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似雙絲網
展念震驚,雙頰可疑地泛上紅暈,“你你你你你,不是看不見嗎?”
“明月出矣。”胤禟眉眼溫柔,一瞬不移地望着展念。眼前人面容姣姣,目光皎皎,明月拂花影,花色更盈盈。
展念擡首,枝葉縱橫,無數罅隙篩漏細密月光,正上方的空缺處鑲嵌一枚小月,銀輝灑落,不偏不倚覆了自己滿身,不由更加窘迫,如同被天上月窺破了玄機,面上紅霞更盛,清冷月光下愈顯嬌豔,欲掙脫他懷,“男女,男女授受不親。”
“授受不親?你不信,我亦不信。”胤禟輕擡她的右手,就着月光細看。
夜色朦胧間,展念亦不曾真切瞧過自己的傷口。盡管知道必是可怖,目光仍是不由自主随了過去。大半染紫的衣袖猶有鮮血緩緩淌下,濕漉漉一片,不知是不是錯覺,展念只覺胤禟的蒼白面色在月下更見蒼白,見他還要掀她的衣袖,心下抽痛,“別看,男女授受不親,不許看。”
胤禟如同未聞,衣袖已被劍刃斬斷,輕輕一掀便可見其下傷口,鐵鏽殷紅交加的大片血跡間,依稀可見皓皓手臂,一條狹長血口自手腕延伸至手肘,深可見骨,皮肉翻絞,凝固後的景象讓展念胃中翻騰,幾欲作嘔。胤禟的手顫抖得厲害,連帶着展念的傷口也隐隐作痛,展念忙放下衣袖,小心抽回手,“你要真覺得愧疚,以後慢慢彌補就是了。”
“彌補?”胤禟艱難重複二字,“若凡事皆可彌補,何來‘後悔’二字?”
展念避開他,只覺那目光背負的東西太重,壓得她喘不過氣,遂低頭沉默。
低頭之時,烏發上的掩鬓正撞入胤禟視線,藍色蝴蝶翩然欲飛,其上垂墜的月長氤氲出溫柔的幽藍光芒,随着展念低首彼此碰撞,發出細碎的輕響。
胤禟良久不語,展念詫異擡頭,卻見他對着自己的掩鬓恍惚出神,趁機強行轉移話題,“我的掩鬓好看嗎?”
胤禟移開目光,“你喜歡便好。”
“喜歡,可知秋說掩鬓本該是一對,不知為何,八爺只給了我一個。”提起胤祀,展念不由沉默,胤禟亦沉默,兩人間陷入詭異的無言。
展念道:“困了,休息吧。”
“好。”
“你別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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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念枕在胤禟肩頭,困倦漸濃,意識漸弱,竟記起了少時在母親身邊的日子,鬼迷心竅一般對胤禟命令道:“給我唱首歌。”
胤禟擡手微觸她鬓邊蝴蝶,輕聲而歌。
閉上眼便似千鈞重,展念模模糊糊問:“是倉央嘉措的那首歌,什麽意思……”
“東山崔嵬不可登,絕頂高天明月生。”胤禟的聲音有短暫的停頓,“紅顏又惹相思苦,此心獨憶是卿卿。”
“母親……”
胤禟心中疼惜,攬着展念的雙手不由緊了些,“別怕。”
“胤禟……”
…………
晨曦微光初明,溫柔拂過林間安睡的兩人,一層,一層,層層的光芒有如絲縷,一絲,一縷,千絲萬縷如針腳細密的錦緞,隔開紅塵紫陌的喧嚣煩惱,只餘天荒地老的光明。
“展念。”
朦胧間聽見有人輕喚,展念睜開眼,眸色尚有迷蒙,似是疑惑此身何處,半晌,眸色漸漸清明,唇角也随之帶出笑意,“胤禟。”
胤禟眸色如秋日荒原的朝陽,“走,我們回去。”
展念扶着樹慢慢起身,打量胤禟的檀色衣衫,“你這衣服顏色不錯,血跡幾乎看不出來。只是我……”
“昨夜大宴,衆人多在酣睡,趁其酒醒前回營,不至引起過多是非。”胤禟領着展念,刻意避開昨日打鬥處,穿過密林,挑營地人少處行走,佟保正立于營帳外,見了兩人,神色明顯一松,再一打量,神色又現驚懼,随着二人入帳,“撲通”跪倒便磕頭,“奴才死罪,甘願領罪。”
“去請孫太醫。”
“是。”佟保忙退出帳外,跟門口的另一小厮耳語幾句,便回帳繼續跪着,“昨夜圍獵大宴,奴才見八爺在,便知事情有變,帶三五人入林暗查,卻遇到些蒙古人,似乎也在找人,彼此不清底細,黑夜裏在林邊動了手,驚動巡邏士卒,奴才怕生事端,便領人趁亂溜回。此事報與皇上後,皇上為兩族修好,只命加強戍衛兵力,奴才因此再難入林,導致主子與姑娘受傷,非死不足謝罪!”
展念忍不住道:“為什麽要趁亂溜回?趁亂入林找人不是更重要的事嗎?”
“奴才本以為,為肅清那些蒙古人的同夥,士卒會大舉入林搜捕,倘若未及時找到主子,反被抓獲,則難以解釋,對主子不利。”
“他們被有心人利用,亦是可憐。”胤禟搖頭,“即日起,推去諸事。只說我昨日黃昏林中散步,偶感風寒。”
展念問:“林中出了亂子,你卻在裏頭散步,這理由不是很假嗎?”
佟保悟道:“正是要顯得假。皇上必定不願蒙古人重傷皇子的消息傳出。主子此舉,乃是點到即止,想來皇上私心裏,定是贊譽有加。”
展念笑了笑,看向胤禟,“我倒覺得,你是怕消息傳出後,兩族關系緊張,于百姓不利。何況,他們被漢人利用,若說破壞兩族修好,漢人也有責任,可是被暗殺這事上不了臺面,如果只說被蒙古人所傷,其實是加重了他們的罪責。”
胤禟轉首看她,眸中隐有光芒,正欲說些什麽,門外小厮道:“孫太醫到了。”
胤禟起身相迎,擡手示意展念的方向,“挽之,有勞。”
展念詫異地看他,“你先。”
胤禟抿唇不答,孫挽之不過二十出頭,察言觀色間便懂了這位九爺的心思,朝展念一笑,“姑娘請。”
展念只得在其對面坐下,衣袖掀起之時,不止孫挽之,連佟保都震驚不已,孫挽之連連搖頭,“臣随臣父行醫多年,卻是初次見到女子有如此慘烈傷口。”
佟保也在旁安慰:“姑娘放心,下手之人,主子定不會放過。”
胤禟面色發白,“是。”
展念心下不忍,在桌下偷偷牽住胤禟的手搖了搖,示意自己并不介懷。
孫挽之檢查完畢,行禮回道:“臣一定盡力。只是,姑娘的手,必是要留下醒目的疤痕了。”
展念掩住眼底的難過,有禮地對孫挽之微笑,“沒關系,麻煩太醫了。”
孫挽之的神情有片刻震動,“姑娘且将傷口洗淨,然後上藥。”
“佟保,命知秋來。”
展念見胤禟猶盯着她的傷口,“行了,知秋幫我就夠了,孫太醫,胤……九皇子也受了傷,您趕緊給他看看。”
孫挽之示意屏風後,“九爺請。”
知秋前來,見到展念的傷口,眸色透出難掩的震驚,顫顫巍巍打了盆水,展念不忍給這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留下心理陰影,“旁人下手沒有輕重,我自己洗。”
知秋無言反駁,只得睜着圓圓的杏眼,害怕地站在一旁。展念先将距傷口較遠的血跡洗去,邊洗邊留心屏風內的動靜,結果裏面卻靜悄悄一片,半晌,孫挽之出來,屏風後傳來胤禟的聲音,“佟保,随孫太醫取藥。”
展念聞言忙道:“佟公公,能讓知秋一起去嗎?”
佟保一愣,孫挽之道:“也好,姑娘此傷,日後起居有諸多講究,知秋姑娘既要服侍姑娘,臣叮囑她便是。”
展念糾正道:“不是服侍……”知秋卻打斷她,“正是,奴婢同去。”
待三人走遠,胤禟從屏風後走出,“為何趕走知秋?”
“她那麽嬌滴滴一個小姑娘,”展念皺眉清洗傷口,“這種我看了都害怕的傷口,怎麽忍心給她看?不讓她給我清洗,她還非要站在一邊瞪着眼睛看,再不把她趕走,她晚上要做噩夢的。”
胤禟聲音透出黯然,“你也是小姑娘。”
“小姑娘?”展念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就算還是小姑娘,也不嬌滴滴了。”
胤禟瞥見她手上動作,見她正用指甲去摳傷口邊緣凝固的血跡,不由驚怒交加,制住她的手,“你瘋了!”
“傷口邊緣血跡太厚了,用水洗要洗多少次?水滲進傷口很疼的,我只要小心不摳到傷口,沒什麽關系。”
“我來。”胤禟簡單淨了手,吩咐帳外小厮另換一盆水,一手輕托她的手臂,一手食指蘸水,緩慢輕柔地将血跡塗開。
展念注視着胤禟,“你可真有耐心,這樣洗很費時間的。”
朝陽透入帳內,淺金色流光裏,胤禟彎着腰,身形不似往日挺拔,卻透出難言的溫柔。神情冰冷卻專注,如同藝術家打磨着自己的藝術品,一絲不茍,心無旁骛。展念怔仲半晌,低頭輕笑。
“笑什麽?”
“有點癢。”
“也就是你心大。”胤禟語氣一變,“換言之,對自己心狠。”
展念哭笑不得,“洗個傷口而已,你至于給我安這麽大罪名嗎?”
“不止此事。”
“那還有什麽事?”
胤禟卻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展念,為何人在身心俱疲、半夢半醒之時,會喚他人之名?”
展念詫異,但還是回答他:“人在意志薄弱的時候,感情不受控制。那時想起的,一定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了。”
“倘若是你,”胤禟不動聲色,“會喚何人之名?”
展念沉默一瞬,“我母親。”
“還有呢?”
展念搖頭,“沒有了。”
“果然對自己狠心。”胤禟的眸色看不出情緒,“而我正是輸在這狠心。”
展念被他沒頭腦一通話弄得糊塗,“我昨晚累極了,是不是叫了誰的名字?”
“只喚過你母親。”胤禟神色淡淡,“你說過,天亮以後,便忘了昨夜。過去之事,何必追究。”
展念默然,“那你的傷,孫太醫怎麽說?”
“皮外傷而已。”
展念冷笑一聲,“真把我當小姑娘哄嗎?你昨晚那樣子,跟我說是皮外傷?”
胤禟笑意漫不經心,“你若信不過,親自過目可好?”
展念盯了他半晌,回想他昨夜咳血的症狀,一陣涼意從心間蔓延,外傷可醫,內傷難養。
傷口洗畢,孫挽之背着藥箱回帳,“藥粉落于傷口,疼痛非常,姑娘忍耐些。”
展念點頭,“沒關系。”然而左手悄然在桌沿收住,透出些許緊張。藥粉灑下之時,展念渾身一個哆嗦,下意識咬緊了牙關,微低下頭,掩住面上痛苦神色。藥粉的效果如同酒精,因傷口過深,疼痛也格外撕心裂肺。孫挽之包紮完畢,藥粉的疼痛也漸漸退去,展念長出一口氣,聞得身側之人聲音喑啞:“對不起。”
展念額上冷汗布滿,面色發白,擡頭看向他,眸色酸楚不盡,真真是我見猶憐。憑她展念多年的演戲功底,這樣的模樣,絕對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胤禟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便輕敲一下展念眉心,“假惺惺。”
展念眼底的笑意被他敲出,“你怎麽看出來的?不科學啊,怎麽會有我騙不到的人?”
“疼極之時,痛呼為人之本能,你卻是咬牙隐忍。”胤禟看向她,“如此心性,怎肯示弱于人前?”
再好的演員,也騙不過知心的人。展念心底微有波瀾,起身道:“孫太醫還要給你上藥吧?我先回去了,你……”話未說完便軟綿綿倒下,胤禟眼疾手快接住她,“展念!”
孫挽之立即上前搭脈,“姑娘重傷失血,又憂思過度,是氣血兩虛之症。只需安心休息,再以膳食進補,便可無虞。”
胤禟面色方緩,“憂思過度?”
展念自嘲一笑,身子仍無力地倚着胤禟,“只是有些困,我回去睡一覺。”
胤禟抱起她,朝屏風後走去,展念一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
胤禟将她安置在床榻上,“你在此,我更安心些。”
“可你也需要休息啊!”
胤禟轉出屏風,“用過晚膳,便讓你回去。”
展念無力再與他争辯,觸到床的瞬間一口氣盡洩,只想睡個昏天黑地,遂拉過被子蓋上,妥協道:“好吧。”
被褥間有淡淡的檀香氣息,展念很快便沉入睡夢。
然而這一覺卻并不踏實,動作間極易觸到傷口,刺痛讓展念被迫清醒。小心翼翼躺好,卻聽到屏風外刻意壓低的對話聲。
“九爺武功不弱,為何兩次遇襲,都是如此重傷?”
胤禟聲音清淡,“至少這次,我是自己走回來。”
孫挽之一聲嘆息,“記得那年,家父與臣趕到時,九爺躺在血泊中,只剩一絲氣息,宜妃娘娘素來寬緩,卻揚言救不回便要太醫院陪葬,家父為了項上人頭,差點翻了太醫院,好在九爺吉人天相,總能逢兇化吉。”
“若無孫家妙手回春,何來逢兇化吉。”
“實不敢當。當年九爺咳血一月方止,家父醫術微薄,不得良方,為此自責至今,難以釋懷。如今傷勢較之當年雖輕,卻再次傷及髒腑氣血,恐難徹愈。臣自愧無才,唯望九爺日後心緒和緩,清淡飲食,靜養為要,否則,否則……”
“挽之但說無妨。”
“輕則胸肋疼痛,幹嘔咳血,重則昏厥,危及性命。”
“心緒和緩?一時容易,一世卻難。”
孫挽之輕笑,“皆言醫家聖手,實則醫家不過藥石匠人,家父賜臣名挽之,非為挽命,乃為挽心。然則挽心之法,人各殊異,豈是醫家力所能及?”
“挽之話中有話。”
“九爺重傷在身,卻命臣先為展姑娘診治。上回命臣徹查那支羽箭,亦是為展姑娘。臣鬥膽,展姑娘可是九爺良藥?”
屏風外有一時的寂靜,半晌才聽得回答,“雖為良藥,卻無藥引。”如同擔心屏風內的人聽見,胤禟朝裏望了一眼,榻上女子蜷縮着身,閉眸休憩,只有一雙眉蹙着,想是夢見了傷心事。
正午過後便是晚膳,傳菜的小厮依舊嗓門高亢地報着菜名,展念被那一串五花八門的菜名弄醒,饑腸辘辘坐起身,待下人皆退後方轉出屏風,笑盈盈望着胤禟道:“這麽豐盛的飯菜,你看着卻不太高興?”
胤禟注視她一瞬,又低頭注視桌上多出的一副碗筷,“高興。”
展念對着碗筷卻有些躊躇,胤禟看出她顧慮,“讓知秋來服侍?”
展念連忙搖頭,“別,我可不要別人給我喂飯。我從前演戲的時候,演過左撇子,沒用替身,而是自己練的,一直練到左手與右手一樣。”
“你家鄉倒奇特,演戲分左手右手,還有替身。”
展念皺眉,“我是擔心,我雖能用左手吃飯,卻沒有手扶碗,顯得很不優雅。”
胤禟忍住笑,“無妨,你本也不優雅。”
展念哼了一聲,夾向桌上的香辣烤羊排,因是皇家膳食,羊骨已被剔去,肉排切成精致的條狀,擺盤時輔以綠葉菜,顯得美味又養眼。展念夾了一塊,忍不住又夾一塊,再夾一塊,見胤禟無奈看着自己,詫異道:“看什麽?吃啊。”
“食不過三。”
展念被他逗笑,“老古董,守着奇怪的規矩作繭自縛。”
胤禟夾了塊羊排,“成日裏這些話都是誰教你的?”
展念做了個疑惑的表情,“這還用人教?我倒奇怪,‘食不過三’的規矩是誰教你的?”
“祖宗教的。”胤禟沒好氣道。
展念一愣,直接笑出聲,胤禟不明所以,“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清代有個人叫李漁,寫了一本養生的書叫《閑情偶寄》。年老的時候,這位多病的文學家總結出可以治病的“人生七藥”,其中有一條叫“一心鐘愛之人,可以當藥。”
心愛之人,可以當藥,所以孫挽之可不是在胡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