香片撚了回去扔掉,站回去說:“不好意思,腳滑了一下,你們繼續。”

憐星輕笑了一聲。

蘇夢枕也笑了。

他們倆笑,其他人卻只會覺得被愚弄。那當頭的武林人士瞧着風秋眼露憤怒,手中長刀當頭劈來:“哪裏來的小鬼,也敢在爺爺面前放肆!”

風秋眼見憐星好不容易散去一兩分的殺意又暴漲,只能在這生死一刻爆發全部潛力,不僅按下了憐星的右手,自己右袖中的一抹淡青正欲破空——

一柄墨綠色的短劍淩空而來,直對準了那柄長刀!劍尖與刀尖的碰撞發出一聲刺耳銳鳴——鳴聲之後,那柄雪亮長刀竟是碎成了鐵片!

這是何等可怕的內力!

風秋只覺一陣風從自己的面前掠過,憐星已經高興地出聲:“哥哥!”

移花宮的新任宮主不知從何而來,他落于兩人之前,白衣入畫,周身煞氣卻似幽冥。提着一柄又似冥燈的墨綠短劍,用幾乎成冰的聲音道:“誰妄闖我移花宮?”

“是你?”

風秋:……楊叔,你別看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只有一個人,真攔不了第二個。

邀月的視線凝在了先前刀客身上,刀客已有些顫抖,卻仍自強定着,罵道:“是我又如何,你師父欠下血債,如今我們便是來讨這血債的!”

風秋幾乎沒有見過邀月的笑容。

但這一刻邀月的确是很輕的露出了一抹笑意。

風秋有點慌。

憐星見狀非常體貼地說:“楓娘,你閉上眼睛吧。”

風秋:你這麽說,我更不敢了好嗎!

跟着蘇夢枕這麽久,當蘇夢枕選擇踏入戰場而不拔刀的時候,風秋就明白蘇夢枕想要做什麽了。他想護住邀月憐星不錯,但他想做的僅僅是震懾,而不是再造殺孽。邀月和憐星,不能再動手殺人。

風秋現在的功力根本不可能攔得住邀月,她正着急,只見空中一抹紅光如流星,墨綠色的劍未能取人命,它被攔下了。

紅袖刀驚鴻一瞥,蘇夢枕咳嗽了兩聲。

他看了一眼邀月,低沉道:“邀月宮主。”

邀月的眼神凝在自己被擊退的手上,他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麽,當蘇夢枕開口後,才略動了動。他看了一眼蘇夢枕,雖無動作,但至少沒有再出劍的打算了。

蘇夢枕見狀,回首看了楊無邪一眼。楊無邪即刻出列,如同活的白樓一樣,開始樁樁件件述說當年血案。最絕的是,楊無邪這個人多人精啊,江湖中人,哪個身上沒點污點。他作為白樓老大,就這麽當着所有人的面,一樁說那些死去人身上的污點。哪怕當江宮主殺人真是随手随心情,他也能硬給拗成為民除害。

我們搞情報的白樓……這麽厲害的嗎?不對,楊叔什麽時候做的功課啊!他不會真把整座白樓都記腦子裏了吧!

風秋聽得目瞪口呆,連憐星都聽的沉默了,開始懷疑楊無邪口裏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師父。

楊無邪全部說完了。

蘇夢枕方才又說:“恩恩怨怨,是非糾葛,這些東西哪裏是一兩句話,一時半刻就能說清的。若是大家賣蘇某這個面子,放過這兩個少年,金風細雨樓願欠下這份人情。若是大家不願意——”

蘇夢枕笑了笑:“蘇某已經盡力還恩,若做不到,也無顏再立繡玉谷中寸土,只能告辭了。”

随着他這話剛落,邀月握着劍冷哼了一聲。

衆人:“……”

這是威脅!!

衆人的面色不太好看,楊無邪适時站出來道:“金風細雨樓向來處事公道,衆人的血仇自是要報的,只是仇人畢竟不是這兩個少年,金風細雨樓承諾,諸位若是探尋江宮主的下落,金風細雨樓的白樓絕不收取分毫費用,将皆據實以告。”

話說到這份上,但凡惜命的都會做選擇。而不惜命,基本在先前便都留在繡玉谷裏頭了。眼見衆人要散了,風秋松了口氣,卻無意間在人群中瞥見一名少年,這少年也就十三四的樣子,生的普通,一雙眼睛倒是特別的好。他瞧見了風秋,對她彎了彎眼,轉身欲走。

風秋心裏說不出的古怪,觀他步伐,竟是踏花無痕。她還記得蘇夢枕說可能有高手破谷,悚然一驚。然而當她想要再去找找這名少年的時候,人群裏再也瞧不見這個人了。

憐星見風秋遲疑,問道:“怎麽了?”

風秋搖了搖頭,免得平生波瀾,說了:“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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