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 (1)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 話不多, 卻非常自以為是, 總是認為她需要幫助, 所以不顧她的拒絕, 在她的生活裏處處留下他的印記,他不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禮貌周全, 所以就連趙墨青這樣跟他只是泛泛之交的同班同學,也會答應他的請求。可是在外人眼裏完美的他, 在她心裏,是有重大缺陷的,就是因為對在意的人太過周全, 所以他陪着他媽媽最後出現在她爸和耿娜的婚禮上,他後來解釋說他是林家除了他爸以外唯一的男人,不管他內心多麽抗拒,他的肩上有他無法推卸的責任。
榮藍執拗地相信,在家庭責任和友情之間, 他背叛了友情,最後選擇了責任。
她心寒至今。
為什麽不背叛地徹底一些呢?為什麽還要默默做這些事讓她困擾?
榮藍想不明白, 所以她像雕塑一般坐着, 希望他能給她一個答案。
也給他們彼此一個了結。
“不生氣了嗎?”林東佑默默地坐下,跟她并肩坐在同一級臺階。
“只是不生趙墨青的氣罷了。”榮藍的側臉極其冷清,目視前方,甚至不屑于給他一個眼神, “至于你,林東佑,你這樣處心積慮,只會讓我覺得你是個可怕的人,你以為我會感動嗎?”
“沒有想過讓你感動。”林東佑淡淡地陳述事實,“只是不想有東西牽絆你,阻止你飛出那個牢籠。”
榮藍的心被這句話猝不及防地拉扯了一下,扯得她心肝脾肺都抽疼起來,這個世界原來一直有個人懂她,懂她的叛逆反骨,也懂她的痛苦掙紮。
可是這個懂她的人恰恰是她放在心裏深深恨的,她恨他為什麽不能像別的同齡人那樣可以為友情不顧一切,在她無所依靠只有他的時候,他卻在她心上插了一把刀。
不能原諒,榮藍告訴自己不能原諒。
“我不需要你的幫忙,也可以飛出去。”沉默過後,她驕傲地揚起下巴,如孤獨的小獸,要憑一己之力和惡龍決鬥。
林東佑轉頭,望着她孤傲卻弧線優美的側臉:“有一顆想飛的心沒錯,但是飛之前先問問你的翅膀答不答應。”
榮藍氣咻咻瞪着他,想大聲斥責他少瞧不起人,可是話到嘴巴又咽了回去,他說的沒錯,她空有一顆想飛的心,卻沒有一雙夠硬的翅膀。
所以“展翅高飛”這種空話,只能騙自己而已,說給別人聽,會被當成笑話。
林東佑沒有笑她,而是看着她,用極其認真的口吻說:“榮藍,目前的現實就是這樣子,并不是僅憑你個人的意志就能對抗的了,除非你擁有大把時間。高考已經倒計時了,你拒絕我幫你,那麽你就是在跟你自己的未來過不去,想想四個月以後,你要用遺憾結束這個夏天嗎?”
榮藍繼續沉默着,她的沉默已經出賣了她,林東佑知道她動搖了,她承認他說的全是事實,對于一向好強的她來說,在即将到來的夏天,她最不願意面對的,就是自己的潰敗。
“我知道接受我的幫助,對你來說很難。”林東佑緩緩道出這句令他自己分外難受的事實,他停了一下,有些傷感地望着前方。
“生在這個世界,總有一些我們不想做卻必須要做的事。”林東佑偏過頭來,他的臉龐年輕,深黑的眼裏卻帶着一股超越年齡的力量,讓人內心安定平靜,他說:“榮藍,我們都要學着為難自己。”
榮藍被這樣的他說服了,她屈服于他眼中的光束,因為她深知,他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不為難自己接受他的幫助,面前的第一關她就過不去。
雖然心裏在妥協,她卻昂着下巴:“醜話說在前面,就算接受你幫助,也不會對我們倆的關系有任何改變,斷交就是斷交,我的生活裏再也不需要林東佑這個朋友。”
她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毫不掩飾她個性裏極具鋒芒的一面:“我知道你打着什麽主意,你不過是為了兩年前那件事想要讨好我,但是林東佑,你剛才忘記說到一點,人為難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兩個人四目相對,寂靜流淌在視線之間,在榮藍就快要沉溺在他溫柔卻有些傷感的目光之中時,她聽到他說:“是,我知道回不去了,我只是想讓現在多停留一會兒。”
榮藍沉默地轉過頭來,再度用鞋面磨蹭臺階的凸起處。
這一刻,她死都不能讓他知道,她的鼻子有點酸。
***
榮藍最終妥協,願意在高考之前都讓林東佑給她補習數學。但是林東佑不比趙墨青,實在不适合跟她一起出現,一中學生去圖書館自習的不少,難保哪天就被人撞見。榮藍實在不想年級裏很快流傳開:榮藍和林東佑兩大一中顏值擔當人物,明面上誰都看對方不順眼,私底下暗通款曲,兩個人把全年級的同學當猴耍。
到時候首先挑釁的她還不成為衆矢之的?
兩人把補習地點改成了田阿婆的家。
田阿婆已經許久不見他們倆雙雙一塊出現了,乍然見到他們兩,還聽說他們兩以後周末都會過來在她這裏補習,獨居許久的老人別提多高興了,笑得滿臉菊花皺,在屋裏忙前忙後地給他們倒水張羅水果。
“你說說你們兩個孩子,是有多久沒有來看阿婆了?”田阿婆雖然嘴上責怪他們,滿是皺紋的眼角卻漏出笑意,“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們了,有時候我聽到門口有自行車聲,我以為是你倆來了,每回我都得跑出去瞧瞧,結果……”說到這裏田阿婆蒼老的臉龐流露出一點難過,沖他們擺擺手,“後來我就不去看了。”
榮藍心情特別複雜,難過又開心,難過的是她轉學回來以後也沒有過來看望田阿婆,明知道她是孤寡老人,她卻沒有想過來看看她,她總是自怨自艾地認為自己可憐,可她恰恰忽視了,她也有關心別人的能力,就算只是探望一次陪阿婆說說話,也許就能點亮她慘淡的暮年生活。
她何樂而不為。
而更讓她開心的是,原來這個世界上關心她的人也不少,比如田阿婆,她現在還記得她愛喝她炖的冰糖雪梨。
“阿婆我們錯了。”榮藍抱住老太太撒嬌,看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的臉,“我們這不是來了嗎?以後也會經常來的,到時你可別嫌我們煩把我們趕出去哦。”
“就你這丫頭不乖,我看東佑是乖的很。”田阿婆舒心地笑,催促他們去朝陽的小房間讀書,“趕緊去學習吧,我給你們炖湯去。”
田阿婆去廚房忙了,榮藍慢悠悠晃到了那個小房間,林東佑沒怎麽和田阿婆寒暄,剛才田阿婆私下裏告訴她,這兩年林東佑每個月都會過來看看她,幫她做點體力活,有回阿婆家屋頂漏雨,他還喊上了朋友一起給她補屋頂,兩個小夥子別看第一回 補屋頂,補得有模有樣,這之後就算下再大的雨,她的屋頂再沒有漏過。
不用猜榮藍都知道,林東佑那個朋友肯定就是顧凡了。
榮藍有點感慨,在她看來林東佑最大的毛病就是周全,對于他在意的人,他都會盡可能地照顧到,想必将來他若有了喜歡的人,更會愛她勝過愛自己。
都有點嫉妒他将來的女朋友了呢,榮藍望着屋子裏的他,心裏苦笑着想,這個男孩可是榮家女孩得不到的人,榮竹再這麽陷下去,是注定要以失望收場的。
林東佑正低頭批改她前些日子做的習題,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他寧靜專注,那張總是惹女孩心動的臉還留有幹淨的少年感,可是他那沉穩的氣質卻已經足以讓人相信,這個少年在不久的将來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長大後的林東佑,一定會很迷人吧。
榮藍手靠門框,腦子裏突然劃過這麽一個奇怪的念頭。
林東佑感覺到異樣,擡起頭才發現她杵在門口,以為她又在鬧別扭,皺着眉頭用筆敲了敲桌上的本子:“快點過來,倒是跟我說說,你前兩年的數學課是怎麽睡過來的?連最簡單的二次函數都能錯那麽多。”
劈頭就被他一頓數落,榮藍不服氣地坐下争辯:“那個老師講話帶本地口音,而且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我聽不懂,又看不慣他,當然就不聽了啊。”
“以後你看不慣的人多得數不清,你都要跟他們過不去嗎?”林東佑把本子往她面前一推,“耽誤正事。”
榮藍驕縱地斜他一眼:“說得好像我多看得慣你似的,林東佑我告訴你,我最看不慣你了!”
林東佑喜歡她這飛揚跋扈的樣子,當她用這樣無所顧忌的眼波瞪着他的時候,他知道她暫時敞開了心扉,也許他們已經達成了共識:那就是讓時間停留在現在,停留地久一些。
“看不慣我也得聽我的,我們先講這道題……”
兩個人的相處模式不知不覺回到了從前,拌嘴吵架是家常便飯,但是吵歸吵,想找人玩的時候還是會第一個想到對方,弄得也喜歡跟林東佑黏一塊的顧凡意見老大,成天抱怨想打球找不到夥伴。
林東佑顯然比趙墨青更懂得如何深入淺出地講解才能讓榮藍更快更好地接受知識,他一直知道榮藍領悟力不錯,別人不具備的舉一反三的能力她反而有,唯一的毛病就是上課不愛聽講導致基礎不紮實,說起來這毛病可能也是他慣出來的,過去榮藍上課不專心,他便下課時間給她補,榮藍一貫懶散,知道反正他會替她補課,幹脆上課不聽了,導致後來初中的數學課程幾乎都是他教的,轉學到了外地高中,數學不聽的習慣就這麽延續下去,直到今天成了她所有科目裏最拖後腿的一門課。
麻煩最後還是得他來收拾。
林東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給她鞏固基礎題型上,榮藍也知道他給她講得每道題都有價值,收起了小性子,聽得十分認真,對于他的要求也配合。
并肩坐在一起的男孩女孩又找到了兩年前的感覺,只是榮藍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哪裏不太一樣了,比如講題的時候林東佑靠得太近,他溫熱的呼吸時不時噴在她的手上,臉上,那塊皮膚就會随即燙起來,又比如當她低頭做題時,總感覺有道灼熱的視線若有若無地定格在她的臉上,到了後來,她甚至有點惱了,猛然間擡起頭,想要來個閃電襲擊把偷看的人抓個現行。
“你……”
卻不想他哪裏在偷看她,他的眼睛分明正盯着她背後,挂在牆上的一副山水字畫。
“怎麽了?”林東佑見她無來由的生氣,白淨的臉莫名其妙。
榮藍很生氣,氣自己多一些,好好做題不就好了,為什麽還要自我多情地以為被偷看,她雖然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可是也沒到天仙美貌那份上,林東佑過去跟她像哥們一樣混,兩個人早就相看兩厭了,所以別人偷看她倒是可以理解,林東佑是萬萬不可能的。
“你就是壓榨勞苦大衆的資本家啊。”榮藍找茬,幹脆放下了筆,“給我那麽多題,我腦子都快爆炸了,我要休息下,中午阿婆會做什麽菜呢?我要去瞧瞧。”
她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銀鈴一般的聲音在院子蕩漾開,“阿婆阿婆中午我們吃什麽呀”,屋子裏的林東佑長舒了一口氣,視線又飄向那副山水字畫。
太險了,幸好那上面挂了一幅畫。
中午阿婆做了好幾道菜,榮藍最喜歡那道梅幹菜扣肉,梅幹菜香味撲鼻,扣肉酥嫩可口,對味蕾是極大的享受。
“喜歡就多吃點。”田阿婆吃得不多,卻很喜歡看兩個孩子吃飯的樣子,用幹淨的筷子給他們夾菜,對榮藍念叨說:“藍藍一回來,東佑就有笑臉了,以前來看我,一問起你,他就滿臉不開心的。”
阿婆無意中的實話讓林東佑反應很大,嗆了好幾下,一貫穩重的臉竟然會有慌張神色:“阿婆,您不要說了,沒有不開心……”
“就是啊阿婆,我轉學就沒人找他補數學了,他才不會不開心呢。”榮藍又瞪他一眼,大大咧咧地繼續扒飯。
“你們倆打小就關系好,現在又碰到一塊了多好,有商有量互相幫助。”阿婆見林東佑尴尬,出來打圓場。
“誰跟他有商有量啊。”榮藍嬌嗔地瞪他一眼,嘴裏嘀咕。
吃完飯榮藍在院子裏消食曬了會兒太陽,又被林東佑叫進去進行地獄式補習。做題講題做題講題,兩個小時後,她終于頭昏腦漲地倒下會周公去了。
倒下之前她沒想太多,只顧找個舒服的姿勢趴在桌上,于是右臉枕着手,左臉面對着林東佑這邊,很快沉沉睡去。
見她那雙精靈一般的眼睛舒服地合上,林東佑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把視線當手,去描摹她那張比畫還精致的臉。
少了戶外運動,她比兩年前更白了,像個瓷娃娃般有一身吹彈可破的皮膚,她的五官肖像她過世的媽媽,聽他爸爸提過,她媽媽年輕時是遠近馳名的美人,是多少男人心中念念不忘的女神,以致她媽媽的追悼會上,來了很多面目陌生的中年男人,好多人手上拿着紅玫瑰,神情落寞地給安睡的美人獻花。
生前他們只能遠遠望着她,只能在死後,和她擁有一生中最近的距離。
林東佑記得很清楚,追悼會回來後,他爸爸林淮慶罕見地喝到酩酊大醉,伴随着是他媽媽破口大罵榮藍媽媽是“狐貍精轉世”,他爸爸酒醉中和他媽媽吵起來,妹妹嚎啕大哭,他把爛醉的爸爸推開,把妹妹抱出去。
那個晚上,誰都沒有睡好。
林東佑聽誰說過,越是長相細膩的人,越是心思比一般人敏感。這樣的人生性倔強,就像她的媽媽一樣,把這麽多年的苦楚藏在心底,等到有一天這些負能量的阈值超過她的承受能力,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從二十層高樓上跳下去。
他的指尖輕微顫抖,大着膽子伸出去,想要觸碰她細嫩溫熱的臉頰,可是她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用手撓了一下鼻尖,吓得他立刻把手縮了回來。
林東佑調整呼吸,不敢再去看她,而是把慌亂的視線轉向院子裏的花花草草。
不能讓她知道,他有時候很害怕,害怕她有一天也會走上她媽媽那條路,長大以後遇人不淑,求助無門之下,只能求助死神。
她不會有這樣的命運的,他目光堅定地望着窗外,對自己強調說。
因為她的生命裏有他,他絕不會離開她的生命裏,也絕不容許別人走進她的生命。
她的生命裏,只能有他林東佑一人。
***
在田阿婆家補課一天,等到林東佑終于松口說結束時,榮藍累得整個人都快散架了,這是腦力透支産生的疲憊感,晚上她迫切地需要一場好覺。
在田阿婆不舍的目光中,兩人道別離開。這條巷子偏僻陰暗,住的人也是魚龍混雜,在林東佑的再三堅持之下,榮藍只好讓他送她路邊,等她上了出租車,他才離開。
榮藍任由晚風灌進來,這一天的學習緊湊卻讓她十分滿足,自信心這種迷一樣的東西,打從林東佑開始給她講第一題就回來了,比起來,他的輔導效果可能是趙墨青的好幾倍,倒不是趙墨青水平不行,實在是她只吃林東佑這一套。
趙墨青同學,實在對不起呀,其實你也很棒的!
榮藍悄悄地吐吐舌頭,被風吹過的發絲飄在空中,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輕盈愉悅。
可惜難得的好心情在到家後戛然而止,她剛一進門,就見客廳裏齊刷刷好幾道目光朝她射過來,那十足的陣勢,怕是又有一場熱鬧好戲在等着她。
榮藍的臉完全冷下來了,擡腳就往樓梯上走。
“藍藍,你站住!”榮瑜恒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合上手裏的報紙:“今天一天沒見人影,還那麽晚回來,去哪兒了?”
耿娜正在給他削蘋果,聞言把削好皮的蘋果切成小塊,笑着說:“藍藍才剛回來,先讓她去吃飯吧。”
“去圖書館了。”榮藍輕笑着擡起眼皮,“不然你以為我去哪兒?酒吧?”
“你還敢撒謊!”
榮瑜恒站起來用秋風掃落葉的氣勢把面前一盤子的蘋果掃落在地上,客廳裏坐着的榮媛和榮竹被他身上的戾氣驚吓到,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耿娜倒是面不改色,只是假惺惺地勸解道:“好好說話嘛,把幾個孩子都吓到了。”
可惜榮藍沒有被吓到,至少表面上沒有,她無動于衷甚至冷冰冰地看着榮瑜恒發火,眉甚至都沒動一下。
盡管急速的心跳一下一下猛力撞擊心房,她的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冷靜眼睛更沒有錯過耿娜那不懷好意的陰毒目光,她問:“我怎麽撒謊了?”
榮瑜恒揪着眉,指着榮媛:“媛媛今天壓根就沒在圖書館看到你!你跑哪裏去了?跟誰一起你說!”
一提到榮媛的名字,榮媛瑟縮了一下,吶吶地看了一眼榮藍,然後慚愧地垂下。
而她身邊的榮竹則是眼角帶笑,一副等着榮藍謊言被戳穿然後被罵到狗血淋頭的樣子。
一屋子的妖魔鬼怪。
榮藍嫌惡地轉開視線,毫不畏懼地開口:“你不是都派了探子盯着我嗎?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你去問榮媛啊,問我做什麽,再說了,我說的話,你會信嗎?”
“你這什麽态度!”榮瑜恒很不高興,只是榮藍語氣裏透露出的委屈他多少還是感覺到了,板着臉語氣還是有所克制,“爸爸什麽時候讓媛媛監視你了?媛媛也是關心你,媛媛看見你跟一個男孩子在一起……”
“說了半天,不就是想我承認我是跟林東佑在一起?然後好把我從這個家裏趕出來?”剛才一瞬間的驚慌全消失了,榮藍心想豁出去吧,就算她是一只被抛棄的流浪貓,她也還有保護自己的獠牙,她才不做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可憐。
“榮媛,說謊的人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你現在摸着自己的良心,然後告訴爸爸,那個男生是不是林東佑。”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榮媛,那雙深黑色的漂亮眼眸裏全是警告:你要敢胡說八道,不用耿娜動手,我先生撕了你。
被她這樣用吃人的眼神盯着,榮媛到底是沒勇氣當面胡說八道,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卻已經沉下臉的耿娜,垂着頭說:“爸爸,跟姐姐在一起的男生不是林東佑……”
聽說榮藍沒有跟林家小子厮混,榮瑜恒的臉色緩和了許多,眼睛也不再那麽銳利,他剛想說兩句緩和一下和大女兒緊張的關系,結果只聽榮藍冷冷地說:“這麽想把我和林東佑湊對,那簡單,明天我找他去。”
她轉身就要擡腳上樓,完全是拒絕對話只想對着幹的叛逆姿态。
“榮藍你給我站住!”榮瑜恒暴喝一聲,客廳裏靜得仿佛連鐘擺都不敢再走動了,“以後周末你不許出去!”
榮瑜恒的吼聲陣陣回蕩在客廳裏,如果人心會發笑,榮藍能聽到這個偌大冷清的房子裏全是尖利刺耳的笑聲,嘲笑她如此軟弱,如此無能。
榮藍立刻紅了眼睛。
她腳步頓住,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看着她爸那張面目可憎的臉。
她的臉上滿是深入骨髓的仇恨,她一字一句:“你有什麽臉剝奪我自由?有什麽臉讓我整天待在這個沒有媽媽的房子裏?”
“你不讓我出去,那好,我就從頂樓跳下去。”她眼底裏全是瘋狂的光芒,“既然媽媽敢,那我也敢!”
榮藍回到房間時整個人還是顫抖的,控制不住地發抖,她很痛快,痛快到很想馬上攀到這個房子的最高處一躍而下,她想讓榮瑜恒身敗名裂,從此以後上流圈子都流傳開,榮瑜恒逼死原配,娶了小三進門以後又逼死了親生女兒,他就是個人渣敗類,人間裏游走的惡鬼!
可是她告訴自己不能沖動,她死了,只會成為人世間的一捧塵埃,而那些流言蜚語也很快會消散,那對渣男賤女還有他們生的雜-種還是會繼續享受人間富貴,她死了反而成全他們的逍遙圓滿。
所以她不能死,她要活着看他們陷入痛苦糾結。
她要代替媽媽,看着他們受到懲罰!
榮藍想通了,冷靜了,漸漸不再發抖,窗外的銀色月光如媽媽輕柔的手撫慰着她,她打開窗戶,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氣,心想着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死不了,吓吓榮瑜恒這人渣倒不錯,畢竟她身上流有他的血脈,他多少還是在乎的。
可惜若是腿斷了,會影響高考。
她正這樣自嘲地想着,身後有鑰匙開門的聲音,章媽端着托盤一臉擔憂地望着她,她身旁站着榮瑜恒,只不過剛才疾言厲色的表情已經消失,現在的他刻意地把表情放柔,焦急的神情甚至難得帶了幾分讨好,榮藍依舊挺直地站在窗邊,絕不妥協的高冷姿态,剛才那番決絕的話出口,她已經做好了跟他決裂的打算。
榮瑜恒知道這個大女兒從容貌脾氣都承襲她媽媽,她撂下這些狠話以後他甚至顧不得生氣,心急火燎地喊上章媽,找了借口急急上樓來。
他怕逼急了這孩子真的跳下去。
見榮藍就站在窗邊,榮瑜恒一急,推了推章媽:“晚上風大容易着涼,章媽你去把窗子關上。”
章媽趕緊去關了窗戶,一臉牽挂地看了榮藍好幾眼,才在榮瑜恒的暗示下關門出去。
房間裏頓時只剩下隔着老遠站着的父女倆,彼此之間仿佛有一條跨不過去的鴻溝,阻斷了親情和血緣的聯系。
“我知道你還生爸爸的氣。”榮瑜恒語氣放軟,甚至開始檢讨,“爸爸剛才不應該那樣對你說話,你以後周末想出去就出去,跟家裏說一聲去哪裏就可以,免得家裏擔心。”
“真是新鮮了。”榮藍嘴角邊挂着一絲冷笑,“第一次知道還有人擔心我。”
榮瑜恒的表情再度尴尬,好在他已經習慣這個女兒滿身的刺,耐下性子做慈父:“你是爸爸的女兒,爸爸肯定擔心你的,在外面沒吃晚飯吧?來,趁熱把晚飯吃了,就快要高考了,身體不能搞壞了。”
榮藍站着不動,死硬到底的架勢,榮瑜恒拿這個刺頭沒辦法,只好走過來拉她,榮藍抵抗了兩下,最終還是坐到桌前乖乖吃飯。
別人給臺階,她沒必要倔到底,畢竟她也不可能真的從這個家裏離家出走。
林東佑說得對,想飛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翅膀夠不夠硬,不夠硬那就繼續忍氣吞聲,因為這個世界只認可有實力的人。
榮瑜恒對她此刻的乖巧很滿意,知道這個女兒吃軟不吃硬,于是面容溫和地說:“爸爸從沒有想過把你從這個家裏趕出去,你犯了錯,我頂多吼你兩句,你在你外婆家那兩年,爸爸總覺得家裏少了點什麽,早就想把你接回來了。”
榮藍靜靜地吃着飯,榮瑜恒那些關心的言語在她心裏沒有留下任何波瀾,做了她女兒18年,她太了解他的這些手段了,就是憑借這能伸能屈的本事,年輕時的他才會打敗那麽多勁敵抱得美人歸,又借着外公給的資源和人脈,一路發達後開始過河拆橋,逼得舅舅一家只能帶着外公外婆移民國外。
榮瑜恒這個鐵石心腸的人渣,信他不如信鬼神!
榮瑜恒并不知道女兒已經在心裏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只當自己這番話感動了孩子,打完感情牌開始循循善誘:“你告訴爸爸,白天去哪裏了?”
這個時候再犟就沒意思了,總要給榮瑜恒一顆定心丸吃,才不耽誤她周末補習的正事,況且偶爾适當的服軟還是需要的,她擦了擦嘴說:“去大學圖書館呗,同學說那裏的圖書館人少安靜,而且食堂還便宜好吃。”
“你那個同學……是媛媛看到的那個男同學嗎?”
“嗯。”榮藍不想多說給趙墨青招來麻煩,說到這裏,突然想給耿娜紮一針,于是故作生氣地說:“一模快來了,我數學那麽差,總要補補吧?榮竹榮媛他們都有家教,我沒有,那我只好自己想辦法了,我同學跟我關系不錯願意幫我,我當然要認真學習了,我認真學習有錯嗎?”
她裝作抱怨,榮瑜恒卻立刻變了臉色,他聽出了關鍵信息:耿娜給榮竹和榮媛請了家教,卻沒有給榮藍請!
耿娜到底還是小家子出身,在兒女教育上做事不夠大氣,兩碗水端不平,榮瑜恒心裏老大不高興,但是臉上卻不表現出來,榮藍對耿娜這個繼母積怨已深,榮瑜恒夾在中間,自認為在女兒面前還是別說耿娜太多壞話,免得兩人關系更差。
他斟酌了一下說:“你耿阿姨要給你請家教的,她在我面前提過這事,你呢,平時跟她交流也不多,再加上爸爸健忘,這個事就拖了,弄得你誤會,是爸爸的錯,爸爸跟你道歉。”
倒真挺維護自己的小老婆的,看來是真愛了,榮藍冷着臉聽着榮瑜恒的話,心裏很為她逝去的媽媽不值。
你嫁給他圖什麽呢,你看你最後都把命搭進去了,除了成全這對狗男女,你的死毫無意義。
榮瑜恒見榮藍不吭聲了,以為已經安撫好這個他最不省心的孩子,問:“藍藍你以後周末不要出去麻煩同學了,爸爸給你找個最好最貴的家教老師,你在家學怎麽樣?”
就知道一給好臉這老東西就會得寸進尺提出要求,榮藍瞟了一眼她爸,斷然拒絕:“我不要,我不喜歡讓任何老師給我上課,現在同學給我補得挺好的,我聽得進去,他答應給我補到高考前。”
榮瑜恒還是猜疑,什麽男同學那麽殷勤,居然願意在高考備戰階段花大把時間給個女同學補課。
在他印象裏,也只有林家那個臭小子才肯為榮藍這麽做。
他語氣委婉:“這麽麻煩同學不太好吧?”
榮藍卻表現地不當回事:“他已經保送了,閑着呢,你要想感謝人家,等他大學快畢業讓他進咱們榮氏實習就可以了。”
她找個還算恰當的理由敷衍她爸,心裏還有點對不起趙墨青,這位學神将來八成會走學術這條路,人家的天地那麽大,才看不上榮氏這個小廟呢。
榮瑜恒總算被說服,也就不再多嘴幹預她的學習,她肯沉下心學習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如果現在打擊她,說不定這刺頭又要染發化哥特妝成天給他添堵。
見榮藍吃好了飯,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數學參考書,裏面密密麻麻都是端正清秀的字跡,榮瑜恒這才相信榮藍周末出去是真沒有瘋玩,是實打實地在外面下苦功,這下徹底放了心,也不管榮藍那過分冷清的神情,很識趣地站起來準備走。
走到門邊他停下,猶豫地轉身,上位多年的商業大佬這時候又露出他出身市井的一面,狹隘、偏執、多疑,除了自己,永遠不能徹底信任一個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兒。
他問:“藍藍,你回來以後,林東佑那小子……來找過你嗎?”
榮藍握筆的手一滞,繼續冷靜下筆,随口道:“找過啊,我沒理,他也就不理我了。”
她放下筆,看着她爸的目光晶亮坦然:“爸,林東佑的事情榮竹最清楚了,你去問她,榮竹肯定會告訴你,現在跟林東佑玩得最好的是羅雨秋。”
榮藍一語雙關,榮瑜恒很快捕捉到關鍵字眼:“林東佑的事情小竹為什麽最清楚?”
榮藍笑着聳聳肩,繼續低頭做題。
她只負責出啞謎,至于答案,就讓老頭子自己去找吧。
***
又做了一個小時的數學題,榮藍停下來揉揉酸脹的太陽穴,然後去鏡子前練習了一會兒“嚣張壞人”才會有的奸笑,她開門出去。
榮媛就住在她對面,她敲了三下,榮媛那張心虛怯弱的小臉出現在她眼前。
不等榮媛答應,榮藍便冷凝着臉堂而皇之地進入榮媛的空間。
榮媛似乎在糾結明天穿什麽,床上鋪了好幾件衣服,這些衣服款式一般,還有些舊了,榮藍一掃衣櫃,櫃子裏面倒是挂了好幾件款式新潮顏色靓麗的衣服,可惜都被榮媛冷藏。
榮藍知道原因,不是榮媛不愛漂亮,而是因為這些漂亮衣服都是榮竹不要扔給榮媛的,就像施舍乞丐,榮竹喜歡把榮媛當成垃圾桶,接受一切她不要的東西,而且還要榮媛感恩戴德她的施舍。
真的很感恩嗎?榮藍瞟了一眼床上備選的舊衣服,表示懷疑。
瞧了一眼表情拘謹的榮媛,榮藍立刻明白了,下周有一場校際足球賽,顧凡是一中首發前鋒,榮媛暗戀顧凡那麽久,不可能不去現場給他加油助威。
顧凡和榮竹同班,榮媛自然不會穿着榮竹的舊衣服出現在顧凡面前。榮藍的嘴角翹起來,別看榮媛低眉順眼像個包子般很好欺負,其實她也有她的倔強,提前一周選衣服,糾結又糾結,可見她對生活也有不滿意的地方。
榮藍神态嚣張,仿佛自己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