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俱是夢中人

孫挽之的表情非常精彩莫測。

展念警惕地看他,“幹什麽,我得絕症了嗎?”

孫挽之吐出一口氣,躬身回道:“九爺,展姑娘這脈象,是滑脈……”

胤禟踉跄了一下。

展念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病症,只差撲上前揪住孫挽之了,“滑脈是什麽?”

孫挽之的神情很複雜,“喜脈。”

一秒,兩秒,三秒……

展念:“啥?!”

孫挽之默了片刻,“臣雖不精于此道,但姑娘,确實是有孕了。”

展念還是不太相信,“你幾乎天天來給我把脈,怎麽現在才發現?”

“此脈象,至少要三個月方能摸出。”孫挽之幽幽地看向展念,“姑娘是否時常作嘔?”

“我……我一喝藥就容易反胃,所以沒往這方面想。”

“月事不調,姑娘也未發覺?”

“我以為是我身體不好,所以一時不準……”誰能想到一次就中獎啊!

展念有些傻眼,不知所措地看向胤禟,胤禟同樣始料未及,他俯身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聲道:“別怕。”

孫挽之做了個“請”的手勢,“九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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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孫挽之要說些什麽,竟刻意避開她。展念推開門,往跡園中已是一片綠意,人間四月,芳菲已盡,然而日光晴好,微風送暖,反而有一種清淡的熨帖。

孩子……

最初的茫然和慌張漸漸淡去,展念忍不住彎起唇角,心中竟湧出無數的柔情和蜜意,遠遠地,胤禟已向她行來。她幾乎是蹦跳着上前,胤禟連忙快走幾步,聲音都比平素着急:“不許跑,好好走。”

展念被點醒,連忙剎住腳,慢慢挪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問:“孫太醫怎麽說?我體內的餘毒清理幹淨了嗎,會影響孩子嗎?”

胤禟淡笑,“不會。”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

“取個名字?”

胤禟失笑,輕刮她的鼻尖,“阿念未免太心急了。”

“上次在齊眉客棧我就看出來了,你肯定喜歡小孩子,對齊恒和白月說話的時候,特別和顏悅色,雖說眼下這個……來得有點意外,但意外之餘,畢竟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胤禟?”

不知是不是錯覺,和煦的四月春光裏,胤禟的唇角與眉梢皆染着暖意,然而眼底卻似有化不開的沉郁。他聞聲回神,一些稍縱即逝的表情被匆匆掩去,“怎麽?”

“你好像,不太高興?”

“沒有。”胤禟輕輕擁她入懷,“阿念,以後我讓完顏月來照顧你,好不好?”

展念猛地擡頭,差點撞到他的下巴,“為什麽是完顏月?知秋不行嗎?”

“知秋年紀太小,這樣的事,我不放心。”

“那你就放心完顏月?”

胤禟重新将她的頭按在胸前,聲音低沉有力,“相信我。”

往跡園中,知秋搬走,完顏月搬入。

平心而論,完顏月對待展念,确實極妥帖極謹慎,但也極循規蹈矩,動辄擡出某某律令,一言一行皆有板有眼,相比知秋,顯然無趣得多。而且,展念每次見她,內心終歸是有些膈應,也不大同她說話。

如此悶了數日,展念終于坐不住,讓完顏月将她帶至知秋的住處。知秋仍和初見時一般,穿着桃杏色的衣衫,坐在臨水的小榭中煽爐煮茶,桌上堆着幾本攤開的賬簿,展念笑吟吟從花樹疏影中探出頭,“好香的茶,給我也來一杯?”

知秋擡頭看見展念,眼睛驀然一亮,“姐姐!”

展念坐在她身邊,“真是一日不見知秋如隔三秋啊。”

知秋噗嗤一笑,轉而又苦惱,“姐姐,九爺為什麽不讓我陪你了呢?”

身邊始終默不作聲的完顏月終于開口:“九爺自有道理,何必多問。”

展念不由看她,而完顏月目不斜視,十足十剛正不阿毫無偏私的模樣。展念并不喜歡她對知秋說話的語氣,遂轉頭附在知秋的耳邊悄聲道:“我懷孕了,九爺覺得你年紀尚小,便讓她跟着我。”

知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在地上,仿佛魂飛天外。

良久,知秋終于緩過來,亦壓低了嗓門道:“姐姐和九爺尚未成婚,怎麽,怎麽……”

展念攤手,“意外。”

知秋瞟了眼完顏月,又忍不住偷笑,“月姑娘素來寡言,姐姐定要悶壞了。”

“何止寡言!她是一部行走的王府律令吧?”

知秋笑意更深,拎起茶壺倒了兩杯,看向完顏月,“月姑娘也來一杯?”

“不用。”

知秋将茶盞放于茶托上,遞給展念,“姐姐當心燙。”

完顏月仍是一臉肅穆,“九爺有令,姑娘的飲食不可随意。”

“……”展念默了一瞬,“我就喝杯茶……”

“不妥。”

展念端着茶盞,正進行複雜的思想鬥争,不知何處一只白鳥直直撞入懷中,滾燙的茶湯灑出,茶盞也落地而碎。

白鳥悠然落在一地碎瓷中,低頭啄取茶葉。

趕來的佟清婉大驚失色,幾步上前,掏出帕子,蹲下身擦拭展念的衣擺,“展姑娘,對不住,都是我慣壞了它。”

茶湯和茶葉大多潑在展念的身上,雖說滾燙,但隔了數層衣服,最多是極其輕微的刺痛,佟清婉如此道歉,展念實在過意不去,趕緊将她拉起來,“沒事沒事,你太客氣了,我自己來就好。”

完顏月冷冷道:“妾室不得馴養飛禽走獸。”

跟着佟清婉來的朱錦玉聞言大怒,“完顏月,上回九爺已經點頭了,你莫不是還想挑事?”

“九爺應下的,我無話可說,但今日證明,規矩不無道理。”

展念眼見她們又要吵起來,不由頭大,“哎那個,月姑娘,我這不是毫發無傷嘛,莫較真,莫較真。”

朱錦玉哼道:“完顏月,你聽聽……”

展念連忙又打斷朱錦玉,笑道:“佟姑娘的鳥,果真是個寶貝,不僅喜歡喝雪水,還喜歡喝茶呢。”

佟清婉一聲呼哨,白鳥撲棱棱飛回她的肩頭,“讓姑娘見笑了,我這鳥兒頑劣異常,有時連我都管不住的。”

朱錦玉上前,将展念拉到一處僻靜角落,“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展念大奇,“是嗎,好話壞話?”

朱錦玉梗着脖子,“要,要不是剛剛你替清婉說話,我才不管你死活。”

展念忽然覺得她的刻薄勁兒可愛得緊,“那,錦玉姑娘想說什麽,我洗耳恭聽。”

朱錦玉又回頭看了一眼,确保沒人能聽到,“你做什麽和完顏月走得那麽近?”

展念:“哈?誤會,純屬誤會。”

“就算九爺寵你,你也別得意忘形。”朱錦玉壓低了嗓門,“前幾天晚上,我和清婉撞見一個男人,身後還跟着幾個,你說如此深夜,滿街宵禁,誰這麽大本事登門?九爺不在前頭的正廳見,卻叫到停雲堂去,是不是古怪得很?”

“嗯……”沒聽出幾件事之間的聯系。

“我和清婉偷偷一瞧,竟是完顏月的祖父完顏蘇勒!那老爺子辭官多年,現下不過替九爺經營幾家藥材鋪子,一連幾天,竟都是這樣偷偷摸摸,我估摸着,完顏氏那一家子,肯定沒安好心!”

展念眨眨眼睛,“我記下了,謝謝你,錦玉。”

“誰許你叫我的名字?”朱錦玉扭頭便走,“我和你不熟。”

展念忍笑目送她與佟清婉離開,又與知秋暢談至晚,方緩緩踱回往跡園。胤禟已在房中等她,完顏月便自覺告退,展念揚起一個笑,“回來了?”

“嗯。”

“你最近總往八貝勒府跑,朝中出什麽事了嗎?”

“無事。”

“我不懂外面的事,但我懂你,”展念撫上他的眉眼,“心事都寫臉上了,還嘴硬。”

“阿念。”胤禟握住她的手,仿佛下定決心一般,緩緩道:“其實我……”

展念痛哼一聲,弓身捂住小腹,“好疼。”

胤禟面色驟變,喝道:“完顏月!”

他的聲音極高,似含着無盡的怒意和驚惶,完顏月聞聲趕來,見了展念的模樣,不由也變了臉色,“賤妾即刻去找祖父。”

胤禟将展念抱起,懷中人疼得瑟縮,額間已沁出冷汗,下半的衣裳迅速沁出血色,胤禟把她放在榻上,聲音卻抖得厲害,“阿念,別怕。”

展念昏迷之中,卻也殘存少許清明,房中似乎多了許多雜亂的腳步聲,滿屋嘈雜中,她聽見胤禟一字一字的聲音,“她不能死。”

有誰上前探她的脈,半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姑娘怕是不成了。”

桌上的茶盞掉地,不知被誰失手拂落,發出心驚的玉碎之音。

蒼老的聲音又道:“老朽先給姑娘施針,若要醒轉,怕是要請宮裏的太醫……”

“祖父不可!”完顏月急道:“此事極為隐秘,宮裏的太醫不可信。”

“那位孫太醫……”

“宮中太醫,各有所攻,孫太醫并不擅此科,怕是連祖父也不如。”

“完顏月,”胤禟的聲音已是冰冷至極,字字如刀,“我說過,不得妄動。”

“賤妾不敢!”完顏月連忙跪下,“九爺尚未下令,賤妾不敢!”

完顏蘇勒施過一次針,聲音有些許困惑,“依老朽愚見,姑娘并未服用任何湯藥,倒像是自然而然……”

展念的意識自始至終都清醒,她能聽見所有人的對話,能感到有人給她把脈,始終重複着說“不成”、“不行”、“回天無力”等相似字眼,其中仿佛也有孫挽之的聲音。後來,胤禟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房中響起一個清冷的女聲,竟是驚心的似曾相識,“此魂非此身,此魄應還鄉。”

展念大驚,掙紮欲醒,然而身體早不受自己控制,只聽到胤禟沙啞顫抖的聲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然而即使在最惶然的時刻,仍本能克制着自身的失态,“懇請姑娘救她。”

腕間一陣冰涼,似是一個玉镯,有人輕點她的眉心,“欲去而不得是為劫,此環存則入夢,此環碎則夢醒,從此,是去是留,是應是渡,皆在你一念之間。”

展念忽覺刺目。

心上人的身影如水墨淡去,她看見自己跌坐在地,失聲痛哭,正傷心處,渺渺中聽到一聲熟悉的“過——”,她擡眸,無數鏡頭轉開,原來這一場聲嘶力竭,從頭至尾,不過是戲中的結局。

陸露拽她起身,“地上冷,快起來。”

她卻只覺疲憊無力,一把抱住陸露,仍默默流淚。陸露嘆一口氣,在她耳邊大聲道:“醒醒!醒醒!有人來探班了,你不會打算這麽哭哭啼啼去見粉絲吧?”

展念捂住臉,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擡頭時,已是笑容滿面,“行,補個妝先。”

陸露早知她翻臉迅速,然而每次看見,都免不了目瞪口呆,“你這個女人是人格分裂吧……”

展念拿了杯水,慢慢喝了幾口,順便看完了方才的戲,搖搖頭走開,小聲對陸露道:“他演得也太僵硬了吧,一點共情都沒有。”

陸露:“剛剛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的不是你嗎!”

然而恍惚間,展念聽到一聲熟悉又陌生的“阿念”,如引魂的鐘聲,在她心底發出劇烈的震顫,仿佛是前塵往事中刻骨銘心的印記,她控制不住地回頭,循着聲音走去。

陸露叫住她,“展念!戲都拍完了,你幹嘛去?”

“戲已散場,我又何必再留。”

陸露的表情有點驚恐,“可,這邊才是現實啊……”

“何謂現實,何謂戲?”展念的笑中漸漸浮出淚光,“唯真心而已。”

“可是你的心上人走了哎,你回去也只能再哭一場。”

展念沒有回頭,亦沒有說話,只不停地向前走去,周遭逐漸化為一團看不清的光影,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仿佛是不斷膨脹的氣球,直到展念再也睜不開眼,才驟然破碎成無邊無聲的黑暗。

木制的床榻之上,展念緩緩睜開眼。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完顏月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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