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暗

榮藍背靠着牆, 吃力地仰起頭, 秋水般的黑眸濕漉漉的, 那裏藏着女孩才會有的驚慌, 也藏着人世間最珍貴的一抹純真。

她的心開始狂跳不止, 她和他現在離得好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他墨黑的眼睛那麽深, 深不見底,像是無邊的黑洞, 吸引着她所有的心神。

她慌了,為什麽現在的林東佑那麽陌生?

“榮藍。”

林東佑的聲線又低又沉,像在苦苦壓抑着什麽, 這一聲“榮藍”,更讓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可不可以給我……”他卑微請求,“一個跟過去一樣的一天。”

榮藍完全怔住。

“我想回到過去,哪怕只有一天,榮藍, 可以嗎?”

林東佑想要跟過去那樣,跟她心無芥蒂地相處一天, 兩人像昔日那般玩耍探險, 做任何朋友會做的事。

過一個假裝誤會沒有發生過的一天。

榮藍答應了。

***

榮藍到底是有所顧忌,過去常常玩耍的地方是不敢去了,跟林東佑約好明天去城東的湖邊公園,那個公園又大又開闊, 分布着一些植被茂盛的小樹林,還有一些隐秘卻風光極好的小山坡,跑到那裏玩,應該不至于倒黴遇熟人。

這一天又是一輪轟炸式的數學補習,榮藍提醒自己一定要全神貫注,可還是控制不住地偶爾跑神。

她的眼睛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會時不時從那些刁鑽的數學題滑向林東佑幹淨好看的側臉,她甚至數度在想,若是剛才田阿婆沒有突然過來,她和林東佑會保持那樣親近的姿勢多久呢?為什麽當田阿婆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林東佑倉促地放開她時,她的心裏竟然會隐隐感到失落呢?她是吃迷魂藥了吧?為什麽會有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這兩條線只有一個公共點的時候……“林東佑專注講解的聲音戛然而止,見榮藍又分心,不滿地用筆敲了敲桌子:“你又在看什麽?”

他嘆氣,扔了筆靠在了椅背上:“等你考完,我讓你每天看都行,但現在不行,榮藍,你得好好沖刺。”

榮藍偷看被逮到,巴掌小臉不由泛起粉色,她狡辯:“誰看你了,我看你的臉這麽多年,早看厭了,我就是在想,林東佑你變成大象會是什麽樣子?”

林東佑淡淡看了她一眼:“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榮藍本想跟他開開玩笑活躍氣氛,沒想到他表情嚴肅根本沒有繼續接茬的樣子,她覺得沒趣,嘟囔了一句“誰要等你啊”,便賭氣一般催促他繼續講題,林東佑又暗暗嘆氣開始認真講解,這個下午,榮藍也再也沒有開過小差。

兩人分開各回各家,這一天雖然用腦過度,但當晚風拂面,榮藍依然覺得這是美好的一天,雖然她說不出,具體是好在哪裏。

想到離那所房子越來越近,榮藍輕盈的心又一點點下沉。

給她開門的是蔡婆子,見她一個人回來便咋咋呼呼地問:“哎呀大小姐,怎麽就你一個人回來啊?”

客廳裏耿娜和榮瑜恒早就在等候,本以為榮藍會帶那個男生過來吃飯,沒想到她竟然一個人回來,榮瑜恒挺意外,剛想問榮藍,榮藍已經開口:“喊過了,我同學不肯來。”

榮瑜恒還沒接話呢,耿娜先接腔了:“瑜恒,要不你打個電話給那個男同學,藍藍喊他來家裏吃飯,男孩子肯定害羞了,咱們做長輩的邀請,他估計會給面子過來。”

“有道理。”去了趟倫敦回來,榮瑜恒最近對耿娜都是言聽計從,他看向榮藍,“藍藍,你同學電話多少?爸爸親自邀請他。”

榮藍藏在袖子裏的手捏成拳,臉上卻是面不改色:“下星期吧,這會兒人家都吃好飯了。”

榮瑜恒想想也有道理,雖然有點失望于今天沒見到那個男孩,但也沒有再繼續說什麽,耿娜又很賢惠周到地說:“老公,你要不打個電話感謝下人家小夥子?畢竟幫了咱們藍藍這麽多呢,不道聲謝好像說不過去。”

榮藍面上更冷,看來耿娜這個心思狠毒的女人今天是不打算放過她了,上次她在她爸背後打小報告讓這個女人挨了一頓訓,她今天可算逮到機會給她下絆子了。

只是她是不會向這個賤人妥協的。

她冷淡表示:“打給他可以,不過要是你們太熱情把人家吓到再也不願意給我補習了,我的成績掉下來也是很快的。”

榮瑜恒哪裏察覺到小老婆和大女兒在過招,女兒的提醒他細細一思索,又覺得有道理,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女孩心思都敏感,他這個做父親的打電話過去說一些感謝的話,聽在人家男孩耳朵裏可能就是隐形的敲打,貿然讓人家到家裏來也不合适,可能人家以後真的就跟女兒保持距離,再也不給她補習了。

雖然榮藍跟那個男孩子成天待一塊也不合适,兩人有早-戀的風險,他女兒這麽漂亮,優秀的男孩想獻殷勤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榮瑜恒兩相權衡,還是決定冒險,畢竟離高考只剩兩個多月了,兩個人若是以補習的幌子瞞着大人談戀愛,榮藍也不可能進步那麽大,就算有早戀的苗頭,兩個才十八歲的孩子又懂什麽愛情,高考過去就散了,這歲數的孩子談的所謂戀愛不過是兒戲,當不了真。

“要不算了,同學幫忙一天也累了,那爸爸晚上就不打攪他了。”榮瑜恒大手一揮,不甚在意老婆那略顯失望的眼神,吩咐她:“把榮竹榮媛喊下來,開飯了。”

見榮藍朝樓上走去,榮瑜恒怕她餓壞了,讓女兒不用上樓了,吃完飯再上樓修整。耿娜給蔡婆子遞了個眼神,蔡婆子立刻殷勤地上去要去拿榮藍手上的書包:“大小姐你趕緊去吃飯吧,我剛好要上樓,書包我給你拿到房間去。”

榮藍警惕,拽着書包不肯松手:“不用了,我自己拿上去。”

榮瑜恒見大女兒跟傭人在拉扯,心裏頭無來由冒出一陣火氣,這個孩子自從回來以後就對這個家的任何人格外生分,什麽事都別扭,連傭人給她拿個包都不行,傭人給主人家做事是理所應當的,不然他花那麽多錢雇傭人做什麽?

一個千金小姐去了外婆家兩年,就養出一身的小家子氣。

榮瑜恒不高興地蹙着眉:“一個書包而已,讓蔡阿姨順便帶上去就行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在傭人面前算是給了女兒面子,但訓斥的語氣誰都聽得出,他這是不耐煩了。

榮藍皺着眉,她不喜歡把自己私密的東西交到任何她不信任的人手上,好在這時候章媽端着菜走出來,見到這場景,立刻就明白了,搓着手想着怎麽給榮藍解圍。

榮藍瞄到章媽出來立刻就松了口氣,喊了聲“章媽你過來下”,當着蔡婆子的面把書包交到了章媽手上,吩咐了句“你幫我拿到房間”,便懶得再去看蔡婆子那瞬間難看的臉,施施然走到餐桌等着開飯。

榮瑜恒親眼見到了女兒這番動作,無奈地搖搖頭,他知道這個女兒對這個家除章媽以外的人都有戒心,卻沒想到這戒心已經到了這麽重的地步,眉心的“川”字又深了幾分。

榮藍在樓下安心等吃飯時,章媽正走在二樓,榮藍的書包鼓鼓的,塞了一件穿了好幾天的外套,章媽瞄到書包縫裏漏出來的外套一角,想起來這件衣服很多天沒洗了,便順手拉開書包拉鏈,想要把這件衣服掏出來。

結果迎面旋風一般跑過來一個人,走廊那麽大地方,她不偏不倚地正好撞到了章媽的左手上,章媽左手吃痛,手一松,拉鏈全開的書包應聲而落,裏面的書嘩啦啦掉出來,散了一地。

“哎呀章媽對不起。”榮竹語氣透着抱歉,那模樣真是乖巧極了,“我急着下樓吃飯,沒看見你過來。”

“沒事沒事,二小姐你快下去吃飯吧。”在人家屋檐下打工混碗飯吃,章媽哪有膽子訓斥榮竹,蹲下來準備撿起榮藍的那些書。

“我幫你吧。”榮竹很主動地蹲下,假模假樣地幫着撿。

榮藍書包裏的書不多,一眼掃去全是數學參考書,然後榮竹的目光只定格在一本藍色筆記本上,筆記本裏夾着好幾張寫滿了演算過程的草稿紙,草稿紙漏出一角,上面的字跡莫名眼熟。

這個藍色就在章媽腳下不遠,眼看就要被她撿起,趁着章媽的注意力落在另一本書上,榮竹的腳悄然一踢,她腳下的這本書便悄無聲息滑行到了章媽身後不遠處,榮竹開口指使:“章媽,你後面還有一本。”

章媽絲毫未察覺異樣,很服從地背過身去撿那本書。

榮藍飛快地撿起那本藍色本子,打開,草稿紙上的字體和筆記本上的字體都是同樣的清秀端正,字如其人,都是一身風骨,好看到過分。

榮竹的目光染上一層晦暗,她看了他的字跡三年,每隔幾天都要從抽屜裏拿出來看一看,他的字跡已經刻入她的腦海,就是化成灰她都認識。

果然她猜得沒錯,榮藍在騙她們,那個趙墨青只是騙人的煙霧彈而已,真正周末給她補習的人其實是林東佑!

她還是太天真了!

這兩個人怎麽可能老死不相往來呢,他們可真可惡啊,表面上交惡互不理睬,背地裏暗度陳倉整天膩在一起,把所有人當傻子耍!

榮竹心裏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她想尖叫,想瘋狂撕咬榮藍,她憑什麽?憑什麽可以霸占她的林東佑,一定是她下賤無恥,表面上清高矜持,其實背地裏一直在纏着林東佑,讓他的眼裏再也看不到別的女孩。

章媽回過身時,榮竹已經神色如常地把書都塞進了包裏,甚至還對她難為情地笑了笑:“章媽,爸爸媽媽最不喜歡我做事毛毛糙糙的了,可不可以拜托你,剛才撞了你的事不要跟他們說啊。”

“二小姐放心,就是小事情而已,章媽不會出去說的,你快下去吃飯吧,晚一點菜都涼了。”章媽不疑有他,整理好榮藍的書包以後,就進了門。

就在章媽轉身的那一刻,榮竹臉上歉意的笑容就閃電褪去,目光森冷如冰。

榮藍房間的對面,門開了一絲細縫,榮媛那張總是畏畏縮縮的小臉出現在門縫間。

兩人視線對上,榮竹臉上流露出強烈的恨意:“沒用的廢物!等收拾完她,我再來收拾你!”

晚上廚房準備了好些豐盛的菜肴,菜色雖好,同桌吃飯的人卻讓她倒胃口,特別是坐她對面的榮竹,就算她低頭吃飯,都能感覺到陣陣陰風從對面吹來,煎熬着吃完了這頓飯,她就借口要繼續學習上樓了。

緊随其後跟着她一起上樓的還有榮媛,大概是牽挂一周未見的媽媽,她顯得憂心忡忡,胃口也不好。

“姐姐晚上吃的不多呀。”

“嗯,沒什麽胃口。”

感情冷淡的同父異母姐妹,連話題也十分沒營養,然後同時站在了各自房間的門口,榮藍正想進門,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很輕的“姐姐”。

她轉過身去,對上榮媛閃爍着猶豫的眼睛,她似乎有話要說。

“有事嗎?”她問。

榮媛遲疑兩秒,漾着笑臉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想跟姐姐說,還是要多吃點,姐姐那麽努力,一定要身體好才行呀。”

榮藍心裏暖了一下,雖然知道榮媛因為她媽媽的關系,很想籠絡她讓她不要把秘密透露出去,但至少她在對她釋放善意,榮藍一向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笑笑說:“謝謝,榮媛你也多吃點。”

兩道房門同時打開,又都同時關上,一切又恢複了寧靜。

***

隔天榮藍比平時多睡了半小時,今天不去田阿婆家,林東佑讓她帶上課本,兩個人到公園邊玩邊學習,算是犒勞這段時間高強度的腦力勞動。

“就好像比賽,需要中場休息。”他是這麽跟她解釋的。

榮藍收拾妥當,戴上一頂鴨舌帽,把帽檐壓得很低,出門後走到路邊,揮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她上車後就拿出随身攜帶數學公式專心背了起來,因此完全沒有察覺到,另一輛不起眼的出租車如幽靈般一路尾随,一直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下了車,下車後警覺地四處掃視了一番,入眼的都是來公園尋覓春光的陌生人,并沒有熟悉的面孔,她心裏一喜,直奔提前約好的林蔭道。

頭頂明媚的日光灑在肩上,暖在心裏,放眼過去滿眼都是讓人沉醉的湖光山色,榮藍十分享受地深呼吸一下,心裏開始贊同林東佑的提議。

這樣的天氣和美景,會把人從繁重的現實中抽離出來,更會讓人內心湧起無限的希望,相信命運女神會厚待她,讓她的未來不至于太過辛苦。

兩年沒有來,林蔭道兩端的樹木又高大茂盛了不少,當榮藍看到早就在樹下等待的高大身影時,大腦還來不及抗拒,身-體就做了最誠實的反應。

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林東佑今天穿得十分休閑,湖藍色T恤外套了一件白襯衫,下面是一條利落有型的修身牛仔褲,見到榮藍出現,他站在樹下,手插着兜朝她輕笑。

他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這畫面裏最亮眼的風景。

不知道是不是日頭太曬,還是他的笑容太過陽光,總之榮藍有點眩暈。

她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扭扭捏捏地問:“你等很久了嗎?”

“等你都成了習慣了,等到第520片葉子落下來,你大小姐終于出現了。就問你榮大小姐一句。”林東佑笑着略微傾身,聲音放柔放輕好似呢喃,明亮的眼神卻比平時更過放肆:“敢不敢讓我等得更久一點?”

榮藍白皙透亮的臉龐泛起害羞的粉色,這樣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的林東佑是她全然陌生的,說話也總是虛虛實實各一半,湖邊的風确實挺大,頭頂的樹葉簌簌地落了不少,就算他是數學天才,也沒辦法用數學公式算出落葉的精确數量吧?

數了五百多片葉子,這也太扯了吧?

“敢啊!怎麽不敢?”榮藍兇巴巴地瞪他一眼,“你今天要是不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林東佑你就等着瞧吧,我會讓你嘗嘗被人放鴿子的滋味。”

這就意味着還有下次了,林東佑聽了,暗暗竊喜。

兩個人獨處,榮藍手腳拘謹,還是有點放不開。

這林蔭道位置偏僻,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他們兩人,今天田阿婆不在,他們偷偷摸摸跑到這個地方,若是被別人知曉,怕八成都以為她和他在偷偷約會吧?

兩人的家庭勢不兩立水火不容,他們兩卻背着大人來往密切,上一對這麽做的男女似乎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羅密歐甚至還跑到過朱麗葉的陽臺下傾述滿腔愛意,那大膽的情話連月亮聽了都要害羞。

榮藍的心又開始撲通撲通跳得歡,林東佑用小石頭砸她窗子的次數比羅密歐還多,雖然每次都是過來找她玩的,但細想一下還是挺難為情的。

畢竟他們長大了,就算友情深厚,也要适當地保持距離。

因為最近總是臉紅心跳,榮藍想着以後還是要跟林東佑保持距離,林東佑卻全然不知她那顆腦瓜裏在想什麽,林蔭道邊上種了一些櫻花樹,粉色的櫻花如雪一般一大簇一大簇地覆蓋在枝頭,櫻花嬌美,櫻花樹下的女孩更美,林東佑看得心癢,一躍而起,伸手拉扯了一下櫻花樹的樹枝,樹上的花瓣紛紛掉落,在風中翩翩起舞,落在女孩的發絲肩頭,讓她沐浴在花海中,成為真正的花仙子。

“呀!”正在走神的榮藍發現櫻花掉落了一身,再轉頭,發現肇事者正對她惡劣地笑,美眸一瞪,“林東佑太壞了你!”

剛才他扯下的花瓣都差不多掉在地上了,她便以牙還牙地跳起來想要夠頭頂的櫻花樹枝,想要搖下滿樹的櫻花淹沒他,奈何對于身高一八二的林東佑來說輕而易舉的事,對于一六五的她來說卻是難以登天,榮藍一連蹦了三次都沒夠到頭頂的樹枝,真是有些氣急敗壞了。

“再跳就要變袋鼠了。”林東佑笑着走到她身後,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前,雙手掐住她的腰際,然後用力一托,将她高高地舉過頭頂。

“啊!”榮藍腳一離地,懸空的感覺襲來,不由驚叫出聲。

抱着她的人是林東佑,榮藍本該羞澀,但羞澀的感覺很快就被美妙的輕盈感替代,她很輕松很開心,在她已經習慣于沉重壓抑的生活,快要忘了快樂是什麽感覺的時候,快樂不期而至,讓她瞬間就成了快樂的俘虜。

作者有話要說:  林東佑:明明對她表白了,可是她沒聽懂,你們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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