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知止泊處
“阿念!”
客棧的門并不牢靠,被這樣粗暴地推開,更顯得搖搖欲墜。胤禟沖進房中,直奔床榻,展念被他的架勢和臉色吓到,疊聲道:“還活着還活着我還活着!”
驚慌中忽聽到這麽一句,胤禟扯了扯嘴角,似想笑,卻笑不出。他蹲下身握住展念,手仍微微地不穩,嗓音卻是克制的溫柔,“佟保去請太醫了,你放心。”
“哎?那銘遠呢,他不應該跟你一起嗎?”
“我騎馬來的。”
“哪兒來的馬?”
“随手在八哥府前挑的。”
展念忍俊不禁,“你還搶別人的馬!”
胤禟卻沒有心思玩笑,皺眉問:“好端端的,怎會中毒?”
展念早已想過一遍,如果毒從口入,她除了和胤禟一起用了早膳以外,唯一碰的,就是完顏月的茶。展念不知這算不算“家醜不可外揚”,下意識瞥了莫尋一眼。
胤禟這才注意到莫尋,連忙起身,極其鄭重地行禮,“幸得琴師相救,胤禟在此謝過。”
床前一盞小燈,昏黃如豆,透出溫暖寧靜的微光,而窗前明月清冷,夜色沉沉,胤禟與莫尋雖處一室,卻如同兩個世界。
莫尋尚未開口,房門便再次被野蠻地推開,門外是氣喘籲籲的佟保和尚在回神的孫挽之,孫挽之穿着樸素的常服,顯然是直接從家中被拖出來的。
孫挽之見九皇子神色緊張,本以為是關心則亂,然而朝榻上的姑娘一看,立即覺出事情的嚴重性,匆匆請安行禮後,便去探展念的脈,“九爺稍安,此毒可解,只是,經此一劫,展姑娘少說也須調養半年,方能恢複如常。”
展念和胤禟異口同聲:“半年?”
孫挽之忍不住瞥了莫尋幾眼,“此毒至陰,一旦發作,立時斃命,萬幸救治及時,用藥得當,萬幸,實是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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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禟再次向莫尋深深一禮,“琴師此恩,實在深重,胤禟無以為報。”
莫尋略略側身,避了他的禮,長揖道:“忝為人師,此亦是尋分內之事。”
孫挽之見展念的目光不住在二人身上游移,幾分好笑,幾分敬佩,“姑娘實是臣見過的,最為意氣風發的病人。”
展念一雙眼轉向他,笑道:“病得都起不來了,哪裏意氣風發了?”
“此毒名為‘誅心’,食之,五髒六腑皆疼痛異常,中毒之人,往往神思狂亂,叫喊不止,姑娘卻尚可談笑,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孫挽之搖頭,似敬似嘆,末了,才幡然醒悟般,向胤禟行禮告退,自去開方配藥。
莫尋亦道:“天色已晚,九皇子不妨在此稍憩,尋不便叨擾。”
“豈敢,是我冒犯琴師居處。”
展念此時不宜移動,只能繼續躺在莫尋的榻上,占着莫尋的房間。幸好正是大年初一,整個客棧都是空房,展念的負罪感才得以稍稍減輕。
不多時,孫挽之捧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後,遂告辭歸家,胤禟謝了他一番,囑咐佟保将其好生送回,轉過身,見展念正勉力去夠床頭的藥碗,一雙手顫顫巍巍,顯然是強弩之末,心下不由一恸,幾步上前扶起她,“我來。”
展念倚在他懷中,胤禟端起藥碗,展念就着他的手喝完,中藥本就反胃,展念今日又連喝了兩碗,胃裏更是翻絞,幾欲作嘔,胤禟遞上帕子掩住她的口,待她稍稍平複,卻見帕上皆是暗色的血跡。
懷中的女子軟綿無力,全靠他的扶持才能坐起,她雖什麽都未說,甚至帶着慣常的笑容,然而此刻胤禟才感覺到,她渾身都在輕微地戰栗,冷汗層出卻猶自強忍,他抱住她,發覺自己竟抖得比她還厲害。
展念察覺到他的異常,“怎麽了?”
“今日,若在你身邊的不是莫尋,而是我……”他能做什麽?他只能惶然無措地等待太醫,然而等太醫到來,只怕早已回天乏術,想到此,胤禟心間愈發冰涼,幾乎是沒頂的恐懼,他的聲音顫抖而喑啞,“我不能失去你。”
展念亦想抱住他,然而手卻擡不起來,只得輕嘆一聲,“都過去了,別怕。”
胤禟仍喃喃重複:“我不能失去你。”
展念雖倚在他懷中,身子卻漸漸向下滑落,只覺再無一絲力氣,她開口,竟連聲音都是微弱,“我好困,想睡一會兒。”
胤禟一僵,下意識抱緊她,“你一向賴床,我不信你。”
展念微笑,“這次不會。”
“我不信。”
“我愛你。”
展念眼前陣陣發黑,她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清,萬般疲倦地阖眸,唯有一縷幽微而熟悉的檀香,悠悠伴她入夢。
……
展念打開手機,各大媒體的娛樂版塊都在報道同一條新聞,“展念拍戲摔傷住院”的詞條頻頻出現,有的放出她從救護車上被擡下來的照片,有的放出她片場吊威亞的照片,大吹她的敬業,還有的依據“可靠消息”,透露她肋骨和腿骨的傷情如何。
“展念”在各大社交媒體上的熱度一時居高不下,然而十日之後便是春節,人們很快便忘了這則無關痛癢的娛樂新聞,沉浸在喜氣洋洋的過年氛圍中。
展念百無聊賴,打開病房的電視,紅彤彤的春晚正在重播,她随手換臺,竟換到自己新近上映的電視劇,因收視率還算不錯,電視臺僅在除夕當日停播,大年初一的夜晚,就立即安排播出。
男主角緊緊握着女主角的手,他們的腳下是千裏江山,萬家燈火,仿佛浩蕩人世皆在面前,男主角抱住女主角,夜風中聲音極輕,“我愛你。”
男主角的身後,煙花争先恐後地升起,女主角擡眸而望,眼中有無數潋滟花火,如身處塵世中最瑰麗的美夢,一個圓滿而熱鬧的美夢。
展念暗想,後期的特效着實不錯,場景宏大,畫面唯美。她記得這一場戲,只有一堆綠幕,和一個演技平庸的男演員。也許觀衆看到此處,會大呼撒糖,大呼甜蜜,可在她眼中,不過是滿目虛僞的愛意,和空空如也的繁華。
下雪了。
展念艱難起身,一瘸一拐地拖着輸液瓶挪到窗邊,城市的霓虹恣意閃爍,仿佛一場醉生夢死的游戲,街上張燈結彩,大紅的中國結随處可見,可能是病房樓層太高的緣故,展念竟覺得那些熱鬧,是與她毫不相關的世界。
雪又密又急地打在玻璃窗上,迅速融化成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滑落,像是數行清淚,無聲暗垂。
空蕩的病房中暖氣十足,展念擡手覆上玻璃,卻被那刺骨的冷意激得一顫。
電視中響起片尾曲。
……
展念睜開眼,渾身的疼痛與夢中的疼痛重疊,恍惚間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微微側頭,發覺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握住,那人似在床榻下坐了一整夜,雖閉目小憩,眉頭卻皺起,想來也沒有什麽好夢。
戲拍得多了,展念記不清有多少次被人這樣握住手,然而此時此刻,掌心卻傳來前所未有的安穩和柔情,像是一片虛妄中不期而遇的真實。
慣見清冷,偏遇驕陽。
“胤禟。”
胤禟醒來,熹微晨光中望向她,目光如浩瀚星辰自雲端傾瀉,有分外溫柔的輪廓。“你醒了。”
展念輕輕應了一聲,“我們回家吧。”
家。
這個字在兩人心底俱是一撞,幾乎是同樣的陌生遙遠,同樣的莫名情動。彼此對望,目光交纏流連,藏着幾分狼狽的欣喜,幾分溫存的眷戀,胤禟淡淡一笑,“好,回家。”
胤禟并未将她帶回往跡園,而是直接帶入停雲堂,俨然是要“嚴加看管”的架勢。展念躺在裏間,昏沉中聽見外間傳來完顏月和知秋的聲音。
先是知秋開口道:“奴婢按佟保的意思,将一應器具交給孫太醫查驗,現已查明,确然只有月姑娘的茶中有毒。”
“我記得,你素來不喜飲茶?”
展念聽到胤禟的話,心底又閃過些許異樣,他怎知完顏月的喜好?最近,只要涉及到完顏月,她總不可避免地敏感,不由更加留心地聽他們對話。
完顏月道:“是。”
她沒有任何辯解,胤禟卻已猜到緣故,“她們為難你?”
“此事實乃賤妾之錯,展姑娘無端替賤妾受過,賤妾萬死難贖。”
胤禟顯然不喜歡聽毫無意義的請罪,“知秋,你來說。”
“奉九爺命,李公公已搜過各位姑娘的房間,只……只在月姑娘的房中,找到了半瓶毒。”
房中有片刻的寂靜。
“賤妾冤枉。”
“若覺冤枉,便找到證據,自證清白。”
完顏月沉默半晌,道:“此事不易,望九爺寬限時日。”
“如何不易?”
“九爺從不禁我們出府,所給月錢亦是任意聽用,倘若有人暗中結交,賤妾一時恐難查清。”
“我念她們命不由己,如此年紀便要在府中消磨一生,心下有愧,”胤禟的聲音帶着莫大的自嘲,“許之自由,卻縱出取人性命的勾當!”
她們……
是“她們”,而不是“你們”。
展念垂眸想,即便在完顏月的房中搜出證據,胤禟心裏也是偏向相信她的吧。
“妾等深負九爺,九爺息怒。”
“昨日閣中十數人,無論是誰,若要避開衆目睽睽,豈能無跡可尋?”
完顏月的聲音尚存困惑,“還請九爺明示。”
知秋卻已明白,“昨日,所有茶具事先均已清洗,茶杯亦是随機奉給各位姑娘,若要用毒,必于席間動手。然而衆人皆在桌前圍坐,那人的身上必佩有精巧的藏毒之物,方能瞞天過海。”
“日後,她們若出府,你二人須留意。”
完顏月和知秋齊齊應聲:“是。”
至晚,胤禟命人搬了一張羅漢床,在主屋的榻旁安置,二人各自安寝,卻同樣了無睡意,展念翻來覆去良久,終于開口問道:“胤禟,那麽多妾室裏,你為什麽會選完顏月管理府上內務呢?”
“她入府最早。”
“所以你才特別……器重她?”
胤禟側眸望她,“你懷疑完顏月?”
“有一點。”
“此事她确有嫌疑,但暫無确鑿證據,同其他人相比,我确實更信她。”
“為何?”
“她雖為妾室,卻無意于我,沒有害你的理由。”
“你怎知她無意于你?萬一是她藏得比較深呢?”
胤禟一笑,卻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阿念莫不是吃醋了?”
展念看出他有所隐瞞,郁結之餘更添不悅,“對啊!你府裏有八個妾室,是不是太多了點?雖說是郭貴人和宜妃娘娘硬塞給你,可你也沒有激烈反對吧。”
“她們終究是長輩,若執意要給,我亦不能疾言厲色。”
“那如果,宜妃娘娘以後又要給你納妾呢?或者,她要退了你與董鄂氏的婚約呢?”
“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胤禟的目光落在繪彩的梁木,仿若自語,“遇你之前,我從不信自己會愛上誰。”娶妻也罷,納妾也罷,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交易,或交換權力,或交換財富,女子宛如雙親手中待價而沽的貨品,而他是合格的買家。
世間女子皆相似,無人值得予真心。是無奈,更是失望。
展念忍不住彎起唇角,“那你是什麽時候對我動心的?”
“見你的第一眼。”
“竟然是見色起意嗎!”
胤禟早已習慣她下意識的自戀,聞言只微微一哂,“不,是因為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麽了?”
“那雙眼極亮極清,無所束縛,仿佛不知這人世的尊卑上下、道學禮法,哪怕帝王站在你面前,你都能坦然直視。”胤禟的神色悠遠帶笑,“我從未見過那樣自由的一雙眼。”
展念暗想,這眼中的“自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三百年的時光換來的,“我沒有你說的那麽特別。”
“我亦平庸。”
“怎麽會呢,我見了這麽多人,可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比他們活得更像一個‘人’,無論對誰,都善意相待。當然,最重要的是你真心對我。”
“真心,才是最要緊的,不是麽?”
展念釋然一笑,遂将那些庸人自擾的胡思亂想抛開,“對。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