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闌更秉燭

展念剛從庭院回到室內,白老夫人已上前,撣落她身上的碎雪,遞給她一塊溫熱的毛巾,“快暖一暖,年紀輕輕的,可別落了毛病。”

展念心中一熱,乖巧地點頭,“好,謝謝白奶奶。”

白老夫人又去撣胤禟身上的雪,胤禟小時雖有嬷嬷照顧,但那不過是完成差事的謹慎和敬畏,是以白老夫人這樣親切自然、全出關懷的動作,竟讓他一時怔愣當場。

白老夫人同樣遞給他一塊毛巾,“哥兒也別涼了。”

胤禟接過,卻半晌沒有動作,只是默然将毛巾攥在手中,白老夫人索性自己動手,拿過毛巾将他的手包住,一邊揉搓一邊絮叨:“都說富貴養人,照我說,哥兒卻瘦了些,方才席間我瞧了,哥兒并沒有吃多少,這樣挑食可使不得,我如今是老了,從前還是個姑娘家的時候,一頓……”

胤禟漸漸回過神,掌中的暖意傳至眼底,有驚人的亮色。

将近子時,衆人才各自告辭。展念與胤禟回到府上,佟保已提燈在門外迎候,展念問:“我們出去這麽久,你一直在這裏等着?”

佟保吸了吸鼻子,“主子不喜夜行,奴才見天色暗了,想着主子該回了,便出來迎着。”

展念扮了個鬼臉,替佟保補全心聲:“沒想到,九爺子時才回來,好苦也!”

胤禟道:“寅時你随我進宮,先去歇息。”

“奴才不敢……”

展念循循善誘地洗腦:“你站了這麽久,都感冒了,如果不好好休息,感冒就會加重,明天進宮的話,你忍不住在皇上面前咳嗽打噴嚏怎麽辦?或者傳染給在場的皇子大臣們怎麽辦?”

佟保一抖。

胤禟:“下去。”

佟保這次沒有反對,迅速回了一聲“奴才告退”便消失。展念望向胤禟,“什麽叫說話的藝術?我覺得,你周圍的人那麽怕你,和你這個別扭的性子有很大關系。”

“那你呢?你怎麽不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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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展念挺起胸脯,甚是得意地回:“因為我獨一無二呀。”

若不是懷裏捧着她買的一堆東西,胤禟着實想騰出手敲她的腦袋,然而望向前方提着燈,足下輕快仿佛生風的女子,又心軟得說不出話,只有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揚,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歡。

展念回到住處,胤禟将她的東西堆在桌上。因着展念從前過年,并沒有守夜的習慣——一個人守夜還不如去睡覺,加之她在古代已規律作息數月,早不習慣從前日夜颠倒的生活模式,是以此時困倦不堪,直挺挺栽倒在床上。胤禟看得好笑,“這樣困?”

展念伸出一根手指,“賭一只元寶,不,賭一只胤禟,某人此刻也一定又累又困,但他礙于面子,打死不認。”

胤禟噙笑望她,半晌,走上前,将展念輕輕推到床榻裏側,與她并肩躺下,“嗯,确實如此。”

展念微微驚訝了一下,“你睡我這兒?”

“你贏了,賭注自然歸你。”

展念:“……”

胤禟低笑。

展念突發奇想,“下次我們打賭的話,賭一只展念吧!”

胤禟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

“為什麽啊?”

“我輸不起。”

展念心底驟然一縮,忽然沒了玩笑的心思,“輸不起……嗎?”

“有你,世間再無可得,無你,世間再無可失。”

雪已停了,溫厚的月光灑下,有淺淡的光亮。仿佛是一片缥缈的薄霧,有經年不散的婉轉柔腸。

展念沒說話,只悄然握緊他的手,朝他身側依偎而去。

兩人皆是困倦,很快便有了睡意,半夢半醒間,展念不自覺便蜷起身子,輕微的動作卻将胤禟驚醒,剎那躍起,去取枕下的劍,然而枕下什麽也沒有,于是又下意識後撤,警惕地伏于黑暗中。

展念被他的反應驚到,尚有些茫然地從黑暗中坐起身,“胤禟?”

胤禟的聲音有些艱澀,“阿念,我……對不起。”

展念起身,摸索着點了一支蠟燭,“沒事,是我忘了點蠟燭。”

她去拉胤禟,胤禟卻沒有動,甚至向後退一步,“不如……我先回去。”

“你逃得了一時,難道逃得了一世?”

胤禟偏過頭,眉眼有沉沉的黯然,“我怕,我失手傷了你。”

“我不怕。”展念亦偏頭迎上他的目光,眉目清明含笑,強行把他拽回榻上,捂住他的眼睛,“睡覺!”

移開手,胤禟的眼仍睜着,神色明顯透出緊張,展念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再次捂住他的眼睛,然而甫一移開,胤禟便又下意識睜眼,“睡不着。”

展念無奈,半支着身子瞪他,苦思半晌,驀地一笑。她緩緩俯身,親吻他的眉睫,胤禟下意識閉上眼,然而展念的唇仍沒有移開,如一只長久停駐的蝶,直到胤禟的呼吸逐漸變得和緩,她才柔聲開口道:“不要怕,胤禟。我信你,你也要信我。”

結果便是,新年未到,展念已甚是心力交瘁。

一連數次,只要她有所動作,胤禟必會警覺醒來,但值得欣慰的是,反應的激烈程度有所改善,從最初的一躍而起,到最後只是用力按住她的手腕,不可不謂長足的進步。

就在展念以為終于可以安穩睡去時,忽傳來一聲煙花的巨響。

過年竟然有人燃放煙花爆竹,四下的寂靜忽然被嚣張地打破,現代人展念着實吓了好大一跳,胤禟更是直接坐起身,顯然也是從夢中被驚醒,喘息尚有些急促。展念伸手拽他,“沒事沒事,煙花。”

煙花一聲接着一聲,不過片刻,又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絲毫沒有消停的意思,展念看着窗紙透出五光十色的瑰麗,有些困惑,“怎麽了,是跨年了嗎?”

胤禟重新在她身旁躺下,側目望向她,“是。”

展念打了個哈欠,“胤禟,新年快樂。”

胤禟輕吻她的眉心,“你也是。”

展念長嘆一口氣,郁悶地用被子蒙住臉,“好吵,我肯定睡不着了。”

胤禟失笑,将被子拉下,“看來阿念也不喜歡煙花。”

“也?”

“煙花喧嚣,會讓我聽不清四周來人。”

展念想了半晌,一本正經道:“其實,第一次親你的時候,把我的心跳放大,差不多就是外面這個效果。”

胤禟一愣,笑着捏她的鼻尖,“你啊你啊,真是不知羞。”

展念越想越不對勁,“哎,第一次竟然是我先親你嗎?”

“其實,”胤禟的眸中似有光彩流轉,“那不是第一次。”

展念反應了半晌,佯怒道:“好啊,你之前還偷親我?枉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我若真是正人君子,此刻該在停雲堂,而非往跡園。”

“不要轉移話題,快老實交代,什麽時候的事?”

“塞外,我生辰那夜。你睡去前,喚了我的名字。”懷中的女子無意識呢喃,喚的竟是“胤禟”二字,他中夜心動,情難自禁,便低頭吻上她的發頂。

展念沒料到這麽一出,呆呆望着帳頂,“難道我那個時候就喜歡上你了?”

“你說呢?”

展念自然不是尋常女子,既不臉紅也不閃躲,反而愈加八卦和興奮,“那你什麽感覺?是不是心裏在炸煙花?”

“……”

“說嘛,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不是!”

展念笑吟吟地湊近,“以後過年,我把心跳放給你聽啊。”

“……”

展念忽有一種調戲良家婦女的錯覺,頓時戲精上頭,利落坐起,雙袖一震,配合屋外無休無止的煙花,如演話劇一般抻着嗓子,即興配上從前背過的臺詞,“你聽,我的心跳多麽急促,你看,我的心海多麽璀璨。愛情,是嘆息吹起的一陣煙,戀人的眼中,是它淨化了的火星……”

展念正是興起,卻被一把拽倒,下一瞬,胤禟已欺身吻住她,低沉的嗓音極近地響起,“是不是只有這樣,才能堵住你的嘴?”

展念覺得,此情此景下,若是任人宰割,就枉她拍了那麽多風花雪月的戲碼。她伸手環住胤禟的腰,靠近他的頸畔,吐息輕輕的,笑道:“當然不,只是九哥哥偏愛用這種方式,堵我的嘴罷了。”

胤禟再少年老成,于男女之事上,終歸是全無經驗,根本經不起展念漫不經心的撩撥,一雙眼逐漸染上□□的迷亂,他的呼吸開始急促,喑啞的嗓音仿佛有些咬牙切齒,“天下怎會有你這樣的……妖精。”

展念故作驚訝,“天哪,九皇子孤陋寡聞還要怪我嗎?”

胤禟再次堵住她的嘴。

展念雖不是什麽正人君子,胤禟卻有自持守禮的世家教養,在不明不白、無名無分的情況下,并不會真的對她做出什麽越軌之事,他放開展念,重新躺好,克制的聲音中,透着一絲可疑的狼狽和惱怒,“睡覺。”

展念心中暗笑,滿街的鞭炮煙花之聲,能睡着才怪!

然而,想不到在這個喧嚣的夜晚,兩個素來淺眠的人,竟真的安穩睡去了。

醒來時,天光已亮,榻旁已空。展念知道胤禟必是進宮拜年了,便慢吞吞起身洗漱,推門便見知秋正清掃小園,知秋見了她,喜氣洋洋地上前拜年,展念依葫蘆畫瓢,也回了些吉利話,順便同她分享了昨日上街的好物——譬如兩只精巧可愛的福袋。

“店家說了,要把願望寫在裏面,然後在新年的早上,挂到最高處,我給你也買了一個。”

知秋擺手,“我沒什麽願望,姐姐把這個給九爺吧。”

“他一個大老爺們,肯定要嫌棄,這種事,當然藏的是女孩子的小秘密,我就想給你。”

知秋笑了,“那好吧,我去拿筆。”

各自寫完,知秋又找來一只梯子,展念将福袋挂在藍海棠的最高處,想着冬去春來,一樹淺藍之中一點殷紅,定是格外嬌豔。知秋亦踩梯而上,卻不小心滑了腳,展念下意識伸手去接,于是二人齊齊滾落雪中,知秋慌亂起身,想扶展念起來,而展念瞥見她裙角沾了些許泥雪,便不急着起身,伸手替她将髒污拍去。

知秋趕緊将她拉起,“姐姐摔到沒有?”

“沒有,你呢?”

知秋松了口氣,随意将福袋挂在一旁的樹枝上,“想來是我貪心了,凡事還須力所能及才好。”

展念嬉笑着撞了她一下,“什麽願望啊?說出來,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實現。”

知秋不答反問:“姐姐又許了何願?”

展念随口胡謅道:“自然是長成傾國傾城、身懷異香的紅顏禍水咯。”

知秋噗嗤一笑,“日後姐姐的衣物,我定盡心熏香,助姐姐一臂之力。”

“宜妃娘娘那兒的一種香,有海棠的清氣,我就要那種。”一提到宜妃,展念不由想起退婚的事情來,順帶想起自己這尴尬至極的身份——留在阿哥府,便始終是個塞外撿回的婢女,去董鄂府,便鐵定是要穿幫,着實進退兩難。

展念頭大地擺擺手,“不提香了,知秋,你今天有空沒,我們去逛街啊?”

“九爺吩咐了,在他回來之前,姐姐不得外出。”

“那就在府上轉轉吧。”

“好,我陪姐姐。”

展念自認是個極乖巧極懂事的人,胤禟将她安置在往跡園中,頗有金屋藏嬌的意思,是以她無聊時只會從小門溜去街上,很少在府中招搖,也因此,住了數月,她對阿哥府仍是陌生得很。

往跡園為內園,從停雲堂出去,走不多時,便是府上的一處花園,冬梅青松疏落有致,雪後初霁,光景如新,展念正四處漫步,忽聽前方的小閣傳出莺莺笑語,不由駐足看去。

暖閣中開了一面小窗透氣,幾個女孩子或坐或站,正品茶調香,軟語淺笑,其中一個偶然瞥眼,瞧見園中的人,臉色漸漸冷下來,衆人見有異,紛紛向窗外望去。

藍衣的女子立在一株紅梅下,顏色竟比花色奪目,她只是靜靜站在那裏,卻如嬌花照水,有極盡精致的儀态。無波的面容上,一雙眸卻是世間罕有的清明皎潔,如天河裏獨一無二的月。

衆人皆不識她,然而看見知秋,便已猜到她的身份。打量、審視、羨慕、嫉妒、鄙夷、漠然,閣中目光一時灼灼。

展念亦認出那個最先看向她的女子,正是九皇子的妾室朱錦玉。眼下的情景,她感到有些荒唐可笑,仿佛忽然從甜寵劇的片場切換至宮鬥劇的片場,又仿佛只是她從前生活中極為日常的重現,皆是她司空見慣的目光,然而早已不痛不癢的心,竟莫名産生郁結。

知秋道:“姐姐若不想見,我們走開便是。”

展念望着閣中容色各異的女子,笑意略顯勉強,“早晚都要見的,不是麽?”

就算她再自欺欺人,也無法一直縮在往跡園中,做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夢,畢竟,眼前這幾個袅袅婷婷的女子,是九皇子合法的妾室,她若想同胤禟相守相伴,總是逃避不了這樣的境況。

已有女子打開小閣的門,笑意溫淡,“外間風大,姑娘不如進來吃一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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